巴烏斯托夫斯基
湖邊水面上黃葉漂積,一大片一大片的,多得無法垂釣。釣線落在葉子上,沉不下去。
我們只好上了老舊的獨木舟,劃到湖中心去。那兒的睡蓮已經(jīng)凋謝,深藍色的湖水看上去像焦油一樣,黑亮黑亮的。
我們從那兒釣到一些河鱸。它們被放在草地上,不時地抽動,閃閃發(fā)光,如童話中的日本公雞。我們釣到的還有銀白色的擬鯉、眼睛像兩個小月亮的梅花鱸以及狗魚。狗魚向我們露出兩排細如鋼針的利牙,碰得咯咯作響。
時值秋天,陽光明媚,也常起霧。穿過光禿禿的林木,可以望見遠處的浮云和濃濃的藍天。到了夜間,我們四周的樹叢中,星星低垂,搖曳不定。
我們在歇腳的地方生了一堆篝火。這篝火是成天燒著的,而且通宵不滅,為的是趕狼——遠處湖岸上,有狼在輕輕哀號。篝火的煙味和人的歡叫,使它們不得安寧。
我們相信,火光能嚇走野獸,但是有一天晚上,篝火旁邊的草地里,竟有一只什么野獸怒沖沖地發(fā)出嗤鼻聲。它不露身子,焦躁地在我們周圍跑來跑去,碰得蒿草簌簌地響,鼻子里還嗤嗤作聲,氣哼哼地,只是連耳朵也不肯露出草叢。
平鍋上正煎著土豆,一股濃香彌漫開來,那野獸顯然是沖著這香味來的。
有一個小孩子同我們做伴。他只有九歲,但是對于夜宿林中,秋天勁烈的寒氣,倒?jié)M不在乎。他的眼睛比我們大人的尖得多,一發(fā)現(xiàn)什么就告訴我們。
他是個善于虛構(gòu)的孩子,但我們大人都極喜愛他的種種虛構(gòu)。我們絕不能,也不愿意捅穿,說他是一派胡言。他每天都能想出些新花樣:一會兒說他聽見了魚兒喁喁私語,一會兒又說看見了螞蟻拿松樹皮和蜘蛛網(wǎng)做成擺渡船,用來過小溪。
我們都假裝相信他的話。
我們四周的一切都顯得很不尋常:無論是那一輪姍姍來遲、懸掛在黑黝黝湖面上的清輝朗朗的月亮,還是那一團團高浮空中、宛若粉紅色雪山的云彩,甚至那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像海濤聲似的參天松樹的喧囂。
孩子最先聽見了野獸的嗤鼻聲,就“噓噓”地警告我們不要出聲。我們都靜了下來,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只手已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拿雙筒獵槍——誰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野獸?。?/p>
半個鐘頭以后,野獸從草叢中伸出濕漉漉、黑黢黢的鼻子,模樣像豬嘴。那鼻子把空氣聞了老半天,饞得不住顫動。接著尖形的嘴臉從草叢中露了出來,那臉上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好不銳利,最后帶斑紋的毛皮也現(xiàn)了出來。
那是一只小獾。它蜷起一只爪子,凝神望了望我們,然后厭惡地嗤一下鼻子,朝土豆跨近一步。
土豆正在煎,咝咝發(fā)響,滾油四濺。我正要大喝一聲,以防獾子燙傷,然而我晚了,那獾子已縱身一跳,到了平鍋跟前,把鼻子伸了進去……一股毛皮燒焦的氣味傳了過來。獾子尖叫一聲,哀號著逃回草叢去。它邊跑邊叫,聲音響徹整片樹林,一路上碰折好多灌木,因為又氣又痛,嘴里還不時吐著唾沫。
湖里和樹林里一片慌亂。青蛙嚇得不合時宜地叫起來,鳥兒也騷動起來,還有一條足有1普特(約16千克)重的狗魚也在緊靠湖岸的水里大吼一聲,有如開炮。
次日早晨,孩子叫醒我,說他剛剛看見獾子在醫(yī)治燙傷了的鼻子。我不相信。
我坐在篝火邊,似醒非醒地聽著清晨百鳥的鳴聲。遠處白尾柔鷸一陣陣啁啾,野鴨嘎嘎呼叫,仙鶴在長滿苔蘚的干沼澤上長唳,魚兒啪啦啪啦地擊水,斑鳩咕咕個沒完。我不想走動。
孩子拉起我的一只手。他感到委屈,他要向我證實他沒有撒謊,他叫我去看看獾子如何治傷。
我勉強同意了。我們小心翼翼地在密林中穿行,只見帚石楠叢之間,有一個腐朽的松樹樁。樹樁散發(fā)出蘑菇和碘的氣味。
在樹樁跟前,那獾子背朝我們站著。它在樹樁中心摳出個窟窿,把燙傷的鼻子埋進那潮濕冰涼的爛木屑中。
它一動不動地站著,好讓倒霉的鼻子涼快一些。另有一只更小的獾子在周圍跑來跑去,嗤鼻作聲。它焦急起來,拿鼻子拱拱燙傷的獾子的肚皮。正在治傷的獾子向它吼了兩聲,還拿毛茸茸的后腿踢它。
后來,這只受傷的獾子坐下,哭了起來,它抬起圓圓的淚眼看著我們,一邊呻吟,一邊用粗糙的舌頭舔受傷的鼻子。它仿佛懇求我們救它,然而我們一籌莫展,愛莫能助。
一年以后,我又在這個湖的岸上,遇到這只鼻子留傷疤的獾子。它坐在湖邊,舉起一只爪子,盡力想捉住振翅飛翔、發(fā)出薄鐵皮振動一樣聲音的蜻蜓。我朝它揮揮手,但它氣哼哼地對我嗤了一下鼻子,藏到越橘叢中去了。
從此,我再沒有見到它。
(劉 彤摘自百花文藝出版社《禽獸為鄰》一書,全景視覺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