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土,1985年生于甘肅,畢業(yè)于南京大學。寫詩兼或譯詩。出版有詩集《舌形如火》,翻譯有齊別根紐·赫伯特和詹姆斯·芬頓等歐美詩人作品。現居上海。
失 眠
他躬身,雙肘撐起泛白的窗臺
像俯瞰的教宗。黑暗攢動,等待一場降福
一夜兩次,從鼻息勻稱的缺席中醒來
對視微亮的事物——意義的天花板
偶爾,會被窗外無聲的夢話拖拽
翻身下床,拉開一半的窗簾。
他和時間共枕,恐懼于相愛的感官,一種
純粹的匱乏。甚至,都不敢在夢中說一句話
被觸碰的每一秒,都會分娩無數的自身
黧黑的頭頂輕輕晃動,夜晚無邊。
他想祈求一些光,一些說話的理由,
然而,更沉重的力量似乎要消逝了。
他沉沉睡去,像躺在黑暗里的
一把提琴,等待一雙猶疑的手掌,彈響。
冬末,結束一場旅行
一
向南更冷。強忍的光勒緊遠山,幾乎
要把根扎進凍土里。旅人才是
宇宙此刻的中心?當天空從遠處旋回,
他向車窗的倒影乞靈,呼吸出另一個靜止的
鄰居。停頓以精確的分秒,整理
短暫相逢的城市、道路和人,在預定的次序里
他起身,擠壓季節(jié)的寒冷
記憶堅硬的行囊——永不解凍的冰原?
二
他走進熄滅風的
家門。貓拱身,捕捉旅途尾隨的訊息。
一扇打開的門,鎖住啞光的城市和道路的輪廓
一只靜止的貓,咬死所有躍動的聲音
把一個家拆開,懸掛在每個經行的站臺
栽種玫瑰的山坡覆滿昨天的雪?
當所有偶遇的家,在此匯合……
它們均勻地盛開,在每張屬于過他的床上?
他從未忠實過任何地名,即便
要在那里??浚雌c吞沒的鐵軌。
三
啜飲最輕的一句話,觸碰這個世界
就像觸碰消失了的每個人
他借分割自身的光影校準鐘表,
與時間同步。當移動的身影逐漸沉重,他緘默于
影子純粹的速度。這是未終結的遠行,最后的站臺
懷揣他,等待夜晚。等待那些短暫的道路、城市以及模糊的人——被夢囚困的,一如他自身,
在某個時刻突然起身,步入另一種自由的
旅程。
夜行人
在更深沉的夜色里,道路施舍沉悶的光
灰黃,仿佛乞討自最短暫的白天。
人群冬眠。法桐在睡夢中搓響失去的手掌。
他快速穿過路燈閃爍的瞬隙,像在躲避記憶
中的行人
哼唱一些含混的旋律,雙腳擊打完全錯誤的
節(jié)拍。
自身迎面的反對,驅逐眼角應該被遺忘的門牌。
這兒,山茶替代了懸空的金雀花,單調的暗紅,
他隨手折取過的每個夜晚,似乎都比今夜溫暖。
但今夜,他已經獨自擁有了這條路。
就連水杉粗疏的樹頂上,也不再有人俯瞰
他快速躍上天橋,消失在路的另一面,比平時
更矮些,把不被銘記的生活遺棄在高處,在風中。
早 餐
或者,它被終止時,正準備
盛開四十朵鵝黃的小十字花
他調動刀叉,細察如
解剖過昨日的嫻熟法醫(yī)
翻動一盤沙拉,凝視一根
口感欠佳的西蘭花
“至少,存在兩個錯誤:
過早或過晚采摘記憶
將它們盛放在命運的餐桌上
而今天,內心的主人并不悅納”。
重返建國路
像并肩駛向記憶的客車,在熟悉的站臺停下,
那些人——我們過往的疊影,漸次走出自身
的車廂。
園林工踞坐在樹頂,清退昨日多余的枝杈,
觀察先于砍伐。它們順從地跌落,自高處
冬日的道路更加開闊,我們能看到遙遠的風景。
如果所求不多,是否,它會通向另一種完美?
它悖逆過我們自傲的意志,放任轉身作別的背影
而它的順從,也短暫如樹冠相逢的蔭涼
但是,無論離開多久,這條路的形狀都不會改變
只是偶爾,因生活行進的逼迫,在無關緊要處
略略退讓——地圖上才能細察的弧度。
我們可曾停下來思考過,它的寓意?
當路燈陷入倒數的輪回,我們仍和過去一樣
因自身而滯留,等待在限時穿行的岔路口
街角匆忙的腳步,鮮有停駐,一如不斷消散的人
但當它們折返,走向我們自身,或許,也意味
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