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遠忠 攝影/胡潤林

大美無痕畫稿溪

文/余遠忠 攝影/胡潤林

畫稿溪瀑布

孑遺植物的伊甸園

在北緯28度更北一些，在四川省敘永縣的水尾鎮(zhèn)境內(nèi)，在一個中國地圖上可能找不到的點上，有一個地方，名叫畫稿溪。可即便這里如此不起眼，但仍然吸引著無數(shù)人的眼球。從敘永城往北走45公里，溯水尾河而上，一路領(lǐng)略了竹的浩瀚和氧的豐盛之后，便到了。

畫稿溪之所以叫畫稿溪，據(jù)說是明清年間，一位游歷名山大川的畫師來到這里，沉迷于山水峽谷之間，流連忘返，可所作之畫往往得其形而不能詠其神，自嘆功力淺薄，一氣之下發(fā)誓不再作畫，將畫稿悉數(shù)扔進溪流，悵然而去，畫稿溪便因此而得名。這個傳說難以考證，也無需考證，如果真像傳說的那樣，那么，畫稿溪的美景確實就被這一位不高明的畫師玷污了，那一溪清清的河水也被畫師扔下的拙劣的畫稿糟蹋了。這種三流畫師本來就沒有資格去打擾畫稿溪的寧靜，后人更沒有必要因為他的幾張廢紙，命名美麗的溪流。我寧愿相信，畫稿溪最早的名字叫樺槁溪。樺槁是一種最不講究，最能隨遇而安的植物。在敘永，只要土地濕潤的地方，就會生長成片的樺槁。也許，古人就是因為溪水兩岸茁壯茂盛的樺槁林而將這美麗的溪流取名樺槁溪。后來，當越來越多的人走進畫稿溪后，低頭溪流縈回，水清而淺，在大石細沙間汩汩流淌；仰望群峰競秀，積翠凝藍，儼然一幅宋代院體畫。而隨著腳步的移動，每走一處，都是絕妙的一幅，像畫家剛剛畫就，栩栩如生，翰墨飄香，因而覺得樺槁更應(yīng)該叫畫稿，才有今天畫稿溪這個名稱。

畫稿溪從白堊紀時代沉睡到現(xiàn)在，在1億多年的久遠時光里一直默默無聞。20世紀80年代，神秘的畫稿溪終于打破了億萬年的沉寂，迎來了幾位來自遠方的神秘客人。他們來自中國林科院，其中有一位教授，其余的幾位則是他的學(xué)生。他們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水尾小鎮(zhèn)，在青青翠竹和潺潺溪流的引領(lǐng)下，徒步走進了這個鮮為人知的地方。在茂密的林區(qū)里，當老教授的高度近視眼鏡貼近一株株閃著綠色光芒的神秘植物時，他愣住了，隨即又推了推鼻架上的眼鏡，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株外形怪異的樹木。突然間，他大喊起來：“桫欏！桫欏！這里有桫欏！”興奮的喊聲引來了不遠處的學(xué)生，他們圍在一起，以一種近乎膜拜的眼神注視著這些來自遠古世界的孑遺植物。經(jīng)過幾天的時間，教授帶領(lǐng)著他的學(xué)生仔細清點了畫稿溪內(nèi)的所有桫欏，共計126000余株。這是全國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大規(guī)模的桫欏群落。這些曾經(jīng)是恐龍賴以生存的遠古植物，在恐龍成為化石之后，依舊頑強地生長繁衍于此，并成為遠古歲月的見證者。

然而，老教授卻因一時興奮，忽略了劃過衣角爬滿苔蘚的老茶樹，而這也是畫稿溪內(nèi)一種極為珍貴的植物。時光回溯到幾十年前，在國家實施“85-1”工程的時候，敘永縣林業(yè)局的一位高級工程師帶著技術(shù)人員進入畫稿溪林區(qū)，指導(dǎo)農(nóng)民造林。一位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高高舉起雪亮的彎刀在前面開路。就在這時，一株帶著黃色花朵的茶樹丫枝竟意外地飛到了工程師的懷里。那金黃色的花朵瞬間就點亮了工程師的眼睛，似乎有冥冥之音告訴他，這是一種極為古老罕見的植物——金花茶。工程師急忙叫停如火如荼的造林工程，趕回縣里，將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上報。然而，中央省市的專家們幾乎都異口同聲，金花茶分布極其狹窄，全世界90%的野生金花茶僅分布于中國廣西的蘭山支脈一帶，敘永不可能有。較勁的工程師仍不甘心，將采集的樣本送到廣州一個著名的植物研究所，結(jié)果令人振奮！這不但是金花茶，還是金花茶族的一個新姐妹——川南金花茶。桫欏和金花茶，驅(qū)使敘永縣踏上了申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歷程。1999年，四川省批準為省級自然保護區(qū)；2003年，國務(wù)院批準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

山水之間自有詩意

云貴高原眾多山脈中的大婁山脈，到達古夜郎國的西南夷境后，也許是累了，需坐下來小憩。這一小憩，竟在云貴高原與四川盆地的過渡帶上，造就了一個不是神女勝似神女的千古美人。畫稿溪是她美麗的名字，千姿百態(tài)的大山是她嬌媚的身軀，廣木山脈、大尖山脈是她張開的雙臂，水尾河、敦梓河是她沸騰著熱血的兩大動脈血管，分布在山與山之間的溪流是她潤澤肌膚的毛細血管，木雞公山是她高高昂起的頭顱，牛心山是她永不停息的心臟，寧靜婉約的流水是她純潔美好的靈魂，淡定堅持的巖石是她無私無畏的氣質(zhì)，滿山遍野的綠色是她飄逸瀟灑的秀發(fā)。她用云豹看家，養(yǎng)獼猴、錦雞等寵物消遣。

走進畫稿溪，就是從喧囂走向安寧，從紅塵走進自然，從復(fù)雜走進單純，從虛偽走進質(zhì)樸。河流兩岸，楊柳拂面，翠竹扶疏，綠草如茵，群山環(huán)繞。雞罩山、大尖山、雞公山、烏龜山、牛心山、沙帽山，山上有山，山中有山，山下有山。有的瘦削入云，偶爾向人們展示一兩處赭色的肌肉，給人以力量；有的豐滿圓潤，把滿山的綠色演繹得淋漓盡致，給人以溫馨。而山與山是活的，是動的，是變的。眼看兩座山交叉著鎖在一起，待走到兩山相交處，緩緩的溪流就好像一把鑰匙，慢慢地把一道道緊鎖的房門打開。其實，鎖一道門不難，但打開一道門，需要時間和毅力。這是億萬年以前就開始的修煉，是堅持不懈的努力結(jié)果。

畫稿溪最有特色的當數(shù)瀑布和溪流。畫稿溪的水是大山養(yǎng)育出來的，水尾河就發(fā)源于廣木山脈中一個叫四美的地方?？梢姡拿朗翘烊坏?，是水的源頭確定的。水尾河從四美的山叢中披荊斬棘，一路吸納著畫稿溪大大小小四百余道溪流，近百余幅瀑布，不斷壯大，終于在水尾鎮(zhèn)這個地方脫去了溪的外衣，穿上了河的套裝。廣木山脈上的水，只要稍有積聚，便以不同方式，向山腳匯集，只要山與山之間有一道溝壑，就會有一道清泉。有的在慌忙中形成瀑布，從幾十米、上百米高的山崖上奔瀉下來，泉水在飛流中形成一層水霧，像一個裊娜多姿的少女披著潔白的紗巾，在人們面前盡情展示自己苗條的身材和雪白的肌膚。站在瀑布腳下，你能看到水流沿著山壁飛流直下，水流過的地方，流光四溢。瀑布和山泉匯入山腳的小溪后，不張揚，不懈怠，不驚慌，或從石縫間輕輕淌過；或繞過巨石，手牽手結(jié)成同盟，調(diào)皮地唱著歌，算是給擋路的伙伴打一個招呼；或在平直寬闊的石板上把自己全部打開，舒展身軀，讓魚兒盡情地跳躍、盡情地嬉戲；或找一個地方小憩，聚集在一起，形成一潭，靜悄悄，綠陰陰，給水中生活的朋友一個快樂的家園。熱了，溪水會給你清涼；渴了，溪水會給你甘甜；冷了，溪水會給你溫暖。站在溪邊，你會身心放松，六根清靜，與世無爭；掬一捧溪水，洗洗臉、洗洗手，雜念與煩惱、焦慮與疲憊都會被洗得干干凈凈。《道德經(jīng)》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彪y道不是嗎？水的“道”是生存之道，只要悟出水之“道”，堅持水之“道”，你就會立天地之間，永不言敗。你看，那深得水之真諦的第三紀殘留物種桫欏，能在溝底溪邊，默默生長，因而逃過了物種滅絕的災(zāi)難；那深悟水之“道”的高貴典雅的金花茶，能在荊棘叢中潛伏，不炫耀，不爭春，因而躲過了人們的伐斫?？铸埣易逡驗闆]有琢磨透水的告誡，龐大、張揚、傲氣，滅頂之災(zāi)在所難免，留下了種族滅絕的千古之謎。

畫稿溪水清又清

青山綠水畫稿溪

畫稿溪的“自然之道”

忽然聯(lián)想到近四千之眾的畫稿溪人。他們祖祖輩輩住在大山之中，像溪水一樣與世無爭，虛靜沉默。他們守著世界上稀有的珍寶，卻甘愿過著樸素和平淡的生活。有一位從省城下派到敘永的縣長到畫稿溪視察，本地的干部向縣長娓娓講述了畫稿溪的種種美麗后，給縣長報告，畫稿溪有名貴的蟲草。縣長驚訝得一連問了幾次：“真的有蟲草？真的是蟲草？……”一周之內(nèi)，那位干部真的爬上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找來了畫稿溪蟲草。這里生長蟲草，當?shù)鼐用駸o人不曉，可他們心中滿滿的是守望，我真為畫稿溪人驕傲和自豪！我也曾到過畫稿溪，爬上二十四道拐，回頭看山腳下像一條麻線一樣的溪流，抬頭看湛藍的天空，再隨便走入一戶農(nóng)家。主人熱情地端出用辣椒、姜、蔥拌好的灰筍（用柴火灰和竹筍一起煮，直到竹筍煮熟，就成了味道鮮美的灰筍），喝上滿滿一碗涼稀飯，稀飯的清涼，竹筍的香甜，讓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才是神仙一樣的生活！畫稿溪口幾戶依山傍水的人家，以及西溪、磨子坪上萬綠叢中點綴的白墻青瓦，墻外沒有再設(shè)一道院墻，讓左鄰右舍望而卻步，房門外也沒有再做一道柴門，讓遠方的客人久扣柴扉。他們的胸懷如同自然，敞開著的，他們才是大自然真正的主人，我真羨慕他們！

人類已經(jīng)與自然萬物共處了幾百萬年，大自然就像一個充滿母愛的母親，孜孜不倦地向人類提供著陽光、氧氣、水以及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而人類則恰恰相反，只知道貪婪地索取，像一個啃老族，用拳頭、用刀棍，用自以為是發(fā)明出來的高科技工具，威逼著自然母親，貪婪地吮吸著她日漸干癟的乳房，直到有一天風(fēng)聲鶴唳、雷聲滾滾，才幡然醒悟。在今天，還能找到像畫稿溪這樣淳樸的村民，不得不讓人敬佩。他們有水一樣不爭的品質(zhì)，有對自然深深的崇敬，有對養(yǎng)育自己的土地真正的感恩和守護?？雌饋砥椒驳脹]有遠大理想的他們，卻在不知不覺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抱負，在渺小中凸顯了偉大的情懷！

每到畫稿溪，看不夠的是畫稿溪的石。畫稿溪的石形狀各異，大小不一，有的像溫馴的小羊羔，規(guī)規(guī)矩矩地伏在流水之下，有的像憨厚的黑熊，有的像靈動的獼猴，有的像膽小的青蛙，或露出調(diào)皮的面孔，或撅著可愛的屁股，從溪水中冒出來，從山崖上甩出來。其色彩以赭色為主，有的深紅，有的淺紅，有的經(jīng)風(fēng)霜剝蝕，呈現(xiàn)一片黛色，有的受苔蘚浸潤，深綠而锃亮。山上的巖石，被桫欏、金花茶、榕樹、銀杏等綠色植物摟著抱著，被薄薄的淺紅色的泥土護著養(yǎng)著，偶爾露出真顏，也會讓你看得見摸不著。溪水中的石塊，則隨便擺放著，似乎沒有任何規(guī)則，但細細看來，卻又覺得零亂中有靜，隨意中顯幽，把清澈的溪水襯托得更加明亮大方。其實，我知道，畫稿溪的石無論大小，無論如何擺放，都不影響美觀，不管形狀如何，姿態(tài)如何，都是那么質(zhì)樸，那么堅持，那么一絲不茍，讓人們隨時都處于新鮮和亢奮之中。

畫稿溪桫欏

作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畫稿溪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人工的雕琢，就連保護區(qū)的道路，都是自然的，絲毫不允許現(xiàn)代的水泥和鋼化護欄存在，更不允許人們隨意拉長瀑布、擴大水潭、剪修花草、狩獵生靈。既然是自然保護區(qū)，就要讓它原始得可愛。20世紀60年代修建在畫稿溪口的一座五層混泥土小樓，是鄉(xiāng)政府的辦公樓，這里曾經(jīng)醞釀過一場武斗，或者部署過一場戰(zhàn)天斗地的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或者密謀過一次驚心動魄的捉拿超生游擊隊行動，但這些，隨著保護區(qū)的建立，已經(jīng)付給了這緩緩的溪流。昔日一點點對紛紛擾擾塵世的激情、一次次對征服自然的躁動，最終在與自然的博奕中敗下陣來，寂寞得人去樓空，最終讓時間把殘留的一絲絲人工的痕跡，沖刷得干干凈凈，把應(yīng)屬于自然的寧靜物歸原主。沒有雕琢還在于，這里千百年來，沒有留下歷史的一鱗半爪，就連好事的徐霞客，走遍千山萬水，也沒有福氣一睹這里的婉約和靈秀。這里不需要歷史的遺跡，不需要朝代更替的印痕，不需要才子隱士孤傲的身影，不需要文人墨客搔首弄姿，杜撰出一些風(fēng)流韻事。只有這樣，人們身處其中，沒有什么名句逼人吟誦，沒有什么悲劇讓人感慨，也沒有一尊莊嚴的塑像壓抑精神……一切是那么隨意，一切是那么自然，一切是那么清爽！

真正的美不是雕出來、刻出來的。畫稿溪的美出自自然，沒有半點人工雕琢的痕跡，渾然天成，這才是我們眼中的美，心中的美?。ㄘ?zé)任編輯/王鑫 設(shè)計/張籍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