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晴

“Tax”，這是家住大金絲胡同12號的王阿姨最新學(xué)會的英文單詞，她如今的身份是民宿預(yù)訂網(wǎng)站airbnb上的房東，在什剎海旁這條七拐八拐的胡同里，她拿出自住四合院中的3間房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租客。一位美國房客問她這間四合院需要繳多少稅時用到了“tax”這個詞，王阿姨當(dāng)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taxi？”

隨著airbnb在中國的人氣激增，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敞開家門接受一個又一個陌生人成為家中的匆匆過客，迎來送往之間，每個人都在走進對方世界的同時感受著前所未有的“世界之大”。

在家周游世界

加入airbnb并不是王阿姨第一次給陌生人當(dāng)房東。這座占地300平方米、共有9間房的四合院是祖產(chǎn)，早年間，為了攢錢讓兒子出國，她將其中的3間改造成客房做起了民宿生意，在北京奧運會期間也接待過不少外賓。

2015年3月，王阿姨從一位臺灣客人的口中第一次聽說了airbnb，“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住夠了酒店，就想體驗當(dāng)?shù)厝说纳睢薄：芸?，這座四合院就出現(xiàn)在了airbnb的網(wǎng)頁上。對于想要來中國體驗當(dāng)?shù)厝松畹耐鈬饪蛠碚f，胡同和四合院的吸引力可想而知，房間頻頻出現(xiàn)在網(wǎng)站首頁，10月之前已經(jīng)全部客滿。一位常年滿世界飛的“酒店重度用戶”經(jīng)常會在早晨醒來時忽然愣住，因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在王阿姨家，他一睜眼就知道“我在中國”。

作為老北京，王阿姨自己也樂得給各路來客講解四合院的風(fēng)水和民俗——例如，院子里的月亮門，意為“團圓”；丁香樹和石榴樹，意為“紫氣東來”和“笑口常開”。胡同里的房門大都修得歪歪扭扭，這是因為舊時候，“邪門歪道”容易掙錢；而正南正北是帝王之家的建制，“正道”意為走仕途之路……如今，王阿姨已經(jīng)可以用英文流暢地解說這些內(nèi)容，盡管被兒子說用的是“中式英語”，但老外大致都聽得懂，還有不少老外聽上了癮，讓她幫忙給自己起了中文名字，甚至還畫了家里的平面圖，拜托王阿姨指點一下風(fēng)水。

作為源自美國、風(fēng)行于全世界的民宿預(yù)訂網(wǎng)站，airbnb推崇的自然也是歐美世界中流行的民宿模式——B&B，即床和早餐。為房客提供早餐也成了中國的房東們需要迅速掌握的新技能。

為了房客們的早餐，王阿姨費了不少心思。有人想吃老北京的早點，她就出門買豆腐腦、包子、豆?jié){和油條。也有人吃不慣中餐，那就準(zhǔn)備面包、黃油和奶酪，外加雞蛋和現(xiàn)煮的咖啡。有一次，一位客人對面粉過敏，王阿姨去菜市場買了些粽葉和紅棗，浸好糯米，在自家廚房里包了6個紅棗粽子，為了讓早點更豐富，還買了些切糕。

看她如此操心勞神，不少人勸她直接把房子租出去，每年50萬輕松到手，但王阿姨享受的就是做這種操心房東的“存在感”——家里常有客人來，院子里會有生氣，天天跟老外打交道，自己也能長見識。短短幾個月時間，王阿姨已經(jīng)掌握了不少國家的飲食習(xí)慣：美國人不吃小龍蝦，看到菜里有魚頭都覺得奇怪；法國人敢吃青蛙腿，菊花則是該民族的禁忌……airbnb讓她“融入了社會”，也讓她“在家就周游了世界”，她開始理解國外年輕人的“單身主義”，也看到外國老人七八十歲到處旅游，“我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只為孩子活?！蓖醢⒁陶f。

遇見你，有點意思

王阿姨把各路客人的抵達日期、人數(shù)和國籍都記錄在一個日歷本上，大餅先生則每天都帶著兩部手機出門，其中一部專門用來聯(lián)絡(luò)房客。他特意花了20元錢下載了一個專業(yè)的日歷表，上面詳細記錄著客人的抵達時間、人數(shù)和國籍，他說：“我每天就靠這個活著，手機千萬不能丟，丟了就完了。”說話間，手里緊攥著手機。

大餅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的房子位于全北京城的正中心區(qū)域，走到天安門只需要10分鐘，到王府井連5分鐘都用不上。155平方米的躍層，三室兩廳兩衛(wèi)。房子在airbnb上線前的準(zhǔn)備工作盡顯房主的好客。他幾乎將自己多年來在國內(nèi)外旅行時收集的東西都擺了進去。比如，在柬埔寨跳蚤市場花300塊淘來的鱷魚頭骨、拉卜楞寺僧人在1972年繪制的大威德金剛唐卡、從英國背回來的價值4萬塊的膽機和音響、景德鎮(zhèn)成對兒的青花將軍罐……每一樣都放在他精心設(shè)計好的位置。

在房東定價前，airbnb會根據(jù)房子周圍的房價給出一個平均值，作為房東定價的參考。大餅最初給自己的房子定價每天500元，沒多久就被訂滿；他提價到800元，預(yù)訂的速度依然不減；再提到900元，前來咨詢的也不少?，F(xiàn)在，這套公寓以每晚1099元的價格出租，來者大多是家庭或七八人的團隊。

盡管收入可觀，但在大餅看來，賺錢本身是一件沒什么意思的事，成為airbnb的房東最大的樂趣在于：“你作為這個房子的主人，全世界的人來找你，你幫他們制訂行程、計劃，這個就很有意思，因為平常你沒機會認識他們?！?/p>

有一家四口在大餅家住了5天，退房后保潔小妹去打掃，開門后傻了眼，整個房子干凈得就像完全沒住過人一樣。床尾巾完全按褶皺疊好，窗簾位置歸位，杯子洗得干干凈凈，地板上更是連一根頭發(fā)絲都找不到。原來，這家人都是做刑偵工作的，“他們要是犯罪，你根本找不到一點兒痕跡?！贝箫炚f。

和這四口人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三個老外，只住一晚，叫了肯德基的外賣全家桶，離開時屋子里到處都是雞骨頭，每個角落都能找到炸雞腿的渣子，床上、地毯上，甚至連馬桶圈上都有。

大餅不是那種只管收錢的撒手型房東，結(jié)識不同人的新鮮感令他樂在其中，也看到人間百態(tài)。從馬德里來的西班牙人完全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看到大餅家的游戲機瞬間兩眼放光，拉著大餅一起打足球游戲，15分鐘一局的游戲，兩人坐在地板上玩了兩個多小時。他還送給大餅一條巴塞羅那隊的鑰匙鏈，那是他最愛的球隊。一對做證券的夫妻，五十多歲，特意從深圳來到北京，想跟從美國飛回來的兒子會合，結(jié)果天天看不到兒子人影，夫妻倆就一人一臺筆記本電腦，在大餅家對著電腦炒了3天股，哪兒也沒去。

來聚會的人也不少，8個不同專業(yè)方向的醫(yī)學(xué)博士同學(xué)聚餐，順便給大餅的頸椎病來了一次會診，告訴他這屬于血管性頸椎病，要戒煙、多運動。上海華山醫(yī)院的退休醫(yī)生還跟他聊起自己經(jīng)手的最嚴(yán)重的手術(shù)——開放性骨折，骨頭扎到內(nèi)臟里如何處理，內(nèi)臟又該怎么縫。聽得大餅不寒而栗。

還有真正的“吃貨”。這位房客來自浙江，平常不吭聲，但一提到吃就立刻來勁，大餅帶著他去峨嵋酒家吃宮保雞丁，去新疆辦事處餐廳喝酸奶。北京街邊的羊肉泡饃、烤羊肉串等各色小吃被他吃了個遍。為了表示感謝，他送給大餅自家做的“烏飯”。大餅第一次見到這種食物，據(jù)說當(dāng)?shù)厍迕鲿r節(jié)才有，他們把烏飯葉搗爛，浸入糯米里，蒸好后拌著紅糖吃，祛濕養(yǎng)生?！叭绻麤]有網(wǎng)絡(luò)，你和這些人可能永遠都不會有交集?！贝箫炚f。

絕對美好，是不可能的

Lan和Lala是一對年輕情侶，airbnb的存在讓他們可以換一個心儀的房子租住，然后將其中的一間掛到airbnb上，與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分享自己的生活空間。一切在他們看來順理成章，就像“如果有輛車，我們也可以去開Uber”。

Lan和Lala租住的房子在北京東直門，交通便利，設(shè)施齊全，附近外企很多，許多實習(xí)生會來租他們的房子，這部分收入讓這對情侶大大減輕了房租方面的負擔(dān)。他們每月收到的租金足以占到整個房租的一半到2/3。

每次來房客，Lala都會給對方一把鑰匙，介紹家中各種設(shè)施如何使用。家里有什么用什么，在她看來這“就跟在家里一樣”。安全問題也并不用過分擔(dān)心，因為airbnb對房東和房客都有保險，“你一旦出事，所有的事它負責(zé)”。

如何讓自己的房子出現(xiàn)在airbnb的首頁曾讓Lala費了好些心思。根據(jù)她的觀察，房間是否能上首頁，跟好評率、空置率，還有是不是新加入的房子都相關(guān)，“總體來說還是讓每個人都有公平跟別人交流的機會”。他們同時也把自己的房間信息掛在國內(nèi)的民宿出租網(wǎng)站上，但在那邊的首頁幾乎看不到自己的房子，無人問津。Lala預(yù)約了airbnb免費攝影師拍照，雖然等了將近三個月，但照片最終順利上傳，為她帶來更多客人。

但是，Lala和Lan非常不滿airbnb的收款方式。根據(jù)他們的說法，無論房客是否來自海外，使用的是PayPal還是支付寶付款，每成功交易一次，房款都要轉(zhuǎn)為美元，房東的收款方式只有國際電匯。除了付給銀行大量手續(xù)費，加上轉(zhuǎn)外匯本身會折損一部分金額，airbnb還會從房東手里收取3%的房東服務(wù)費，整個算下來，Lala當(dāng)房東后，每次成功的交易都會被收取20%的費用。

除了支付系統(tǒng)不完善，airbnb網(wǎng)站上顯示的“房費加服務(wù)費”也讓很多中國人難以接受。如果服務(wù)費特別高，很多人會千方百計找到房東，避開airbnb，只支付房費。雖然對房東來說沒有損失，但不通過平臺交易，經(jīng)常被加微信，暴露手機號碼，還是比較麻煩。Lan認為，airbnb不如研究一下中國人的付款習(xí)慣，改變策略。與airbnb不同，國內(nèi)的相關(guān)網(wǎng)站勝在靈活度高，如果預(yù)付押金，也可以直接線下現(xiàn)金交易。

盡管五湖四海的來客令airbnb的房東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世界之大”，但人與人的交流并不只有美好。在最初做房東的很長一段時間，大餅做夢都會夢到來自房客的差評，他說：“并不是語言上有障礙，是國情文化有沖突，老外有時候不理解你的辦事風(fēng)格?！彼蛞晃恍录悠氯苏f餐具不夠干凈，干脆換掉所有杯盤。許多老外要他準(zhǔn)備浴巾，但他們用掉和浪費的浴巾“疊成小山”，此后他堅決拒絕外國人這樣的要求。和大餅不同，王阿姨則在逐漸降低中國人預(yù)訂的比例，因為她總是遇到一些“暴發(fā)戶”到自家四合院里指手畫腳。在她看來，airbnb上的評價體系既是讓她努力成為一個好房東的驅(qū)動力，也是來客的素質(zhì)保證。房東們根據(jù)自己的需求，各取所需。

房東為什么叫房東？這是王阿姨經(jīng)常為房客解讀的信息：“因為房主住北上房，坐北向南，在東頭這間。所以北上房的東首就叫房東。”

現(xiàn)實中，這些房東早已不住在北上房，但他們會在某個特別的時刻感受到一種airbnb房東的特別存在感——大餅曾經(jīng)因為客滿不得不取消過一個德國房客的訂單。房客來自慕尼黑，在取消的頁面上，Airbnb彈出一個網(wǎng)頁，上面寫道：“她從一萬四千公里外的地方飛過來找你，需要坐13小時的飛機，距離她的正式入住時間還有62天。你確定要取消訂單嗎？”

（暗 香摘自《看天下》2015年第20期，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