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是我從大昭寺廣場附近的露天甜茶館里聽來的。當時,我正同一位朋友在談論“小說中的故事”這個話題──或許正是因為這一緣故,我才至今仍能記住故事的大致內(nèi)容。夏日雨后的天空異常豐富,空氣也清新。大約是聊得投機,我的朋友問色波你干嗎不寫寫故事?這事我不止一次地捉摸過,障礙在于我從小就不喜歡故事。結(jié)果他說他也是這樣從小就不喜歡,但是──說到這個地方,他本應停頓一下,調(diào)整調(diào)整態(tài)度,以避免給人一種狂妄自大的印象,可他卻直愣愣地說但是他卻寫了,而且寫得非常漂亮。他還說凡事只要我們具備了有關它的知識之后,就應該試著去做。也是事有湊巧,他的這句話正好被一個端著茶杯從我們桌旁經(jīng)過的人聽到了,于是便在我們的對面坐了下來。
“不對不對,不虔誠的人念經(jīng),還不如虔誠的人唱歌?!边@個人說。
這個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年紀,中等個頭,不胖不瘦。跟許多說書的鄉(xiāng)間藝人一樣,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但注意力不大集中,時常溜號,像是抽空去跟那些傳奇故事中的人物待一會兒,聊聊存在之外的事情似的。
他叫星期三。在我們當中有許多人都是星期三出生的,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于是就叫做星期三。我說的是這一個,他緊接著向我們講述了另一個叫作星期三的人的故事。
事實上,嚴格地說這個星期三講述的那個星期三已經(jīng)不是人了,在他縱身跳下懸崖的剎那間,他便從此脫離了人的種性,正如我們?nèi)祟惍敵趺撾x了猿的種性一樣,只不過為了行動方便,他有時也不拒絕借用一下人的軀體。由于他匡扶正義,有人說他年輕英俊,風流倜儻;相反,由于他懲治邪惡,又有人說他面目猙獰,朝天的鼻孔里積滿了高原的沙土,十分威武。這些都不過是人們的揣測而已,因為我們誰也無法在他消失之前見到他,盡管在我們的信念中,他隨時都有可能與我們交臂而過。他撬開那些冥頑的頭顱,灑進智慧的陽光,使這些愚昧的人很快就脫離了欲望的苦海。他剖開那些扁平的腹部,灌入生命的瓊漿,使這些不孕的婦女不久之后便沉浸在哺乳的幸福之中。他使貪婪之人腦滿腸肥,呼吸困難。他讓好色之徒瘦骨嶙峋,兩眼昏花。他……星期三!在講述他的故事之前,可別忘了使用世上最華麗和最崇敬的詞語向他表示禮贊!
然而有誰相信,正是這么一位德方資圓戰(zhàn)無不勝無我無身吉祥自在的星期三,原先居然是一個心性殘忍的屠夫!在他的屠刀下喪生的羊子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沙粒、女人的眼淚。他渴望體會刀尖刺進羊脖子的瞬間那種銘心刻骨的震顫,就像有些病人必須按時接受電療。他專注地翻攪著羊膛里的五臟六腑,就像有些人在侍弄一盆美麗的鮮花。時而他也要放下手中的活計,看一會兒被整齊地掛在鐵勾上精赤條條的羊子,就像我在寫作勞累時,十有八九要站在陽臺上望一會兒天空中自由飄逸的云朵。由于長期浸泡在血泊之中,他青筋暴突的雙手像鷹爪一般粗糙剝脫。由于過多地攝取肉食,他臉上長滿了疙瘩,隔幾天就有黃色的液體流出,臭不可聞。他的罪孽那么深重,以致我們當中一些偶爾犯了錯誤或者懷疑自己犯了錯誤(我們對罪惡有著無窮的想象力)的人,都能從對他的施舍行為中獲得解脫。
看來,再也不能讓他這樣繼續(xù)下去了。感謝佛的幫助,在新的屠宰季節(jié)到來的第一天,當他站在肥壯的羊群中間迫不及待地將古銅色臂膀從袍袖里抽出來的時候,一只花母羊突然抱住他的雙腿哭了起來,淚水淋濕了他那被鮮血漿洗得硬邦邦的羊毛長筒靴。面對這突發(fā)的枝節(jié),他只是稍稍顯得有些慌亂。于是,花母羊便止住哭泣,“咩──”地大叫一聲,然后蹦跳起來,以頭搗地而死。就這樣,他終于醒悟了,于是死去的花母羊便變成一朵圣潔的蓮花,托著他飛離了屠場。
星期三放下屠刀之后,這座平日里像秋天的湖水一樣平靜和清澈的城市便失去了重心似的搖晃起來,渾渾噩噩,沸反盈天。這是始料不及的。有一份報告簡單扼要地描繪了當時的情景:由于星期三的瀆職,人民感到饑餓和寒冷,而僅存下來的蔬菜又被羊群搶食而光。那些死里逃生的羊子何等猖狂,它們毀掉種植蔬菜的溫室,劫持通往機場公路上運送蔬菜的車輛,甚至一夜之間把一家“牧民旅社”都給吃掉了,這家旅社是前來朝佛和經(jīng)商的東部人為了抵御高原的風寒,用拾來的紙箱和摘來的樹枝辛辛苦苦搭成的臨時住所。然而,當他們在一個風雪交加的黎明醒來時,發(fā)現(xiàn)房屋不翼而飛,鋪滿羊糞蛋的雪地就像一張長滿雀斑的貴婦人的臉。這份報告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專家撰寫的,他致力于輪回學的研究,希望在有生之年為我們──蕓蕓眾生──提供出一道記憶前生之事的簡便而又科學的公式,而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要想獲得這種能力就得耗去今世的整個生命去磨煉精神。這一課題的實用價值和功利價值,促使他那十根枯瘦的指頭魔鬼般地在電腦鍵盤上晝夜跳躍。他還從電腦中提取了有關他們──星期三和那些羊子──前世的種種劣跡,作為星期三之所以應該當屠夫和羊肉之所以要被愛護生靈的人們吃掉的佐證。這一切,他在報告的結(jié)尾部分寫道,連貫得就像從山頂上滾下來的石頭。難道從山頂上滾下來的石頭還能再滾回去?
報告送到當?shù)卣獑T的手中時,這位精明能干的人正帶著隨員要去參加科學家代表大會的開幕式,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塞著長達萬言的鉛印講話稿,那些艱澀的術語把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折騰了一個晚上。
“這是個生態(tài)平衡的問題,”他用因缺少睡眠而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完這份報告后說,然后命令司機掉轉(zhuǎn)車頭,直驅(qū)星期三的住所。
但是他們來晚了。那朵蓮花把星期三托回家后,又變成了一張松軟溫暖的床,迫使星期三在上面昏睡了三天三夜,使他不能親眼看到那些由于饑餓而日見消瘦的人們,因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初步地具備了憐憫心。另外,他還必須在睡眠中接受一個頭上罩著紫色光暈的圣賢關于宇宙奧秘的啟蒙教育。三天三夜的時間實在太短了。分手時,圣賢從長袖中抽出一幅畫。畫中,一座懸崖佇立在明媚的陽光下,懸崖上鮮花盛開,百鳥歌唱。圣賢指著這幅畫對他說:“你的歸宿在西南方,在這里。”于是他醒來之后,就出發(fā)了。
為了表示贖罪,他是反縛雙手、倒騎著毛驢離開城市的,過去在他身前,未來在他身后。黑夜還沒有完全過去,幾顆殘星掛在淡青色天空上,久病初愈般蒼白和柔弱。在市郊的小山坡上,他掙開雙手,跳下毛驢,徒步朝西南方向走去。
他在荒涼的高原上長途跋涉,一路上不僅要克服人類可能遇到的種種困難和危險,還要接受在他不經(jīng)意的時候佛祖對他的考驗。這天,他正在趕路,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便加快腳步朝附近的一個村莊走去。另一個人走在他前面,是個皮貨商。通常情況下,這種人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竄來竄去時總是肩掛手提的帶著收來的皮貨,但眼下是淡季,他兩手空空。在村口,皮貨商看見一尊佛像被遺棄在路旁,雨點像賽馬會的馬蹄一般急驟地打在它身上。他說:“哦呀呀,多么可憐呀!”然后四處尋找,沒有找到一件可以用來遮雨的東西,便無可奈何地走進了村莊。星期三也看見了雨中的佛像,他說:“哦呀呀,多么可憐呀!”然后四處尋找,同樣沒有發(fā)現(xiàn)一件可以用來遮雨的東西。他猶豫了一會兒,便脫下一只又臟又臭的靴子把佛像罩上,然后赤著一只腳走進了村莊。
他倆進村后不久,村長便通過一個奇怪的電話知道了這件事情。那個打電話的陌生人肯定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他下達命令時卻不像往常聽到的那樣總是大聲吼叫,而是柔和得像羊羔皮,使人聽了就想流淚和膜拜。
一向行事謹慎的村長吐著舌頭聽完了電話。放下聽筒后,他立即派人在一個寡婦的被窩里找到皮貨商,指出了他的錯誤,并罰他給村中一位孤寡老人鞣三天的羊皮。皮貨商對此感到非常內(nèi)疚,但當他在分不清是男是女、皺皺巴巴縮成一團的孤寡老人的監(jiān)視下干活時,心里又盤算起這些皮貨的價格來了。
村長又派人在一個羊圈里找到了星期三,為了表示對他的崇敬,專門替他擺了一桌豐盛的宴席。宴席上,村長建議把那只不同尋常的靴子交給寺廟保存,那里還保存著許多十分有意義的東西,如二十世紀初一位抗擊外來侵略的英雄使用過的一截火銃,生產(chǎn)互助時期一位勞模使用過的一把■頭以及歷年來各級政府頒發(fā)的獎狀和錦旗等等??墒亲谘缦喜怀砸膊缓鹊男瞧谌f:“尊敬的村長啊,實在對不起。茫茫大海中,一只小船要想馳向彼岸,靠的是兩只漿,而我星期三千辛萬苦去尋找歸宿,還要靠這雙靴子?!贝彘L見他說得誠懇,就不再堅持了,但一連好幾天他都在為失去了一件紀念品感到惋惜。
他跨過九十九條河,來到一座山下。他坐在一棵樹下歇息,冬天像威嚴的巫師一樣在積雪的山峰上板著冷森的面孔。他剛要站起來繼續(xù)趕路,突然感到足底有些發(fā)癢。他脫掉破爛不堪的靴子一看,一只蝎子趴在他的足底上,那模樣兒長得就是一百條舌頭也說不完它的丑陋。想到剛才險些把這只蝎子踩死在腳下,他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看了看天色,打算等蝎子走開后再啟程。可是,太陽偏西時蝎子仍趴在他的腳底上不動。他說:“蝎子蝎子,快快回家吧,你的父母著急了?!毙诱f:“我沒有父母。”沒有辦法,他只好坐在樹下過了一夜。
第二天,太陽落山了,蝎子仍趴在他的腳底上不動。他說:“蝎子蝎子,快快回家吧,你的兒女著急了?!毙诱f:“我沒有兒女?!睕]有辦法,他又坐在樹下過了一夜。
第三天,蝎子還是趴在他的腳底上不愿離去。夜色降臨了,寒風在山谷中怒號。他感到又冷又困,為了避免在昏睡中誤傷蝎子,他解下腰帶把腳拴在樹枝上。蝎子終于被打動了,變成一個美麗的姑娘飛進了夜空。
他翻過九十九座山,來到一條河邊。他坐在一塊石頭上歇息,春天像無憂無愁的小馬駒一般在綠茵茵的河灘上歡跳。他剛要站起來繼續(xù)趕路,突然從河對岸傳來一聲招呼。他循聲望去,看見一位美麗的姑娘。她的臉龐像十五皎潔的月亮,頭發(fā)像夏天茂盛的馬蘭,身材像春天柔軟的竹子,她扭動著磨盤一般寬大的屁股從橋上走過來,顫悠悠的雙乳像河面上兩只浮泅的黃鴨。
“春天來了,生命在四面八方復蘇,讓人感到擁擠,”她走到星期三的面前說,聲音脆弱得就像狂風中的炊煙,但河水卻因此而掀起了層層波浪?!罢垎栂壬鷱哪睦飦?,到什么地方去?”
“我從身后來,到前方去,”星期三說?!按禾旌蜕谷烁械叫牢浚媚??!?/p>
姑娘聽后,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但很快就堆滿了笑容,最后又傷心地哭了,連河水也隨之嗚咽起來。
“請問姑娘有什么心事,”星期三說,“為什么獨自一人在荒郊野外行走?”
姑娘說:“尊敬的從身后來到前方去的先生啊,我本是一位勤勞善良的農(nóng)家女,頂著烈日耕種,披著星星紡織,一年四季從不閑暇。因隨父母前去遙遠的寺廟還愿,不得不離開松耳石般美麗的家鄉(xiāng)。誰想到,在途經(jīng)此地時竟然遇上了一伙強盜,他們搶走了我們供奉給菩薩的錢財不說,還強迫我父母去做他們不知勞累的牛馬,強迫我去做他們冬暖夏涼的床墊。茫茫黑夜,什么時候才能重見光明???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我終于逃出了魔掌,在這里等待一位能夠救出我父母的恩人?!?/p>
盡管星期三每通過一次佛祖的考驗都會獲得一份智慧,但他還是被欺騙了。他們來到一個河心島上,這里長夜漫漫,沒有白晝。在這里生活的居民不耕種也不紡織,每時每刻都在低矮的叢林里勤奮地交媾,一具具罪惡的胴體像螢火蟲一樣在枝杈間閃爍,淫蕩的狎昵聲陣陣傳來,歡樂而又痛苦。星期三停下來像石頭一樣不動了,因為他一邁步便可踢到一條像撥動的琴弦一般震顫的大腿,一抬手便可觸到一只像怒放的鮮花一般溫馨的乳房。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放在胸前。他采取這個姿勢并不是要禱告(迄今為止──或許直到永遠──他連一個字的經(jīng)文也沒有念過),而是慌亂中本能地覺得這種形式能從客觀上把他對物質(zhì)世界(這個世界現(xiàn)在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威脅著他)的感知度降到最低,使他有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和最不可靠的場合下,幻想出一些令人作嘔的東西,以對抗來自叢林里的巨大誘惑。他想起了暴棄在街頭的腐爛的狗尸或者茅坑里肥碩得通體發(fā)亮的蛆蟲。他的鎮(zhèn)定使姑娘羞愧難當,變成一只丑陋的蝎子鉆進了石縫。
這年夏季的相當長一段時間,星期三都是在山洞里度過的,因為這時候道路上的昆蟲很多,行走時會誤殺生靈。為了追回這些日子,現(xiàn)在他晝夜兼行,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突然感到饑渴難耐。他去喝水,沒想到喝的卻是牛奶;他又抓了一把泥土來吃,沒想到吃的卻是糌粑。吃飽喝足后,他便躺下睡著了。
他這一覺足足睡了七七四十九天,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一座懸崖之上。這里陽光明媚卻沒有投下他的身影,這里鮮花盛開卻聞不到芳香,這里百鳥歡唱卻聽不見聲音。他仿佛置身在一幅畫中。這就是說,他已經(jīng)到達目的地了,他將從這里跳下去,結(jié)束自己罪惡的一生。
然而他并沒有死去。跟自然落體的規(guī)律相反,他越接近崖底,墜落的速度越慢,最后竟然飄升起來,朝對面山上飛去。
他停在一塊掛滿風馬旗的巨石上,剛回過神來,便聽見有人在向他行禮。來人是個苦行僧,剛才他正在附近的山洞里修煉,突然聽到一陣跟禿鷲和烏鴉飛過時不同的聲音,于是推開氣窗向天空張望,恰好目睹了星期三飛翔時的英姿,便追了上來。他說:
“尊敬的大師,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出家人,為了脫離塵世間的種種煩惱和局限,來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修煉。年復一年,由于背誦經(jīng)文,我的舌頭粗大得連空空的嘴巴都裝不下了;由于苦思冥想,我的腦袋沉重得連硬硬的脖子都撐不住了。我是那么專心致志,以致忘記了家鄉(xiāng)在什么地方。──請問大師,我的家鄉(xiāng)在東邊還是西邊?”
“不知道,”星期三說。
“因為時間和空間對大師來說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苦行僧說?!拔疑踔镣浟颂柺鞘裁茨印)ぉふ垎柎髱?,太陽是長的還是方的?”
“是圓的,”星期三說。
“所以時間和空間也是圓的,”苦行僧說?!翱墒牵钡浇裉煳胰砸粺o所獲,所以冒昧前來請大師為我揭示一條修行的要道?!?/p>
星期三想了很久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只好對他講起了自己的身世和經(jīng)歷??嘈猩牶蠓怕暣笮ζ饋恚缓蟠掖易呦律饺?,又一鼓作氣地爬上懸崖。面對腳下的萬丈深淵,他遲疑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跳了下去,摔死了。
責任編輯:佘學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