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疲倦是現(xiàn)代人越來越常見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在我們的周圍,隨便看一眼吧,有多少垂頭喪氣的兒童,萎靡不振的青年,疲憊已極的中年,落落寡合的老年?……人們廣泛而漠然地疲倦了。很多人已見怪不怪,以為疲倦是正常的了。
有一次,我把一條舊呢褲送到街上的洗染店。師傅看了以后說,我會盡力洗熨的。但是,你的褲子,這一回穿得太久了,恐怕膝蓋前面的鼓包是沒法熨平了。它疲倦了。我吃驚地說,褲子——它居然也會疲倦?師傅說,是啊。不但呢子會疲倦,羊絨衫也會疲倦的,所以,穿過幾天之后,你要脫下晾晾它,讓毛衫有一個喘氣的機會。皮鞋也會疲倦的,你要幾雙倒換著上腳,這樣才可延長皮子的壽命……
我半信半疑,心想,莫不是該師傅太熱愛他所從事的工作了,才這般體恤手下無生命的衣料?
又一次,我在一家工廠,看到一種特別的合金,如同諂媚的叛臣,能折彎無數(shù)次,韌度不減。我說,天下無雙了??偣こ處煋u搖頭道,它有一個強大的對手。
我好奇,誰?
總工程師說,就是它自己的疲勞。
我訝然,金屬也會疲勞???
總工程師說,是啊。這種內傷,除了預防,無藥可醫(yī)。如果不在它的疲勞限度之前,讓它休息,那么,它會突然斷裂,引發(fā)災難。
那一瞬,我知道了疲倦的厲害。鋼打鐵鑄的金屬尚且如此,遑論肉胎凡身!疲倦發(fā)生的時候,如同一種會流淌的灰暗,在皮膚表面蔓延,使人整個地困頓和蜷縮起來。
如果不加克服和調整,粘滯的不適,便如寒露一般,侵襲到身體的底層。我們了無熱情,心灰意懶。我們不再關注春天何時萌動,秋天何時飄零。我們迷茫地看著孩子的微笑,不知道他們?yōu)楹慰鞓?。我們不愛惜自己了,覺察不到自己的珍貴。我們不熱愛他人了,因為他人是使我們厭煩的源頭。我們麻木困惑,每天的太陽都是舊的。陽光已不再播灑溫暖,只是射出逼人的光線。我們得過且過地敷衍著工作,因為它已不是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動力。
疲倦是一種淡淡的腐蝕劑,當它無色無臭地積聚著,潛移默化地浸泡著我們的神經(jīng)時,意志的酥軟就發(fā)生了。
在身體疲倦的背后,是精神率先疲倦了。我們喪失了好奇心,不再如饑似渴地求知,生活納入塵封的模式。甚至婚姻,也會疲倦。它刻板地重復著,沒有新意,沒有發(fā)展。愛情的彈性老化了,像一只很久沒有充氣的球,表皮皸裂、塌陷著,摔到地上,噗噗地發(fā)出充滿怨恨的聲音,卻再不會輕盈地跳起,奔跑著向前。
疲倦到了極點的時候,人會完全感覺不到生命和生活的樂趣,所有的感官都在感受苦難,于是它們就保護性地不約而同地封閉了。我們便被閉鎖在一個狹小的繭里,呼吸窘迫,四肢蜷曲,漸漸逼近窒息了。
疲倦的可怕,還在于它的傳染性。一個人疲倦了,他就變成一炷迷香,在人群中持久地散布著疲倦的細微顆粒。他低落的徘徊著,拖抑著整體的步伐。當我們的周圍生活著一個疲倦的人,就像有一個餓著肚子的人,無聲地要求著我們把自己精神的谷粒,撥一些到他的空碗中。不過,如果我們這樣做了之后,才發(fā)覺不但沒有使他振作起來,自身也莫名其妙地削弱了。
身體的疲倦,轉而加劇著精神的苦悶。變更太頻繁了,信息太繁復了,刺激太猛烈了,擾動太浩大了,強度太兇,頻率太高……即使是喜悅和財富吧,如果沒有清醒的節(jié)制,鋪天蓋地而來,也會使我們在震驚之后深刻地疲倦了。
當疲倦發(fā)生的時候,我們怎么辦呢?
看看大自然如何應對疲倦吧。春天的花開得疲倦的時候,它們就悄然地撤離枝頭,放棄了美麗,留下了小小的果實。當風疲倦的時候,它就停止了蕩滌,讓大地恢復平靜。
(雪茹摘自《翡翠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