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瀅瀅
很小的時候,當我知道地球是圓的以后,常會站在平直開闊的路面發(fā)呆,想著自己站在自行旋轉(zhuǎn)的巨大弧面上,也許我看上去的東西都是平直的,但其實萬物都帶著自己難以察覺的弧度,以好好地契合這個球形的世界。日頭每升起一點,影子每拉長一點,我就同地球一起轉(zhuǎn)動了一點——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那時候很喜歡做的事是在荒僻野地里探險。一個孩子不可能離家太遠,附近某座廢棄很久的庭院曾是我躲避煩惱的秘密圣地。我對院子里的一切知之甚少,只能辨識和把玩隨處盛開的蒲公英,腳邊是大葉的,小葉的,藤蔓的,植株的,比我高的,比我矮的草木,平日還能聽到隔壁弄堂行人、車轍的聲響,下雨天則只有簌簌的雨聲,和一棵棵在水里洗盡鉛華,靜默舒展的植物。我常在雨里撐傘蹲著,感受泥水沒過腳趾的涼意,像蘑菇那樣簡單生長,全然忘記了那些對孩子來說太過復雜,如今對成人的我來說依舊復雜的瑣事。
在成長的過程中,這種感覺慢慢被各種生活帶來的情緒擠占、覆蓋,相比于跌宕強烈的愛恨情仇,這段輕松愜意的記憶太過平淡,似乎并不值得仔細回味。只是年歲漸長,學會抽身于生活用咖啡或清茶安慰自己的片刻,有時會在腦海一閃而過,竟有些許恍如隔世的朦朧。
我要講的是一個清晨??偸窃谇宄浚粋€人獨醒的時候,許多不明所以的暗示成了現(xiàn)實,許多懸而未決的意義有了答案——我跟隨一條鄉(xiāng)間野狗在異國的小島上走入了面朝碧綠湖水的密林。太陽剛剛升起,山霧還未散去,熱帶植物繁茂高聳,樹葉碎影之間泛著橙黃的光線,晨光還未來得及夾帶溫度,卻已被林子染上了清冽味道,停留在斑駁樹皮上隱隱晃動。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必須躺著,沒有任何借口,沒有任何替代姿勢,只是找了一條裸露臥地的樹根作為枕頭,把自己橫置下來。
——對于渴望片刻寧靜的都市人來說,家無疑是情緒平定和安全感的代言詞。細想之下,我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為了擁有一個安置自己身心的居所,繼續(xù)努力,換取另一個比之更好的屋子。這個過程循環(huán)攀升,從年歲到代際從不懈怠。和許多人一樣,我喜歡自己的家,并依照心意隔三差五地倒騰那片彈丸之地。但只有那個早上,當躺在濕潤的森林里,只聽到風聲和小鳥晨啼,還有地鼠在腐葉下窸窣穿行的聲音,湖水潺潺而過的聲音,地下暗流涌動的聲音,甚至是土壤被植物拱裂,枝干吱吱嘎嘎生長的聲音時,我才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安靜。那種安全不是家能給予你的,而是徹頭徹尾的回歸,仿佛你生于斯長于斯,并在長久的跋涉之后重新回到了一切的源頭。那種靜也不是聽覺上的靜止,而是只能感受,無法觸摸的安寧,靜到完全無法也不想動彈,仰面看著樹林縫隙間由灰白漸藍的天空,緩緩呼吸,默默淌淚,感覺自己和土地一樣被洗刷一新。
還有星夜。
我還記得那些獨自在邊陲小鎮(zhèn)度過的夜晚,房屋破舊,食物難以下咽,屋外樹影婆娑,山風用尖利的刀刃把屋檐下的引水槽割出一道道噪音,然后到某個點,一切突然像關(guān)了閘門那樣沉寂下來,一開始遠處還能聽到風的回嘯,后來則徹底無聲了。沒有蟲鳴、沒有犬吠,農(nóng)人早已沉睡,世界仿佛只有我一人獨醒。新鮮的霉味在房間里四溢,孤獨感攫取了我所有的知覺,讓我既膽戰(zhàn)又平靜——一切似乎都不可控制,但我深知所有煩惱和秘密都不可能追到這里。在這種近乎詭異的黑暗與平靜中,我摸索著拔掉插銷,輕推開門,沿著同樣因為雨季略帶浮軟的木樓梯一步步挪下去,來到寄住的農(nóng)家小院里。夜空意外地深邃,無云無月,唯一的光線來自橫亙在兩面山頭之間的銀河,這些來自數(shù)億年前的星光用古老樸素的方式安撫了一代代疲于奔命的人類,提醒著他們關(guān)于生命的渺小和短暫。消失的風似乎一并卷走了傍晚時刻的滿天云彩,我覺得自己和點點繁星之間沒有任何阻隔,依稀能嗅到那暗白、凜冽的冷光帶來的一絲鐵銹味道。
在城市長大的我不明白農(nóng)村朋友們對于星空的熟視無睹,也同樣不能理解對著流星許愿的傻氣,這是我最為珍稀也最無法企及的寶物,不能用任何欲望、企盼來玷污,只是在片刻的靜謐中守著,看著,就滿足了。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這是我幼年曾熟知,卻在成長的盲目和沖動中丟失的常識。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為什么我不喜歡人文景觀,即使是千年的歷史遺產(chǎn),也只能讓我在贊嘆古人智慧以外再無其他。這和我們畢生索求的豐衣足食其實并無兩樣:我們改造、創(chuàng)造,并用種種物化形式來留存和紀念這種發(fā)明之美,幾千年來我們沉浸于這種美感之中,卻很少去體悟發(fā)現(xiàn)之美。
在許多科學家的研究中,自然是懂得自愈的有機整體,即使受到傷害,也能漸漸復蘇。我想的卻是,被生活重壓傷害的人,其實在自然的懷抱中也能得到慰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只是自然叛逆的孩子。
無論怎樣進化,人與自然似乎有著天然的血緣關(guān)系。這些年來,但凡我問起認真的游歷者,對方的回答總是驚人的一致:尋找更好的自己。雖然聽上去有些惡俗,但他們告訴我的是一條類似于精神朝圣的路途——一個人出走,不是為了不受約束地看風景,而是排除所有外在障礙,只和自然面對面。不要誤以為這是某種文青性質(zhì)的發(fā)泄,你和自然的聯(lián)結(jié)遠比其他形式來得神秘而有效,它幫助你發(fā)現(xiàn)、清洗、更好地面對和接受真實的自我。
與人文之美相比,自然的美是開懷大度的——倘若有心,隨處可見;但又是私密收斂的——那種美只指向你心中的某一處,一旦點亮,就是一條專屬于你和自然之間通透、狹長的道路,沒有任何人能與你分享,即使是站在你身邊發(fā)著同樣感慨的旅伴。
這也是我喜歡獨自出行,撇開愛人和友人的理由。無論身邊是誰,尋求旅伴的出游無非是想拋下寂寞,心里渴望的是與新人、新事物、新感受的相逢,但有時總覺得,我們是否應該多留一些時間給自然,給自己,給孤獨?
(常朔摘自《文匯報》2015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