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涵
記得那年在故鄉(xiāng)的河邊,河水泛起了墨綠色,可能是某種微生物在瘋長,它們在貪婪地吞噬水里的養(yǎng)分,那也是生命的一種神秘的變化,慈姑、水葫蘆這些東西漂蕩在河灣里,小魚小蝦也活躍起來,它們拼命地吐著水泡。大人一邊剝著毛豆一邊聊天,天空濕濕的,云團由淡而濃,帶著一絲微涼的雨意,一直壓到了屋瓦上,我一個人悄悄出門,心里揣著一個小小的愿望,想獨自去實現(xiàn)它。
童年的時候,我總有一些很詭秘的愿望,比如我想搞清楚狗為什么會打架,比如我想在奶奶的枕頭里塞一只蟈蟈……這些愿望我有時候想告訴別人,但更多的時候我誰也不想告訴,直到我實現(xiàn)它們。這一刻,我只被我的愿望支配,走出家門,腳步快了起來,我跑過高高的麥垛和令人沉醉的荷塘,還有空無一人的石板路。我的這個愿望實在是太小了:我想看一看河邊的磨坊,只是偷偷看一眼而已。
對于大人們來說,這個磨坊其實沒有什么了不起,他們只關(guān)心租用磨坊的價錢,還有那里會磨出些什么樣的東西;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它的形狀、顏色,它里面的人物,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這個小小的目標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是一次了不起的遠行。
我決定要遠行了,我繞過那些迷路的黃狗和被驅(qū)趕的鴨群,一路小跑到了磨坊。
對于磨坊來說,我肯定是一個讓人吃驚的孩子,他在黃昏——一個磨坊最孤單的時刻出現(xiàn)了。相對于它的巨大,我的身影是那么的小,我瞪大了眼睛,看著磨坊因為年代久遠漫漶出的青斑,害怕里面會走出傳說中的巫婆。在一片靜止的時間之中,我茫然走進了磨坊。我相信我在那一刻是被某一個神秘的使命指引。我看到一個老人在石磨的旁邊,磨坊里彌漫著濃濃的豆香,白白的豆醬汁從石磨下流淌出來,它們像糾纏的溪水,在我的記憶里生成旋渦。這其實是一個亙古不變的場面,但它在這特定的一刻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也因此有了含義,成形的豆腐和沒有成形的豆腐在醬黃的木板上碼放,我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直到老人突然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了我。他問我:“你想要什么?”我小心翼翼地給了他身上僅有的硬幣,一共是6分錢,我渾身發(fā)燙,這是我策劃很久的一次遠征,難道就用這6分錢輕易買走了河流的秘密?他遞給我兩片香干。
我回家的時候什么景色都沒有看見,一路走得飛快,那兩片香干在口袋里燃燒出松脂般的味道,讓我興奮不已,我的零花錢很少有這么大的收獲。我回到家里,母親愛憐地摸摸我的頭,說:“你跑遠了吧,都要吃飯了。”我想證明我去了哪里,便給她看那兩片香干。我舉起小小的戰(zhàn)利品,感覺自己有點像一個英雄。因為我,家里的晚餐多了一道菜。
說了這么多細節(jié),我只是在找一個證明:我從小就是個六根不凈的人,佛家說“六根”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對應(yīng)的則是六境:色、聲、香、味、觸、法。我命中注定對美味沒有絲毫的抵抗力,或者說美味會讓我的人生得到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