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印和尚在西山大廟住持時，常站山頭望江中閣樓。這一望不打緊，轉(zhuǎn)瞬過去一千二百八十年。和尚留在碑里，閣樓留在江里，和尚成為傳說，閣樓留下美名，叫觀音閣，現(xiàn)稱萬里長江第一閣?？刹?。1954年，長江漲大水，觀音閣淹沒了頂，但還在；1998年，長江又漲大水，觀音閣再遭滅頂，還在。這，也可查。

得五的娘，是個老迷信，生第一個孩子，她找西山廟的融廣和尚討回一個名，叫得一，意，得了一個寶。以后連生四個兒子，皆按數(shù)字往下排，得二得三得四得五得六。斗地主時，因融廣和尚出家前是地主少爺，她舍不得斗融廣，就把自己斗得死去活來，她意志堅定，寧死不肯低頭。到生得六那一年，趕上年成不好，得五的爺，餓得整天眼放綠光，見老鼠也追，打死煨湯喝。沒等生下得六，得五的娘就病死了。

那，不是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長江和西山，共一輪滿月，樊口沐浴月光，閑著。得五的家，離民國吳兆麟將軍修建的樊口大堤，相距百十米，有一片菜園，種著玉米和紅薯，還有一面山，就是西山，望得見，摸不著，因為隔著一道港。

這港，不怪，一頭接長江，一頭接梁子湖，相距九十里。港很長，便叫長港。長江水從港里灌進來，有時像大江，有時像溪流，樊口的港，便成了避風(fēng)港。誰的避風(fēng)港？當(dāng)然不是得五家的。得五的媽，在那個滿月的夜晚，死了，她留下一個遺志，要得五的爺，每年四月初八如來佛的生日，去街上買兩條魚，到西山腳下的黃龍磯放生。

得五媽說的那個魚，名叫團頭魴，是魚的老名，小名，乳名，它有多老呢？老到三國時代的孫權(quán)也知道，他以武而昌，建都武昌，成天在西山旌旗獵獵，屯兵練武，以謀天下。后遷都建業(yè)，今屬南京。史書沒有記載孫權(quán)好魚，好團頭魴，但史書里有一句惡詩，是寫它的，叫做“寧飲建業(yè)水，不食武昌魚。”惡詩中的武昌魚，便是肥嫩鮮美的團頭魴。從此，武昌魚成為它的大名、正名，連同它的美味，流傳千年。千年的武昌，實質(zhì)就是今天的鄂城，離武漢市尚有二十多公里。如今鄂城就在西山腳下，鄂城人常說，上去，就是去武漢，進城。所以，鄂城人全要算作鄉(xiāng)下人。武漢人也是這么想的。

得五媽的遺志，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那時，得一得二得三得四病的病死，餓的餓死，神仙也留不住他們，活下來的，只有得五，他的救命恩人就是團頭魴。

團頭魴最傻，最招風(fēng)，頭小圓，身扁大，脖子短小，它們出生在梁子湖，長成少男少女時，才成群結(jié)隊，經(jīng)歷九十里長港的遷移，千里迢迢趕到西山腳下的樊口港，在湖水與江水的洄流處安家。得五的家，正在樊口港邊，左鄰長江，右鄰西山，那片洄水，就是得五的樂園。得五六歲就能下港捕魚，那全是他媽教的。

團頭魴不是得五娘的對手。她從港的另一頭，梁子湖上梁子島嫁來，梁子湖里有銀魚、銀針魚、鱖魚、紅尾魚、胭脂魚、青翅魚，數(shù)不勝數(shù)，得五媽早已是打魚摸蝦的能手。遇團頭魴，得五的媽自然手到擒來。團頭魴喜歡吃菜葉，餅渣，尾粉，黑麥草，得五媽常用這些東西勾引它們，騙它們上當(dāng)。她坐在晨光里，一邊哼漁歌，一邊搓誘餌，一團一團，又香又甜，再往河里一撒，魚兒浮上來，搶，吃，浮起的暗黑色脊背，一片片，優(yōu)美的尾巴，擺擺，甩甩，在湖光山色里嬉戲，以為找樂子，其實是找死。

得五的娘，用四十年光陰，一邊慈悲念佛，一邊用智慧和勇敢追捕團頭魴，抓它們回來，清蒸、腌漬，紅燒、煮湯，四處漏風(fēng)的破窗，也天天漏出魚香。得五生下來沒吃一口奶水，團頭魴就是得五的奶娘。得五的娘煮魚湯喂他，不足百天的得五，像梁子湖里的三筒耦，又白又嫩，聞到煮魚香，就要手舞足蹈。

所以，得五娘遺志要放生團頭魴，是有來頭的，那是得五的恩人。

這一點心意，放在浩蕩的長江，九十里長港， 和得五洋洋灑灑的百年人生，又算得個什么事。得五連連點頭說好，說美你安心走，我放就是，保證放一輩子。

鄂城人把媽媽稱為美，據(jù)說是全中國的唯一。

那時，得五還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少年，他便遵守美的遺志，開始放生團頭魴。農(nóng)歷四月初八，清早進城買兩條鮮活的團頭魴，提到長江黃龍磯放生，風(fēng)雨無阻。那日子，團頭魴不是個稀奇東西，樊口港里多得是，來客時桌上擺一盤清蒸團頭魴，只說明你們家人會打魚摸蝦，而非貴客臨門。

時光到了1956年，默默無聞的團頭魴，突然紅運當(dāng)頭，這運氣，門板也擋不住。夏，萬里長江迎來一位偉人，名叫毛澤東，他沿長江考察，從湖南到湖北，從長沙到武漢，忙時縱論國事，閑時橫渡長江，寫下千年絕句——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

鄂城人大驚，武昌魚！主席吃的難道是樊口的團頭魴？

是的。得五當(dāng)時就一口咬定，武昌魚就是團頭魴，它肉質(zhì)細(xì)膩，肥嫩味鮮，剖去內(nèi)臟，架火清蒸，湯汁鮮濃，原汁原味，全世界只有樊口港里才有，要是不蒸給主席吃，那就是犯罪。

得五的這個話，是講給紅旗聽的。

紅旗比得五大，剛剛冒出毛頭小伙的嫩芽芽，臉上雖有光鮮，但還附著一層細(xì)絨毛，是個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他的家，跟得五的家隔一條長港。若是不漲水，得五在港邊喊一嗓子，紅旗就聽到了，便劃一只筏子，到得五家打撲克牌。晚了，去港里捕兩條團頭魴，剖出魚膽，提一桶長港水，港水煮港魚，白湯滾滾，再抓兩把豆糕，撒幾粒鹽巴，漂幾顆蔥花，人間美味便快快樂樂地進了兩副小肚腸。

團頭魴一夜成名天下知，關(guān)于它的出身，就打起口水仗。武漢人認(rèn)為，武昌是他們的武昌，武昌魚自然就是武漢的魚，全中國都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鄂城人便憤怒了。

這天，風(fēng)和日麗，紅旗挑一扁擔(dān)團頭魴，坐船到武漢舵落口去賣魚。紅旗是和他美一起去的，美是他的膽子。上船時，紅旗的一擔(dān)魚放在船舷邊，都在活蹦亂跳。往來的人擠得密匝匝，有個干部模樣的人，背著一個綠色軍用書包，他擠到魚筐邊，伸頭一看，“哎喲咧！”驚奇地喊，“這就是毛主席剛吃過的武昌魚！”

話音落下，十多個顆腦袋便伸過來，有黃岡口音的男子說：“在我們那里，這個魚叫鳊魚。”

紅旗白他一眼，紅旗的美嘴就上來了：“這就是團頭魴，武昌魚，你們那叫什么魚？鳊魚，鳊魚算個什么東西！”

武漢口音的女人，穿一身軍裝，接下話：“毛主席吃的武昌魚，是長在東湖的，老百姓都叫它鳊魚。魚在武昌，自然叫武昌魚，是我們武漢的魚?！?/p>

美的臉漲紅了：“武昌魚就是團頭魴，是我家港里的魚，活魚，神魚，仙魚，才配給主席吃！”

旁邊一言不發(fā)的黃石口音男子，忽然開了腔：“哈哈哈！嫂子你莫跳。我們黃石人也叫它鳊魚，鳊魚就是武昌魚?！?/p>

紅旗的美，咯登就把扁擔(dān)抄起來：“我說了，這是團頭魴，是武昌魚，毛主席吃的就是我家的魚?！?/p>

船上人哄堂大笑，紅旗的臉也紅了，說：“美，莫理他們，他們是旱地里的大蔥，哪里見過魚！”

母子倆氣墩墩，船靠上岸，紅旗挑著魚筐就往岸上趕。有上船的，有下船的，熱鬧非凡。紅旗的魚，壓得擔(dān)子咯吱吱，把少年的小板腰，壓得梭子一樣閃。隔著兩米遠(yuǎn)的跳板上，突然有個人喊：“小兄弟，你的魚好俏皮滴！脖子短，身子扁，這就是團頭魴，毛主席吃的就是這個武昌魚呢！”

紅旗抬眼一看，說話的人，穿一身藍(lán)色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提著一只黑包包，說著一口儂軟的上海話，美的臉上即刻開出浪花，可惜，上海人上船，紅旗母子下船。美心里美，便說：“總算遇個識貨的。你跳過來，我送你一條武昌魚?！?/p>

上海人半點客氣也不講，“那我當(dāng)真跳了！”

說罷，上海人真的邁開腿，嘩啦一下，跳過奔流的長江水，落到紅旗面前。

上海人說：“我回上海去，想帶幾條武昌魚，找遍武漢市，也沒有找到一條武昌魚，沒想到在這里碰到了。”

紅旗的美滿臉驚喜：“難為你認(rèn)得團頭魴。都說這是鳊魚呢，氣得死我！”

上海人撿起一條魚，左看右看，“嫂子，你怎么認(rèn)得出這是團頭魴？”

紅旗搶了先，“團頭舫的肚肚有刺十三根半，鳊魚少了半根刺呢！”

上海人點頭，又點頭：“是它，團頭魴。‘寧飲建業(yè)水，不食武昌魚；‘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都說的是這一條魚。少半根刺，就生得稀貴?！?/p>

紅旗的美一高興，撿起筐里最大的一條魚，用草摞子串過魚頭腮，“你是真正的內(nèi)行。團頭魴送你！不要錢，白送！”

上海人接過魚，那手，烏白烏白，指甲都浮著青輝，提起魚，左看右看，忽然回頭說：“老易，是團頭魴！”

美也回頭看，原來等在船舷的還有一個男人，他穿著干凈，上衣口袋插兩根金閃閃的鋼筆，提著一個黃色帆布包，正在張望他們。

紅旗大聲說：“就是團頭魴，說一句假話，掉江里淹死！”

叫老易的人，三步兩步趕下船，上海人說：“老易，多買幾條，提回去好好研究?！?/p>

雖然叫老易，其實老易并不老，只有三十歲的樣子，他在魚筐里翻揀翻揀，揀出一條魚，說：“這條是鳊魚！”

美猛拍老易的肩，“能把鳊魚和團頭魴分出來，你算是新中國的奇人。”

紅旗這才知道，這兩個人，是上海來的科學(xué)家，專門研究魚類的。毛主席寫下的“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的詩詞，不僅讓鄂城人們振奮，也引發(fā)全國人民的好奇心，這武昌魚，到底是個什么魚？誰家的魚？是個什么身世？這不，連上海的科學(xué)家們也動心了。

紅旗的美說：“團頭魴就在我家門口的港里?！?/p>

老易問：“你們家在鄂城？”

紅旗搶先答：“在樊口?！?/p>

老易微笑點頭，“我們已組織上海科研人員正準(zhǔn)備去樊口研究武昌魚，還要對武昌魚進行人工養(yǎng)殖呢！主席說這魚好吃，想讓全國人民都吃到，主席愛人民呢！”

老易說了一口武漢話，紅旗頓時倍感親切，昂起茸茸毛的臉，“叔叔，那你們快點來啵！主席點了我們武昌魚的名，現(xiàn)在城里天天都有人用網(wǎng)打魚，一網(wǎng)一網(wǎng)拉，來晚了，鄂城人就把武昌魚搶著吃光了。”

上?？茖W(xué)家數(shù)出零零散散兩塊錢，買下一筐魚，紅旗的美提著魚筐送他們上船，連連說：“回去用鹽腌，十斤魚，抹三兩鹽，曬三小時太陽，風(fēng)半干，用油煎，要是不好吃，你天天煅（罵）我！”

這一趟賣魚，紅旗母子倆真是神清氣爽，精神倍增，飯都沒顧上吃，急著往回趕，要把科學(xué)家進樊口研究團頭魴的好消息帶回家。乘船往回趕的路上，風(fēng)高夜黑，船一路順?biāo)?，上岸時，已是半夜深更。紅旗和美趁著夜色往家趕。港，沐浴一片清輝，一片風(fēng)聲，一片蟲鳴。兩人路過草叢，美突然絆一個趔趄，撞到一個人，撲通一聲，那人掉港里去了。

紅旗的美嚇一跳，借月光一看，這人在水里撲騰，不像會水的樣子。紅旗就要跳下救人，美攔住他，“扁擔(dān)扁擔(dān)！”美把扁擔(dān)伸過去，那人抓住扁擔(dān)氣喘吁吁爬上來，仰面躺在草叢里，“哎喲哎喲！我的個仙人吶！”

紅旗和美沒聽出是誰，倒是從另一片草叢里又跑出兩個人來，一個說：“天吶，你娘兩個害命哪！要是把她淹死了，你們哭天都脫不了頭！”

另一個則打亮手電筒，往港里照，紅旗和美才看清，剛從水里撈起來的人是村支書張新紅。

張新紅是個女支書，當(dāng)過民兵連長，打過真步槍，剪一頭短發(fā)，月光下看起來，跟男將無異，連說話的聲音也像男將一樣粗壯，她從華容嫁過來，會翻跟頭會打堤，就是不會玩水。美說：“女支書，你天黑不睡，跑港邊做么事？”

張新紅說：“你不曉得?。俊鞭垡话寻l(fā)梢的水，又說，“哦，你當(dāng)然不曉得！毛主席吃過清蒸武昌魚后，黃鶴樓大酒店就改了名，叫武昌魚大酒店，現(xiàn)在全國人民都趕到武漢吃武昌魚，哪里有那么多魚吃？省政府、縣政府也要吃武昌魚，我們只好奉上頭的命令，連夜捉魚，這是政治任務(wù)?！?/p>

美沒接下話，紅旗搶過來，“美，真自豪！”

美才想起來，大聲說：“上?？茖W(xué)家要到鄂城研究武昌魚，說是要讓全國人民都吃到武昌魚吶！”

張新紅又從發(fā)際挼出一把水，“你要是過估兒地說，老子槍斃你?！?

美急了，“真的咧！”

紅旗把美拉到耳朵跟前，“美你說，這是毛主席安排的，她還敢不信啵！”

美即刻照直說，張新紅說：“你敢冒充毛主席說話，拖出去立即槍斃?！?/p>

紅旗的美不敢還嘴。她嫁到樊口前，先嫁過一次人，是鄂城縣電燈公司的工人，紅旗周歲時，他就病死了。后來，樊口的大地主黃老財娶她做了三姨太。解放軍進城的當(dāng)晚，黃老財被張新紅帶著幾個人捆住手腳，吊死在祠堂里。紅旗的美，驚慌失措跑回娘家，把工人階級的兒子紅旗接來，這才免她的罪。

聽到槍斃兩個字，美就要發(fā)抖。張新紅說槍斃，那可不是好玩的。她娘家哥哥名叫張新軍，從前在麻洋垴跟新四軍團長張體學(xué)站過崗，放過哨，正在縣武裝部管招兵，雖然一字不識，口袋里也插著一根鋼筆，是鄂城縣城的大干部。張新紅有這個大靠山，勇猛無敵。

紅旗美說的每個字，張新紅都恨不得一扁擔(dān)搗碎，她要美對他五體投地。紅旗的美也不是不服，只是，美在西山腳下長大，幼時，在寒溪學(xué)堂跟隨伍先生讀過私塾，認(rèn)得幾個字，背過幾首詩。伍先生是個“魚精”，一根西山秀園砍來的竹桿，九尺華容李太婆的紡線，一天總有幾個時辰坐在湖邊垂釣。他釣洋瀾湖里的蓮花胖頭，卸魚頭，湖水煮，魚湯奶白，瓊漿一樣，再下太和謝埠薄如紙張的千張皮子，飲西山潘大臨釀的樊口春，喝一天，醉兩天，三天回味。

伍先生愛魚，他的學(xué)生自然會背魚詩。地主黃老財?shù)募耶a(chǎn)分光后，美從此過上打魚摸蝦的日子，她也沒有忘這些詩句，補魚網(wǎng)時哼哼漁歌，把這些詩詞嵌進去，依呀羅喂的，別致得像個嬌娘。張新紅什么都能容，就是容不下美幼年背下的幾首詩，找到機會，就會把美敲一敲。美見了她，總要矮二分，縮三分，讓四分，剩下那一分，才是美的人生，她咬緊牙關(guān)，但還是把西山大廟偏殿里的一句話，從牙縫里漏出來，“舉頭三尺有神明”，一共七個字。后來，這七個字，送了美的命。

這時候，寒溪學(xué)堂的伍先生早就槍斃，是張新紅的哥哥張新軍一槍崩死的，因他家的田地最多，是個大地主。又因伍先生，每次斗地主，張新紅都要揪美出來陪斗。美在樊口有名聲，都是張新紅給她斗出來的，今天斗美是地主的小老婆，明天斗美是地主的接班人。美心里誰都不恨，就是恨死耀武揚威的張新紅，不是為她吊死自己的地主丈夫才恨，而是恨張新紅成天將她踩在腳下，成泥漿也不放過。

這個晚上，美和張新紅不歡而散。紅旗挑著空擔(dān)子路過得五的家門口，黑黢黢的，紅旗敲響一扇破窗，大聲喊：“得五，毛主席派科學(xué)家來研究團頭魴了！”

紅旗這句話，在寂靜的夜里像一道閃電，劃破村莊的寧靜，天未亮，科學(xué)家到樊口的消息便傳遍鄂城。

1956年的鄂城美不勝收，小縣城依西山，傍長江，隔十畝八畝油菜地、棉花地、水稻田，就有一片湖，一條河，一個港，一灣水汊子。除了接天連地的梁子湖，還有一望無際的三山湖、五四湖、鴨兒湖、月山湖，洋瀾湖，龍蝦滿地爬，螃蟹橫著爬，水草窩里踩一腳，溜出一條大黃蟮。東邊有個花馬湖，頭枕鄂城，腳睡黃石，既沒有花，也沒有馬，只有依呀依喲，喂呀依喲的漁歌號子，驚得野鴨翩翩飛，那是極美的哦！鄂城人出門，都是坐船走，上武漢，坐大船，上海開來的，一口氣可以坐到重慶去；出近門，走長港，港像根根血管，通到七村莊八村莊，港里的小木船，沿路漂流九十里，送信，送貨，送新娘子，送歡喜，送悲哀，棺材也是用船筏子送的。

這年夏天，一場接一場的暴雨，把鄂城的山山水水洗得青，隔壁大冶縣的小雷山和銅綠山，山洪正暴發(fā)，呼啦啦，轟隆隆，把山里的樹葉，腐枝，小石頭和黃泥巴，一并送到長嶺鄉(xiāng)的磨刀磯。這是一道閘，洪流進長港，似從萬里奔騰而來，熱鬧喧喧的。這小雷山和銅綠山，皆是不簡單，產(chǎn)金產(chǎn)銀產(chǎn)銅，流出來的水是金水銀水，過東溝，過蘆葦口、過夏家溝，擁擠到民信閘前，只等放開閘便將梁子湖灌滿，滿到四百七十公里的梁子湖裝也裝不下，漫出來，漫漫漫，把長港漫得遍體鱗傷，團頭魴便趁這洪流亂世，一群群游到長江口，嫁魚兒來了。

終于在這樣的完美時刻，科學(xué)家來研究團頭魴。雨過天晴，霞光萬道，西山風(fēng)颯颯。都以為科學(xué)家要從粑鋪大堤來，過葛店，過華容，過臨江，到樊口安營扎寨?？h婦聯(lián)組建的秧歌隊，早已鑼鼓喧天，在西山坡扭過幾擺。鄂城人民奔走相告，科學(xué)家是帶著毛主席的囑托來的，主席愛人民，誰想起來，都會熱淚盈眶。張新紅確定毛主席真的派來科學(xué)家，連夜請人寫好紅標(biāo)語，刷在路邊的楊樹桿上。盼哪盼哪全城盼，誰也沒有料到，科學(xué)家們是坐著船兒，從梁子湖上，沿長港飄來的。

紅旗和得五正在港里玩水，兩人都有好水性。紅旗一個猛子可以扎到幾十米，在水里瞪著眼睛看魚，得五也能看。兩人在水里比賽，數(shù)數(shù)誰見到的團頭魴更多。那時候的長港，真是美得狠，水清見草，魚多扎堆，魚兒不避人，一群群從少年的兩腿間穿行。

紅旗從水里冒出頭，一眼看見有條船，乘風(fēng)破浪，像一條梭子魚。搖擼的，是剛剛當(dāng)選的縣委書記張金琨。船頭坐著兩個人，一人著白衣，一人著黑衣，分分明明。紅旗眼神精，一眼看清船頭的人，這不是科學(xué)家老易么！

老易穿著白襯衫，腕上有塊手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那個黃色的旅行包就放在船舷。船越來越近，老易中山裝口袋里的兩只鋼筆，也閃出兩道光，耀著紅旗的眼。于是，顧不得得五，紅旗一個猛子扎得不見人影。再見到他時，已經(jīng)上了岸，光溜溜的白屁股在草叢里一閃，一閃，他的喊聲便飄過港，飄過港兩岸的村莊：“美，美，老易來了！”

紅旗的美正在織漁網(wǎng)，科學(xué)家名叫老易的消息，她告訴過許多人，只有張新紅是不信的，她批評她，“嘴巴大，放空炮。小心下次批斗會，老子揪你。”

美丟下網(wǎng)，站起身，“是的啵，是的啵，你美沒聽錯啵！”

紅旗露出滿嘴細(xì)糯的牙齒，拍拍胸膛，“是老易，是老易，這里，這里，有鋼筆?！?/p>

紅旗激動的叫喊聲，打開家家戶戶的門窗，載著老易的船，駛進樊口。村莊的人們沸騰了。紅旗的美看到船上坐著的人，年輕漂亮，風(fēng)流倜儻，真是老易，便主人一樣喊了一嗓子：“毛主席派來的科學(xué)家到了！”

紅旗的美，喊出的這一嗓子出盡風(fēng)頭，把張新紅也喊得飛跑起來，跨過剛剛長出青葉的紅薯地，三步兩步奔到港邊。

張新紅揮舞雙手，致意。張書記搖擼的手，更加歡快，他脖子上系著一條白毛巾，一顆鮮紅的五角星正吊在胸前，船劃得太快，那五角星一閃而過。紅旗先他美奔到岸邊。得五已從水里爬出來，濕淋淋地與紅旗并肩而立。船從兩位少年眼前經(jīng)過。紅旗很興奮，“得五，看，科學(xué)家！”這時，船上的老易突然喊一聲：“團頭魴！”

老易是沖紅旗喊的，他不知紅旗的名字，他喊的團頭魴，實際就是一面之交的紅旗。紅旗揮手，笑容十分靦腆。船還在向前，老易回頭對搖擼的張書記說話，說的什么，紅旗沒聽見。得五說了：“紅旗，老易說他認(rèn)得你！”

這一趟，老易帶來了七個科學(xué)家，他們是上海水生物研究院的專家，為了研究武昌魚，已經(jīng)把研究所搬到武漢，萬里迢迢地尋找團頭魴。

科學(xué)家的船，仍然在長港穿行，搖擼的張書記，滿面紅光。長港的水花，開一朵，閉一朵，又開一朵，朵朵浪花隨行。當(dāng)天晚上的湖北人民廣播電臺，就播出這條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這時候，鄂城縣旭光高級合作社剛剛成立，張新紅到旭光高級合作社又開現(xiàn)場會，又學(xué)先進經(jīng)驗，是個大忙人。女支書把科學(xué)家領(lǐng)進村，二話不說，都帶到自己家里住下。

張新紅的家，有四間大瓦房。當(dāng)年解放軍剛剛從黃州渡過長江進城，和平解放鄂城縣，苦大仇深的張新紅，就領(lǐng)頭把伍先生的家抄了。這四間大瓦房，是伍先生房下三叔家的，伍三叔自然也被槍斃。

老易和科學(xué)家們住進張新紅的家。村莊沒有電燈，當(dāng)夜幕降臨，西山頂上皎潔的月光升起來，紅旗就爬上屋頂，從這里可以望見張新紅家的大瓦房，他是來看科學(xué)家的。得五來家玩撲克，紅旗就喊得五，兩人一起爬上屋頂去看，得五驚奇地說：“科學(xué)家還有女的！”是的，幾十年過去，如今的老人們，仍然記得那位上海來的女科學(xué)家，她穿的一條白色素花連衣裙，把整個樊口照得通亮。

第二天，鄂城縣來了很多人，他們都穿著中山裝，周周正正，是認(rèn)得字的知識分子，張金琨書記組織他們到樊口村慰問科學(xué)家，帶來葛店中學(xué)的文藝骨干，吹吹打打，蹦蹦跳跳，新成立的鄂城京劇團，也濃妝艷抹，前來搭臺唱戲，好不熱鬧。張新紅怕氣勢不夠，囑托伍老漢提一面鑼，沿村猛敲，把十里八灣的村民都敲來捧場。紅旗母子倆也興沖沖地趕來。

慰問會開在樊口禾場，科學(xué)家們一字排坐在最前頭，他們面露微笑，從容不迫。樊口人民立即獲得兩個第一，第一次看到上海人，第一次看到科學(xué)家。那位穿白裙子的女科學(xué)家，坐在最外面，風(fēng)一吹，她的裙擺就在長條凳下飄，又飄。所有人都引頸長望，目光聚集在女科學(xué)家身上，熱氣騰騰的。葛店中學(xué)的吹鼓手，把那大喇叭對著她一個人吹，嗚里哇拉。

張書記一直和老易握手，拉手，又握手，都謙虛地要把臺上的位置讓出來。老易一定是科學(xué)家中的負(fù)責(zé)人，張書記拉幾次，終于將他拉上臺。

老易拿起高音喇叭：“鄉(xiāng)親們好！鄉(xiāng)親們辛苦了！”

沒有人答老易的話，老易繼續(xù)說：“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毛主席派我們來研究武昌魚，是為了讓全國人民都吃上武昌魚，全中國只有鄂城才有武昌魚，作為鄂城人民，我為你們感到驕傲！”

掌聲嘩啦啦，鼓聲咚咚嗆，誓要掀翻禾場。老易很有文化，講鄂城的歷史，鄂城的風(fēng)景，最后老易講到了西山坡，樊口堤，長港水，樊口農(nóng)民張大著嘴，笑意盈盈，又嘩啦啦，咚咚嗆，最后，老易突然大聲問：“有沒有人會背武昌魚的詩？”

現(xiàn)場鴉雀無聲。要說，那些荷包上插鋼筆的人，肯定有人會背詩，但老易問的不是他們，而是樊口的廣大漁民。大家哄笑，沒有人會背詩。老易正要轉(zhuǎn)個話題，紅旗的美，在人群里舉起了手。

張書記招手，要美上臺背。美起初有些忸怩，但鄉(xiāng)親們不由分說把她推出來。美打著赤腳，褲腿卷到膝蓋，五個腳趾頭十分粗壯，撒開像五根鐵爪，牢牢地抓著土地。張書記和藹地說：“把你會背的都背出來?！?/p>

美本來是能背魚詩的，可人太多，她突然忘了，左腳搓右腳，右腳搓左腳。臺下有人大笑，是張新紅，她一領(lǐng)頭笑，大家都跟著哄笑起來。美漲紅著臉，下不了臺，忽然她大聲唱起來：“呼啊依喲喂，依喲喂，才飲長沙水喂，又食武昌魚喂，萬里長江橫渡喂……”

是毛主席的詩。禾場寂靜，被美的高音鎮(zhèn)住。可惜美只唱出這三句，就不知后面的詩句，唱不下去。她又喂喲依一串，正打算跑下臺，卻見前排坐的女科學(xué)家，在熱情地拍手，手一拍，頭一點，美目含笑，無比期待，美忽然就想起那些詩句，定下神，大聲背起來：“鳥泊隨陽雁，魚藏縮項鳊；停杯問山澗，何似習(xí)池邊”。

縮項鳊就是武昌魚。話音落下，老易便擊掌，“好詩，孟浩然的大作?！?/p>

美得到夸獎，又背，“復(fù)憶江南孟浩然，清詩句句盡椹傳；只今耆舊無新語，漫釣魚槎縮項鳊?！?/p>

老易又擊掌，“好詩，杜甫先生的解悶詩?！?/p>

美有點得意，雙手捂住臉，偷偷地笑過后，于是又背：“曉日照江面，游魚似玉瓶，誰言解縮項，食餌每遭烹；杜老當(dāng)年意，臨涕憶孟生，吾今又悲子，輟筋涕縱橫。”

老易便擊掌，“好詩！是東坡先生貶黃州上西山所作?！?/p>

臺下響起雷鳴船的掌聲，張書記豎起大姆指，“這位漁民大嫂了不起！還有多少都背出來！”

美于是又背，“寧飲建業(yè)水，不食武昌魚。”

這次老易沒有擊掌，張書記搶過好奇地問：“嫂子你是哪家的？”

美沒回答，張新紅搶先，大聲喊：“她是地主黃老財?shù)男±掀牛S老財欺壓人民被吊死了?！?/p>

美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跑上去，垂頭喪氣地跑下來，好在縣京劇團早已躍躍欲試，演員都擠到臺前。美一腳下來，鑼鼓家業(yè)便敲響，一臺《鍘美案》已咣里咣當(dāng)?shù)亻_演。

慰問結(jié)束時，已是繁星滿天，一輪皓月當(dāng)空，照得天下和美。紅旗和美一起回家，路上遇到得五，得五跑上來：“紅旗美，我沒有美，你收我做個干兒吧，我想學(xué)背詩。”美笑著說好，左手拉起紅旗，右手拉起得五，美說：“我有兩個兒，看誰敢欺負(fù)我！”紅旗說：“美，你的兩個兒子都是農(nóng)民，你就是農(nóng)民的美，看那張新紅敢槍斃你不？”

那年樊口的月，亮如水鏡，長港水悄無聲息地流，倒映一路星光，得五說：“美，我今晚去你們家里睡?！?/p>

這一晚，是母子三人的第一個團圓夜。

清早，科學(xué)家們雇村里的老船夫潘三槳，從民信閘起航，穿過流沙河，蕩過西山腳下，駛?cè)牒棋L江?？茖W(xué)家們是來考察的。此時，長江漲水，渾黃的江水淹沒黃龍磯，這是得五連年放生團頭魴的地方。當(dāng)年蘇東坡先生被貶黃州，時常駕扁舟獨往西山吟詩喝酒，和西山寺的佛印法師斗禪取樂，在西山坡還留下“憶從樊口載春酒，步上西山尋野梅”的千古絕句，當(dāng)年東坡先生，也是從這黃龍磯碼頭上岸。千年的碼頭，淹沒千回，自豪地迎來新中國的科學(xué)家。

對岸就是黃州城。水大，渡口已停航。隱約可見堆在岸邊的黃砂袋，它們也是堤防，奮力抵擋江水。老易還是坐在船舷，盤著雙腿，放眼長江，無比愜意。那位女科學(xué)家，穿一件藍(lán)格子列寧裝，胸前八顆扣子，整整齊齊，英姿颯爽。紅旗也在船上，他是老易親自點的名，是向?qū)А?/p>

科學(xué)家的船，順江風(fēng)和洪流而下，老船夫不費力氣，就把船搖到觀音閣。在江水中站立千年的閣，亂石與驚濤托舉，小巧豐潤，婉如千年出浴的美女。老易指著江邊的洄水窩，“團頭魴下江，就是順著這條洄水走，從上游黃龍磯，到下游觀音閣。這里是它們的家?！?/p>

紅旗在一邊聽見，自告奮勇請戰(zhàn)，“老易同志，我去給你們抓條團頭魴?！?/p>

老易沒應(yīng)允，紅旗已一個猛子扎進長江，在激越的江水里起起浮浮，一會兒便游到風(fēng)平浪靜的洄水窩。科學(xué)家們倒提一口氣，奔到船頭。不大功夫，紅旗從水里浮上來，手里抓著一條魚，老易喊：“紅旗，快上來！危險！”

紅旗握著魚游到船邊，扔魚進船倉。魚兒蹦蹦跳跳，無比歡快?？茖W(xué)家都圍過來，看，紅旗說，“不好，是條鳊魚。”

老易對科學(xué)家們說：“這叫三角鳊。一百多年前，水生物學(xué)家歐洲人理查遜發(fā)現(xiàn)它們，給它們命名，就是人們常說的鳊魚。在北方，人們叫它長春鳊?！?/p>

紅旗還要下水，女科學(xué)家拉住他，儂軟的上海話甚是溫柔：“小伙子，這是不安全的。我們不是要抓武昌魚的。我們是來研究武昌魚的。對武昌魚進行人工養(yǎng)殖的?！?/p>

紅旗抹一把臉，笑，他不懂人工養(yǎng)殖。老易問：“紅旗，我們要做底棲生物調(diào)查，村里還有沒有像你這樣好水性的小伙子？”

紅旗眼睛一亮，“有啊，得五就是！”

老易說：“給你和得五一天發(fā)兩分錢。”

紅旗問：“要你們的錢，那還算干革命啵？”

老易說：“算啊，干革命也要吃飯啊！”

聽說不僅能干革命，而且還有錢賺，紅旗的心思又活絡(luò)了，“老易，要我美也來干革命吧！她船駕得像男將，給你們駕船，她一天只要一分錢，行啵？”

紅旗的眼睛晶晶亮，似兩顆透明的葡萄，誠懇地望著老易，老易本想拒絕，紅旗又說，“都說我美是地主的小老婆，都好欺負(fù)她，老易同志，你讓我美也干一次革命，她就能像張新紅一樣，沒人敢欺負(fù)?！?/p>

老易還是不答話，這時，那位女科學(xué)家又溫溫的，軟軟的，幾乎在為紅旗求情：“這小同志蠻家的，就讓她姆媽來干革命吧！”

這樣，紅旗、得五和紅旗的美，都加入研究團頭魴的科研隊伍。科學(xué)家的辦公點設(shè)在張新紅家里，張新紅騰出一間大瓦房，放著科學(xué)家們帶來的壇壇罐罐，各種燒瓶器械儀表。美踏進張新紅的家門，先有點怕，怕張新紅撿一塊石頭，把地主的小老婆打跑。她根正苗紅，呼風(fēng)喚雨，她的哥哥張新軍經(jīng)常來村里指導(dǎo)民兵訓(xùn)練，眼睛大，目光兇，地富反壞分子見他就躲，美也是。

張新紅沒想到美敢進她的家門，稍一愣，紅旗機靈地跑上去，抱住張新紅的胳膊，“女支書，張大人，我們是來干革命的?！?/p>

得五見狀也跑上前，抱住張新紅的另一條胳膊。美的兩個兒子果真站出來保護她，美挺起胸：“我干革命了，我給科學(xué)家駕船?！?/p>

美領(lǐng)著兩個兒子，歡天喜地下船去。過一個時辰，老易回屋，見張新紅的臉白一塊，紅一塊，事先沒有跟張新紅通氣，就是沒有及時與當(dāng)?shù)卣愫藐P(guān)系。老易笑一聲，很慚愧。老易說：“新紅書記，她誠心誠意要給我們駕船，就給她一次干革命的機會吧。”

張新紅把短發(fā)一甩，眉頭皺成山川，“老易，其實你的年紀(jì)是個小易，我比你大，比你革命時間長，雖然你是科學(xué)家，科學(xué)家也要保護社會主義，保護社會主義的勝利果實，地主的小老婆參加革命行不行？當(dāng)然行，我們干革命，就是要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墒?，你對她了解嗎？革命群眾吊死他的丈夫，她不仇恨嗎？她不想反撲嗎？革命江山來之不易，我們要警惕??！毛主席派你們來給全國人民研究團頭魴，如果有什么閃失，對得起毛主席嗎？這責(zé)任你擔(dān)得起嗎？”

張新紅的革命覺悟高，大會小會開會發(fā)言，雖不識字，但口才很好，一席話就把科學(xué)家老易打啞了。老易是個書生，呵呵笑笑，張新紅又說，“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毛主席的心意我們要珍惜啊！要向全國人民做個交待??！”

張新紅說著說著哽咽了。

老易連說：“是啊，是啊，毛主席的心意當(dāng)然珍貴，我們一定做好科研，盡早讓全國人民吃上武昌魚?！?/p>

張新紅的眼淚叭噠掉下來。

老易受了感染，也十分激動，原想聽張新紅一勸，可是想想紅旗，他又覺得不要美去駕船，出爾反爾，反拂了科學(xué)家的名聲，就說：“那這樣吧，你們成立一個四人小組，協(xié)助我們的研究工作，由紅旗、得五、和紅旗的娘，還有張支書你組成，你任組長，他們?nèi)私窈蠖細(xì)w你管。階級斗爭你去抓，我們只管抓魚。”

這個方案令張新紅眉頭舒展，她喘口氣，心情好起來，眼淚一收，去屋前抱一捆柴火給科學(xué)家們做飯。張新紅家的住址，是地主黃老財花大價錢買來的，一抬頭，便望見長港來來往往的船只，這時候，抱著一捆柴禾的張新紅，突然就看到紅旗的美。

紅旗的美駕著一葉木舟，飄蕩在長港水面，她手中的竹蒿，輕盈地提起來，插下去，腰身一扭一扭，那小船兒隨著她的扭動，箭一般飆出好遠(yuǎn)。張新紅踮起腳，追著看。美撐船的姿勢很漂亮，大大方方，舒舒展展，好像她撐開了樊口的明天，人歡馬叫，前程似錦。船尾坐著女科學(xué)家，她又穿上素花白裙，正在測量水文，陽光將她清爽沐浴，人面桃花。紅旗和得五像兩條活蹦歡跳的喜頭魚，一會沉入水底，一會浮出水面，把一筐筐裝著淤泥的蔞子提上來，這泥土，就是武昌魚的根呢！

張新紅把柴禾往地上一扔，忿然說：“地主的小老婆會破壞革命的，上海來的科學(xué)家太大意！”

底棲生物調(diào)查做了幾個月，每天清晨，紅旗的美駕船駛進長港，有時候搖船進入流沙河，有時候搖到長江，紅旗和得五把港里的泥巴一筐筐撈出來，現(xiàn)在，張新紅領(lǐng)導(dǎo)的四人小組都知道撈泥巴這項工作的重要性，人工養(yǎng)殖團頭魴，需要和這泥巴一樣的營養(yǎng)，科學(xué)家要研究這營養(yǎng)呢！

四人小組出行，美劃船的姿勢很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遇風(fēng)大，浪大，她也會乘風(fēng)破浪。張新紅在華容旱地長大，既不會玩水，也不會劃船，劃船的美，像飛天打下一顆星星那樣心花怒放，張新紅眼里也閃過一絲欣賞和羨慕，但是，她臉上不會漏出來，嘴也關(guān)得緊緊的，她是來監(jiān)督美的。若要跟美講話，必定惡氣聲吞，槍斃，吊死、揪出來斗，壞分子，階級敵人等等都是她的常用語，她一開口，美就被鎮(zhèn)壓。只有當(dāng)船駛進長江時，美才變成一只放飛的魚鷹，率領(lǐng)她的兩只小魚鷹，在風(fēng)浪里搏擊，好不快活。這一刻，張新紅蹲在船倉，什么也不能做，兩只眼睛直盯著美，防止她搞破壞。

美這時顧不得，丟下櫓，跳進江中，故意在江水里扎猛子，很是揚眉吐氣。有時候，娘三個扎下水里就沒了影，讓小船在江里晃晃蕩蕩。張新紅死死抱著櫓，口氣依然硬得很，在無人的江面大聲喝斥：“地主的小老婆，你敢破壞科學(xué)家搞研究，老子槍斃你！”

娘仨從水里鉆出來，聽到又要槍斃美的話，紅旗小聲對得五說：“要是船翻了，張新紅就會落水?！?/p>

得五問：“你救不救她？”

紅旗說：“她欺負(fù)我美，我不救她?！庇謫枺澳憔人?？”

得五說：“要救。我美死之前就說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放生團頭魴，就是救魚兒的命，魚兒的命可救，那人的命，更要不顧一切地救回來。”

美游過來，把兩個兒子的頭箍在臂膀，陶醉地看著兒子們，紅旗說：“美，要是船翻了，你救張新紅啵？”

美回頭看那船，飄飄蕩蕩，一個漩流涌來，船原地打三個轉(zhuǎn)，美說：“要等她喝飽水，肚子漲得像氣球，喊救命，求我救命，向我討?zhàn)垼也艜人?。?/p>

紅旗便說：“美，我去把船掀翻?！?/p>

美一把抓住紅旗，“那可做不得，她哥哥要把我們?nèi)齻€人全槍斃。”

母子三個游上船，剛才那個話題，誰都不能提。張新紅瞪眼美，“你莫得意，縣委派的工作組下來了，整頓高級合作社，將階級敵人清除出社，不良分子要撤換，你這個地主的小老婆還想給科學(xué)家駕船？簡直是白日做夢！”

美不敢說話，紅旗說：“我美是好人，是農(nóng)民的美。”

張新紅忽地站起來，“富農(nóng)分子黃立楷因破壞合作社，已經(jīng)槍斃！下一個就輪到你美！”

正好，遠(yuǎn)處一艘重慶開往上海的客輪正順江而下，大浪撲打小船，蕩得很厲害，張新紅沒站穩(wěn)，摔一跤，砸在美身上。美抱住張新紅，兩人在船舷搖來搖去。美若松手，兩人便會一起掉進長江。這是好機會。但是，美沒有松手，她緊緊抱著張新紅，不讓她落水。

春天的1957年，草長鳶飛，樊口正在等待金山銀山?jīng)_下的山洪水，讓洪流匯聚成深淵，科學(xué)家們養(yǎng)殖的武昌魚，才能在深水靜流中生兒育女。

老易的科研團隊分成兩批，一批在樊口民信閘圍欄養(yǎng)殖武昌魚，一批去萬畝花馬湖進行人工養(yǎng)殖。老易去了花馬湖，留下女科學(xué)家在樊口。

這天，縣委機關(guān)報《鄂城報》轉(zhuǎn)發(fā)人民日報的社論《發(fā)動全民，討論四十條綱要，掀起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新高潮》，社論對社會主義建設(shè)提出一個響亮的名詞，叫“大躍進”。大清早，縣委書記張金琨便懷揣報紙，興奮不已地找到張新紅家里，一進門便舉著報紙說：“好消息，好消息，我們縣要響應(yīng)號召參加大躍進！”

張新紅從廚房里沖出來，對革命的滿腔熱情，令她喜上眉梢，她激動不已，“張書記，我們要怎么做？”

張書記興奮地說：“武昌魚的研究也要大躍進。”

女科學(xué)家從里屋走出來，手里端著一碗魚面，軟軟地說：“我昨天就聽到廣播了。武昌魚的人工養(yǎng)殖也要參加大躍進，不僅讓全國人民吃上武昌魚，也要讓世界人民吃上武昌魚，我們有信心的！”

是的，女科學(xué)家說的每句話，雖然軟儂儂，卻是實打?qū)?。百里外的金山銀山，此時正春雷滾滾，暴雨如注，寂靜的樊水，猶如等待夫君歸來的少婦，科學(xué)家已放好網(wǎng)箱，扎緊圍欄，從梁子湖捕來的數(shù)千團頭魴，已養(yǎng)在圍欄，它們是武昌魚人工養(yǎng)殖的第一代魚父魚母。

那夜，洪水終于下山來，沿長港經(jīng)過百十里奔襲，匯聚在民信閘。清澈的樊水立刻變得渾黃，港里的大小船只，全拴在岸邊。連年這個時候，長港便要停航。急速的水流，任你是突突突燒柴油的駁船，也會隨時打翻。女科學(xué)家不放心，披一件蓑衣，提一盞馬燈，前來看水勢。樊水里的圍欄，大片大片在風(fēng)雨里浸泡，水來得太大，洪峰卷來的草魚、青魚和胖頭魚，身長個大，跳起來，砸得水花四濺。女科學(xué)家有些擔(dān)心，若這雨不住，若這網(wǎng)不牢，圍欄里的團頭魴便會跑個精光。

紅旗和美都在家里睡覺，得五也在。這是他們的第二個團圓夜。娘仨個剛剛吃完鯽魚煮豆糕，打著飽嗝。得五說：“美，教我背詩吧！”

屋外雨瀟瀟，春意闌珊，是適合背詩的。美說，“我記不多，不過，伍先生教的魚詩都沒忘。回回打魚，見什么魚背什么詩，都在心里背的。我全教給你?！?/p>

得五爬到美腳邊，美先背一首詩：“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泵勒f，“這是鱖魚?！?/p>

美一字一句地教過得五，又背：“牙姜紫醋灸銀魚，雪碗擎來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fēng)味勝莼鱸。”美說，“這是鰣魚?！?/p>

紅旗也爬到美腳邊，“美，喜頭魚有詩嗎？還有汈子魚，麻古愣子，胖頭魚？”

美說，“當(dāng)然有。連蝦米都有。我背給你們聽?！?/p>

美背：“長須黝目，來趁新潮痕醮綠?！?/p>

得五跟著背。美說：“這是蝦子?！?/p>

得五說：“美，好喜歡！還要還要！”

美又背，“昔嘗得圓鯽，留待故人食。今君遠(yuǎn)贈之，故人大河北。欲膾無皰人，欲寄無鳥翼。放之已不活，烹煮費薪棘?！?/p>

得五和紅旗皆不懂，美說：“這是喜頭魚，美背得最溜熟。伍先生說，這首詩會流淚?！?/p>

吹滅小油燈，母子三人便在黑暗里各自想心事。天邊隱隱的雷聲傳來，雨越下越大，都見過風(fēng)浪，聽長港風(fēng)嗚咽，樊水浪拍岸，也能睡安穩(wěn)。

天麻麻亮，紅旗先醒來，他推醒美，“美！我做了一個惡夢，夢見網(wǎng)破了，武昌魚全跑了，老易坐在船上哭?！?/p>

美睜開眼，屋頂有兩面小四方的玻璃窗，是平素用來照亮的，遇滿月，小窗便橫掛月亮，灑滿屋清輝。此時，小窗蒙一層細(xì)密的雨，流成眼淚，一行行，涂抹微亮的光。美說：“夢是反的?？茖W(xué)家的網(wǎng)是張新紅帶人扎的，她吼一聲，魚網(wǎng)也會聽話。你放心。”

得五吵醒了，翻個身，嘴里哼嘰兩聲，又睡去。美瞪著眼，望著窗，雨下一夜，水流得嘩嘩響，這風(fēng)浪似乎還在步步緊逼。今年這風(fēng)雨，好似超過去年，前年，大前年，美想不起，哪一次的洪峰能與之相比。紅旗已披衣起床，他比美管事，所以深得老易信任，固執(zhí)地要去港里查漁網(wǎng)。

美也跟著起床，攏一把頭發(fā)，跟紅旗一起去。母子倆吱呀打開門，烏云沉沉，春雨瀟瀟。樊口港邊的菜地，泡在水里。母子倆赤著腳，泥土松軟，一踩一滑，堤畦邊的綠豆，已齊大腿深，耗過去，兩人的褲子全打濕。紅旗說：“美，武昌魚人工養(yǎng)殖成功，老易要感謝我們。”美說：“豈是老易要感謝我們，毛主席也要感謝我們呢！”

兩人邊走邊說，一路濕滑走到長港，金山銀山的洪水裹挾而來的樹枝、草甸、棉花桿和破衣服，掛滿沿途兩岸的渡口，民信閘也被亂樹枝擠滿。美的漁船拴在岸邊，沖得左擺右蕩。對岸的圍欄網(wǎng)，攔住一棵連根撥起的易楊樹，碗口粗，洪峰正在拼盡全力，要將死樹送到民信閘?！安缓茫　奔t旗叫一聲，“這棵樹會扯破漁網(wǎng)?！?/p>

美也看到了，可水流湍急，她不讓紅旗下港，美說：“要是你送了命，就算全國人民都吃到武昌魚，美也不開心，美哭一輩子不算，美還要恨科學(xué)家，恨毛主席，恨一輩子?！?/p>

紅旗呵呵笑，“美，張新紅聽這話肯定槍斃你?！?/p>

紅旗便沒有下水，美說，“我去搖船，把那樹枝拖出來，也能救武昌魚?！?/p>

洪峰看漲，橫沖直撞，美的船在激流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母子倆奮力把攬繩拉過來，從激流里拽出木船，靠到岸邊。美拿起撐桿，一腳跳上船，猛一回頭，卻見船倉里坐著一個人，美嚇一跳，這人先說了話：“我在監(jiān)督你！”

這個人就是張新紅。她披著蓑衣，渾身透濕，腳邊的馬燈早已燃盡，狠狠地盯著美。美看一眼便知，她定是昨天夜里來看魚，在船上避風(fēng)，不會駕船的她就此上不了岸。

美不敢說話，貿(mào)然來救武昌魚，地主的小老婆說不清道不明。紅旗也跨上船來，見張新紅更是大吃一驚，張新紅義正嚴(yán)辭地說：“我就是來監(jiān)督你們的，階級敵人就是會趁這種機會破壞革命?！?/p>

紅旗說：“女支書，千萬別冤枉我們。我們是來救武昌魚的。你看那網(wǎng)就要被樹掛破?！?/p>

張新紅看一眼長港水，冷冷地說：“毛主席的心意大于天。我在這里守一夜，只有黨的好兒女才會真心誠意保護武昌魚，這是革命人民的財產(chǎn)，我不相信地主的小老婆?！?/p>

美不知所措，要下船回家，別說一天給一分錢，就是一天給一塊錢，美也不想干?？杉t旗急了，奪過美的撐桿，使勁一撐，船便離岸，卷進滔滔洪流。

紅旗并不是駕船的好手，船在風(fēng)浪里打旋，十分危險。美只得搶過撐桿。江風(fēng)獵獵，美大聲說：“兒，你到船倉去！”

紅旗和張新紅并肩坐在船倉里，看著美與風(fēng)浪搏擊。美自從死了地主丈夫，身份卑賤，日子清苦，這駕船的技藝，算起來還是張新紅給逼出來的，如果不是美會駕船，美這個地主的小老婆，就只剩上吊自殺這條獨路。美把自己改造成社會主義的勞動者，船就是美的貴人，恩親。美在風(fēng)浪里，每一個動作都精彩無比，她大聲喊叫，那是船夫的勞動號子，紅旗禁不住熱淚盈眶，就連張新紅，眼神，也柔和了。

船行至民信閘門，武昌魚的網(wǎng)子，已經(jīng)掛在碗口粗的樹干上。紅旗跳下水，一點點把魚網(wǎng)從樹桿上分離。美停船浪中，船不住巔波。美撐著船，像個勇士。洪流沖下的雜物聚集在船尾，要把美的船，沖進閘口去。美奮力撐，洪流力量太大，美撐不住。這時，張新紅爬到船尾，試圖把樹枝推開，她試一下，兩下，推開一堆雜物，很快又沖來一堆，她趴著用腳蹬，用手推，她一生勞作，渾身是勁，沖來一堆又一堆雜物，都被她一手一腳奮力推開。

美和張新紅配合很好，船一次次脫險。這時，更大的一堆雜物沖下來，咚的一聲，小船晃幾晃，差點翻船，張新紅滑出船舷，落入水中。

美大聲喊：“紅旗紅旗！救人！救人！”

紅旗扔下網(wǎng)，朝著張新紅落水的地方飛快游去。張新紅的頭發(fā)在水里起起伏伏，極好相認(rèn)。紅旗一把抓住，拖住她游到小船。張新紅沒喝一口水，臉已弊得鐵青。美拉住她的衣服，她露出頭，呼出一口氣，緩過神來。美要拉她上船，紅旗卻突然把張新紅扯開，水流把她沖到離船幾米遠(yuǎn)的位置，紅旗突然說：“張新紅，你向我美喊救命，向我美求饒！不然我不救你的命。”

風(fēng)雨聲蓋住這句話，美沒有聽到，她正奮力把船靠向紅旗。張新紅被嗆水，咳嗽幾聲便氣息奄奄，她什么都說不出來。美的船靠近她，她一只手扒到船沿，可惜她無力爬上來，只要紅旗松手，她就葬身長港。于是，紅旗大聲說：“美，我要她向你求饒！”

話音剛落，咚的一聲，有一棵連根撥起的大樹撞到船，紅旗的手不慎松開，張新紅重又落入水中。紅旗趕忙用手抓，抓到她的胳膊，可惜只是指甲劃過，沒有抓住，一個漩渦襲來，張新紅轉(zhuǎn)瞬就不見了。

美跳入水中，母子倆在水里摸張新紅，一無所獲。

天就要大亮，雨越下越大，嘩嘩啦啦，摸不到張新紅，美無能為力，對著樊口哇哇大哭，這哭聲也被風(fēng)雨吞噬。紅旗在浪里扎猛子，他不放棄，想把長港翻開尋找。張新紅無影無蹤。

過了半個時辰，長港水面沒有張新紅的蛛絲馬跡，無力回天。美是有理智的，她確定張新紅已死，從現(xiàn)在起，他們母子要保命。美擦干眼淚說：“紅旗，把船拴好，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家。”

清晨，縣武裝部組織民兵來搶險，張新軍來了。沒見到妹妹張新紅，他也顧不上，帶領(lǐng)民兵挖砂填袋，鞏固堤坊，不讓洪水淹沒莊稼。老易趕來時，直接去民信閘看漁網(wǎng)，可惜，那根連根撥起的大樹已把魚網(wǎng)撕破，從梁子湖里撈來的武昌魚逃走了。

女科學(xué)家坐在岸邊哭，她沒有打傘，淋得透濕。老易安慰她：“天災(zāi)人禍，這不能責(zé)怪你，幸好做了雙保險，我們還有花馬湖養(yǎng)殖場，那里一切安好。”

得知樊口攔網(wǎng)破潰，武昌魚集體出逃，縣委張書記趕來，一進門就找張新紅，要她通知村民開大會，他要檢討自己工作失誤，沒有及時組織搶險，對不起毛主席。張書記叫幾聲“新紅新紅”，無人應(yīng)，就要老易帶他去港里看現(xiàn)場。

這趟船，還是美駕的。美換上干凈衣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甚至腳上還穿了一雙繡花布鞋。美在港邊見到張新軍，從前是會躲的，這回，美卻勇敢迎上去，主動打招呼。張新軍臉上永遠(yuǎn)都掛著嚴(yán)肅兩個字，回應(yīng)她時，臉上的肌肉沒有動，厚嘴唇動了半條縫，美就聽到一個字，“好”。

風(fēng)停雨駐，太陽也從云層探出頭，萬道霞光照得樊口一片翠綠，生機盎然。長港的洪流漸漸緩和。駕船的美，格外賣力。船在水中漂，又快又穩(wěn)。張書記認(rèn)出美，“你是那位會背魚詩的嫂子？”

美回頭笑笑，回話說：“張書記認(rèn)得我是我的福報。日后有冤屈能不能報告張書記？”

張書記說：“有什么冤屈都告訴我，我為你伸冤?！?/p>

美說：“沒有?！?/p>

港里魚很歡，不時跳出來，張書記說：“可惜，這一網(wǎng)武昌魚潰網(wǎng)，我要做檢討。”

老易說：“潰網(wǎng)也不是壞事，武昌魚還養(yǎng)在港里，它們明年后年會在樊口形成更大的種群，是樊口人民的共同財富?！?/p>

事實正如老易所說，兩年后席卷全國的大饑荒到來時，這一港里的武昌魚，救了樊口人民。這是后話。

美駕船在港里游，水面金光閃閃，各種船都已復(fù)航，進城的，出城的，九十里長港重又熱鬧起來。美無心看景，警惕搜尋水面，她怕張新紅從水里浮起來。

其實，美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張新紅五天以后，才在樊口閘外的流沙河浮起來，她躺在河面，隨波逐流，被老船夫潘三槳發(fā)現(xiàn)。

打撈張新紅時，張新軍就在現(xiàn)場，他強忍悲傷，到縣政府作匯報，說她妹妹生前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干革命，樣樣領(lǐng)頭，不明不白死在長港，定是階級敵人對革命者進行瘋狂反撲和報復(fù)，一定要讓妹妹死得光明正大。鄂城縣委十分重視，上武漢市請來法醫(yī)，果然，在張新紅的胳膊處發(fā)現(xiàn)三道指甲抓痕，顯然，張新紅是被人害死的，臨死前她與壞人做過斗爭。

張新紅被人殺害的消息傳出來，震驚整個鄂城縣。縣公安局派出專案組，駐村調(diào)查，公安局鎖定殺害她的人一定是地富反壞分子，紅旗的美也位列其中。

樊口的大小地主和他們的親戚六眷都做了摸排，到紅旗的美被傳話時，科學(xué)家們已經(jīng)撤出，搬到花馬湖去了。女科學(xué)家臨走時，給專案組提供了最可靠的消息：那夜，她和張新紅擔(dān)心魚網(wǎng)撕破，又擔(dān)心魚兒被偷，兩人輪流值守，女科學(xué)家守上半夜，張新紅守下半夜，也就是說，張新紅是下半夜值守武昌魚時，被人殺害的。有女科學(xué)家這個人證，張新紅成了烈士。

鎖定這個時間段，公安局排查范圍縮小。紅旗的美被調(diào)查時，得五證實美一直在家，從沒有離開過，得五還背過一句詩，正是美當(dāng)晚教的蝦詩。

得五沒有說假話。那晚上，美確實教他背過詩，只是清晨，紅旗和美去救武昌魚，得五沒有睡醒。事后，美和紅旗悄無聲息趕回家，得五仍在睡夢中。

美就這樣逃脫。可是，兇手一定要查出來。這樣，樊口大地主的侄兒伍家慶就被抓出來。群眾舉報，在張新紅淹死的當(dāng)天晚上，有人看到伍家慶在港邊打魚。正好，張新紅帶領(lǐng)農(nóng)民革命，革去他家的房子。伍家慶的殺人動機一目了然。

揪出伍家慶這個殺人兇手，張新軍買來鞭炮在專案組炸個通通響，表達(dá)感激。伍家慶被帶走時，五花大綁，脖子上還拴一條大鐵鏈子，是先前伍家用來拴狗的。伍家慶一路嚎哭，一路喊冤，公安局的民警就用毛巾，把他的嘴堵上。革命群眾紛紛出來，用雞蛋，用包菜，用紅苕，用石頭砸他，得五提半桶洗鍋水，等在門前要潑到伍家慶頭上，美想制止，紅旗說：“美，由他！”

伍家慶沒有立即槍斃，因為這時候，生產(chǎn)大躍進的口號越喊越響，鄂城縣委提出“三年實現(xiàn)魚米之鄉(xiāng)”的奮斗目標(biāo)，縣公安局押著伍家慶游遍鄂城縣的大小村莊，向地富反壞分子敲一記警鐘，確保全民大躍進的順利進行。

雖然紅旗和美脫險，可是美卻夜夜哭泣，因為她知道，伍家慶那晚打魚，是他老婆剛生孩子，沒有奶水，他冒雨打魚是給為了給孩子發(fā)奶。得五又來紅旗家睡覺，要美教他背詩，可美卻推說頭疼，心慌，記不起來詩，沒興致。

有一天，美進城辦事，遇到伍家慶正在游街，他胸前掛著死刑犯的牌子。知伍家慶已判處死刑，美好生悲傷，當(dāng)即便往回趕，直奔西山大廟。

美順著西山退谷上山去，當(dāng)年，這里是唐朝歸隱名士元結(jié)避難之所，伍先生教過他寫的盛贊團頭魴的詩，西山綠翠，鳥語花香，美邊走，這首詩便涌出美的心懷：“樊水欲東流，大江又北來，樊山當(dāng)其南，此中為大洄，洄中魚好游，洄中多釣舟。漫欲做漁人，終焉無所求?！?/p>

美早忘記這詩的意思，只覺得這一生能活著背詩，是人生大幸。到山門，抬頭見靈泉寺三個字，便不由得淚流滿面。這靈泉寺，是東晉孝武帝太元三年，慧遠(yuǎn)大和尚到西山弘法，在吳王孫權(quán)的避暑宮原址上建起來的，是佛教凈土宗的發(fā)源地。美幼年常在這里玩耍，吃東坡餅，喝菩薩泉，美一生最先認(rèn)得的字，也是伍先生教的，就掛在大殿，這幾個字是——舉頭三尺有神明。

美跪下來，雙淚長流。

到美回家來時，已經(jīng)半夜，紅旗坐在門口苦苦等候。從張新紅淹死后，紅旗變得十分膽小，天黑，他便不敢一個人呆在家里，晚上睡覺，也必定要抱著美的腳。得五來家打撲克，紅旗總是心不在焉，盤盤都輸。紅旗垮了，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已有了白發(fā)。

美想自首，把這心思告訴紅旗，紅旗說：“美，你會槍斃的。不僅要槍斃你，有可能也要槍斃我。”

美的眼淚涌出來，“美心痛兒的命，你才十六歲，要不是為美討個公平，也不會淹死張新紅。兒是無辜的。美要一個人擔(dān)起來?！?/p>

紅旗哽咽不已：“沒有美，我就跟得五一樣，到別人家里睡覺，衣服破了也沒有人補?！?/p>

美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槍斃美，美也活不下去?！?/p>

美自首的決心很大，終于，她去西山廟里燒過三柱香，就去縣公安局自首了。

美當(dāng)即被五花大綁帶到長港，指認(rèn)她如何把張新紅騙到船上殺害的現(xiàn)場。新的兇手出現(xiàn)，令樊口沸騰。得五爬上一棵樹，見綁著人竟是美，吃驚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他跳下樹，一口氣奔到紅旗家里，咣當(dāng)推開門，卻不見紅旗。

美怎么也沒有想到，她擔(dān)起一切責(zé)任，公安局還是要把她的兒子紅旗抓來審問，少年紅旗怎么經(jīng)得起如此巨大的折磨？可讓美更沒想到的是，美自首后，紅旗逃走了。

張新軍帶人找到紅旗家，翻個底朝天，也沒有見到紅旗。公安局下發(fā)追捕令，那一夜，樊口的民兵四處活動，堵住各個交通路口，張新軍指揮伍老漢打著鑼，沿村叫喊，捉拿紅旗。追捕的人追了幾天幾夜，又十天半月，后來直到美槍斃，也沒有抓到紅旗。

槍斃美，是速戰(zhàn)速決的。美死前向政府提了一個要求，她要見得五。起先張新軍打過招呼，絕對不讓她見任何人，要她死得孤苦伶仃。美便想起張書記說過，有冤屈可以找他的話，美又說要見得五，口信也帶給了張書記，可張書記回話，要她安心去死，不要害得五。美便在看守所絕食三天，才等來得五。

得五來的時候，送來兩件衣服，是他從美的家里找來的，得五洗得干干凈凈，送美上路穿。美剃著陰陽頭，手上腳上戴著鐵鏈，每拖一步都嘩嘩作響，腳腕處，手腕處都是鐵鏈勒出的傷。得五見一面就要哭，美說，“得五，別哭。美求你辦一件事。”

得五鄭重點頭，不管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得五也會做的。美說：“你每年都放生兩條團頭魴，從明年起，你幫紅旗也放生兩條團頭魴吧！”

得五的眼淚刷地流下來，說：“美，你放心走，放生的事我一生照辦，我向毛主席發(fā)誓?！?/p>

美伸手，想摸摸得五的頭，可是她的手卻拿不起來，美含著熱淚，留下人世的最后一句話：“得五，我的兒！我在地下見到你娘，我告訴她，得五是個好孩子?！?/p>

美槍斃時，人山人海，她中四槍才死。

一切塵埃落定，花馬湖傳來好消息，武昌魚人工養(yǎng)殖成功。得五收聽湖北人民廣播電臺，聽到老易的聲音，老易興奮地說：“太好了，一網(wǎng)就打起幾百斤武昌魚，成功的養(yǎng)殖技術(shù)將向全國推廣。武昌魚就是團頭魴，它成為世界水生物史上一個新品種，是中國人民的驕傲，這是科研工作者們獻給毛主席的一件禮物?！?/p>

得五呆坐地黑暗里，想哭，卻沒有流出眼淚。

第二年，鄂城縣在一片大煉鋼鐵中迎來萬紫千紅的春天，樊口已經(jīng)成立旭光人民公社，張新軍當(dāng)上副縣長，他跟他的妹妹張新紅一樣，對革命充滿火一樣的熱情，整日守在煉鋼爐旁，紅通通的爐火映紅他的臉。得五已長成小伙子，他負(fù)責(zé)家家戶戶收集鍋灶等鐵器。他在公社食堂吃飯，每餐都有白瓷臉盆堆起來的紅燒武昌魚，得五從不伸筷子。

到四月初八如來佛菩薩的生日，天蒙蒙亮，紅旗就提著木桶去西山，在黃龍磯放生團頭魴。與往年不同的是，從此，得五一回要放生四條魚，兩條為自己感恩，兩條為紅旗祈福。

到第三年，大饑荒席卷全國，鄂城縣也沒能幸免。樊口人民沒有糧食，就靠著長港里的魚活下來。人們發(fā)現(xiàn)，長港最多的魚，竟是團頭魴，果然應(yīng)驗老易說過的話，那些潰網(wǎng)的武昌魚形成更大的種群，它們是樊口人民的共同財富。除了魚，大饑荒中拯救鄂城人民的還有湖藕和菱角，是湖水讓鄂城人民活下來。

那時候，得五也餓得眼花腿顫，去港里打魚充饑。一網(wǎng)撈上來，三條魚中有兩條都是團頭魴。提著魚回家，生火，殺魚，煮湯，奶白鮮鮮的魚湯端上桌，像母親的乳汁，得五的眼淚叮當(dāng)?shù)?，他曲下雙膝，給團頭魴磕頭。

也是這兩年，科學(xué)家在花馬湖人工養(yǎng)殖的武昌魚也形成種群，它們旺盛的生命力，生兒育女，成為大饑荒中的救命糧，拯救鄂城、黃石沿湖的城鎮(zhèn)和村莊。從此，梁子湖被稱為母親湖，她是武昌魚的娘親。

彈指一揮間，時光過去47年，得五整整六十歲。這時候，農(nóng)業(yè)部早已批準(zhǔn)在已撤縣改市的鄂城設(shè)立武昌魚國家級水產(chǎn)原種場，武昌魚的人工養(yǎng)殖獲得巨大發(fā)展，中國人民都吃上了武昌魚。中國科學(xué)院調(diào)查評估武昌魚的無形資產(chǎn)為八十億元，武昌魚股份公司也在香港上市。一條“御封”的武昌魚，撐起一座城市。

在鄂城，無論大人小孩，都會背誦毛主席的詩：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變化是天翻地覆的，建起樊口大閘，開通高速公路，但得五仍然住在長港邊，每年春天，他都要提著木桶，去西山腳下放生團頭魴。

到得五六十歲的時候，得五發(fā)現(xiàn)，前來西山放生的人越來越多，四月初八的放生節(jié)也成為西山大廟的盛大節(jié)日。以至于后來，放生的香客租船下江，到江中心去放，到觀音閣去放。那一天的長江水，到處浮游著歡快幸福的龜，成群結(jié)隊的魚。在長江的洄水處，重新獲得生命的它們，展現(xiàn)著生命的豐富多樣和絢麗多姿，是一幅和諧溫馨的圖畫。

得五依然如故，提著他打滿桐油的老木桶，里面的四條魚，一點也沒有變化。得五去放生，非得走西山退谷，繞九曲亭，再下山到黃龍磯，他一年一度，已經(jīng)來過五十年。

這年春天，繁花盛開，得五家里來了一位客人，他穿著整整齊齊的黑色西裝，提著一只皮箱，推開得五的家門。得五，七十年代到大冶鐵礦采礦時，炸傷眼睛，左眼已經(jīng)瞎了。他用一只眼睛定定看著來人，良久，才嘴唇顫抖著問：“你是哪個？”

來客三十多歲，站在得五面前，放下箱子，拉住得五的手，“得五叔，我是紅旗的兒子?！?/p>

聽到紅旗兩個字，得五湊上耳朵，怕沒有聽清楚，來人又說：“我是紅旗的兒子，我叫武昌?！?

名叫武昌，得五當(dāng)然十足信，單眼淚奔。

至此，得五才知道紅旗的下落：那天紅旗逃走后，一路躲避圍追堵截，深夜里他逃到花湖，沒想到在那里遇到張新軍，帶著民兵搜查渡口，紅旗一路狂奔，無路可逃，便跳進了花馬湖。月黑風(fēng)高，他鉆進湖中圍欄躲避，整整一夜。成群的魚兒在他身邊游來游去，碰著他的腿，胳膊，?？吭谒男馗?。天麻麻亮?xí)r，借著微亮的光，他才看清那些游來游去的魚，竟然全是團頭魴。原來，這是科學(xué)家建在花馬湖的武昌魚人工養(yǎng)殖場。紅旗又慌亂又傷心，哭一陣，又一陣。上岸后，他逃到大冶，在那里爬上運煤的火車，一路流浪，一路輾轉(zhuǎn)到廣東，又從廣東偷渡到香港。

武昌說：“父親現(xiàn)在跟隨我在美國生活。他已經(jīng)中風(fēng)偏癱，永遠(yuǎn)都不能回家?！?/p>

得五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那剩下的一只眼睛，清淚長流。

那晚，得五為美國歸來的武昌做豐盛的晚餐，是樊口人民待客的最高禮遇——用團頭魴做成的一桌魚宴：清蒸武昌魚，紅燒武昌魚，油燜武昌魚，糖灸武昌魚，東坡武昌魚，燈籠武昌魚，荷包武昌魚，粉蒸武昌魚，菠蘿武昌魚，暴腌武昌魚和武昌魚雜燒豆腐。十盤魚擺了滿桌，濃香撲鼻。得五請來美用命換回的伍家慶作陪。伍家慶已老佝背，他斟滿樊口春，滿頭白發(fā)的伍家慶興致勃勃，端杯即吟：“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伍家慶詩吟一半，老淚縱橫。

吃過晚飯，得五和武昌一起睡。月明星稀，淡淡月亮照進來，得五說：“美，就是你奶奶，在這樣的月光下，會教我背詩?！?/p>

武昌說：“父親說過，都是魚詩，還有蝦詩?！?/p>

得五說：“美，就是你奶奶，她死之前，囑我為你父親放生武昌魚，我一直替他放生，放了五十年，那是美為兒子祈福。”

武昌說：“那不是祈福，是奶奶為父親贖罪。父親說，人是他淹死的，母親替他頂罪，他罪上加罪，一生無法償還。我回去要告訴父親，得五叔為他放生五十年，奶奶已為他贖罪，我叫父親不要悲心?！?/p>

得五說：“不用，不用悲心。我替他放了五十年，連年都是認(rèn)真的，虔誠的。文革時都沒有錯過一年，偷偷放，窮得沒有褲子穿，就把家里的鋼精鍋賣了，買四條團頭魴去放，我喊觀音菩薩保佑，喊觀音菩薩原諒，喊了五十年，那觀音菩薩的耳朵，早都聽出繭來了！”

得五在黑暗里笑，武昌卻在黑暗里哭。

早上，武昌要走，得五把自家腌制的武昌魚包好，托武昌帶給紅旗，武昌說：“叔，美國也有武昌魚。”

得五說：“美國沒有樊口的武昌魚，家里的團頭魴正宗，魚帶給你爸爸?！?/p>

武昌說：“叔，不用，我父親，他一生都不吃魚?！?/p>

得五，再一次淚奔。

武昌走以后，得五收到紅旗的來信，信是紅旗托人寫的，他請得五在明年的四月初八放生節(jié)，替他放生兩條武昌魚，這兩條魚是為美放的，紅旗要為親愛的美，贖一個來世。

為美贖一個來世，得五很重視。來年的四月初八放生節(jié)，得五提著木桶，桶里裝著六條魚，是他早起去菜市場買來的鮮活武昌魚。第一次為美放生，得五去找靈泉寺的智紅和尚，請他念經(jīng)做法，得五相信，美是有來世的。智紅法師身披袈裟，念完經(jīng)文，做完法事，問：“施主要有什么心愿，就向菩薩說明，你放生五十年，一定很靈的?！钡梦鍝渫ü蛳码p膝，眼淚流下來，想了好多話，卻不知如何說。智紅法師敲著木魚，一下兩下三下，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越敲越快，得五大聲說：“美，我要菩薩保佑你，來生平安無事?！?/p>

這時候的得五已經(jīng)老了，大人小孩都叫他得五爹。放生回來，得五爹心情愉快，提著空桶，到西山走一轉(zhuǎn)，穿過當(dāng)年孫權(quán)砍斷的吳王試劍石，路過當(dāng)年東坡先生修建的九曲長亭，走到西山之巔的望江亭，得五爹用他的一只眼睛，眺望萬里長江，從西山到觀音閣，這一路長江洄水，浩浩蕩蕩，是武昌魚的重生之地。放生五十多年，得五爹非常自豪，站在高高的山頂，壯麗地，給魚兒送行。

又過幾年，得五爹裝了一部電話，可惜，他接到的第一個電話，竟然是武昌打來的國際長途，武昌告訴他，父親紅旗在美國去世。得五放下電話，就趕到西山大廟，為紅旗燒了三炷安魂香。

不久，得五爹收到武昌寄來的一筆錢，是紅旗的遺產(chǎn)，紅旗要把他一生的積蓄，全部用來放生武昌魚。得五爹拿到錢，算著自己能活在人世的歲月，一年放生六條魚，這么多錢，得放五百年。于是，得五爹決定，把先前放生六條魚變成六十條魚，后來又變成六百條魚。

再到來年，得五爹去放生的時候，魚是用大貨車拖去的，照例是在西山腳下，蒼老的得五爹，請人把武昌魚搬下來，親自放進長江。一只眼睛的得五爹，看著肥厚鮮活的武昌魚，撲進長江的懷抱，得五爹虔誠誦念：“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啊，贖我的親人美和紅旗來世平安無事??！”

有一次，得五爹早早去放生回來，在西山遇到伍家慶的兒子，當(dāng)年，就是他要吃奶，伍家慶下河打魚，差點丟掉性命。他這命，也是美用命換回來的。這一年，伍家慶已經(jīng)病死。伍家慶的兒子說：“得五爹，你再莫放生，江面上那些打魚的船，就是專門來撈武昌魚的，你眼睛瞎，又看不見?！?/p>

得五爹起初不信，打出租車趕到望江亭，果見江面上，漁船比平常日子多得多，得五爹又下山去，租船要看個究竟。船行到觀音閣，得五爹果然見到，憨厚活潑的武昌魚，順著洄水下游，風(fēng)平浪靜，悠閑自在，正好被一網(wǎng)打盡。

得五爹氣得七竅生煙，站在船頭破口大罵，江風(fēng)呼嘯，沒人理睬，他一只眼睜睜看著武昌魚被一網(wǎng)網(wǎng)撈上來，倒進船倉仍在活蹦亂跳，好似一派豐收的景象，得五為親人們贖的來世，全成為泡影。得五爹上岸來，趕到西山廟遇到紅廣和尚，要求個法子，紅廣和尚雙手合十，只淡淡道出四個字：“阿彌陀佛！”

得五爹便放在心上，來年的放生節(jié)，他提前到花馬湖，定購剛剛長成的武昌魚苗苗，估摸這魚苗苗無人打撈，能為自己和親人們贖來世的平安無事。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時，放生節(jié)的黃龍磯人山人海，有人放烏龜，有人放蝦，有人放黃姑魚，有人放黃蟮，放生最多的當(dāng)屬已列入中國名貴魚種的武昌魚，世界名魚。張老板的一萬斤，李總的二萬斤，陳總的五萬斤……得五不認(rèn)得放生的人，但他知道，每一個前來放生的人，心里都懷著感恩，或者負(fù)累，或者如美一樣，贖一個來世。得五從來不問，各人心里有一本帳。

春天的洪水，從金山銀山而來，民信閘已經(jīng)停用，洪水匯聚在新建起的樊口大閘，梁子湖灌滿了，水還在漫，樊口大閘便開閘放水，長港水撲進長江，像孩子撲進母親的懷抱。這是放生的好時機。

得五想把去年捕走的武昌魚補起來，為親人多積善德，紅旗的罪過，美的來世，還有他自己的感恩，都是齊天大的事。得五爹把萬斤魚苗送到長江邊，他瞎著一只眼睛，拄著一根棍子，站在黃龍磯放生臺，六十年了?。《下牭轿魃綇R的鐘聲，和尚的經(jīng)文抑揚頓挫，正在超度世間萬物、萬事、萬人，得五仿佛聽到親人們來世的歡歌，激動得老淚縱橫?？墒牵梦宓囊恢谎劬ν瑫r也看到，打魚的小船已駛到江中，從西山到觀音閣，這一路洄水，嚴(yán)陣已待。

得五爹心生慶幸，他放的是魚苗，沒有商品價值，武昌魚苗苗，一定可以逃脫。

法事畢，大廟的鐘聲悠遠(yuǎn)清長，大悲咒的歌聲傳頌四方，開始放生了。

老板們請來大船，裝載武昌魚，送到江心放生，下游的捕魚船，便齊齊駛向江心。

得五狡黠一笑，誰也休想攔住親人來世的光明之路。他把魚苗一桶桶舀出來倒進長江。武昌魚的童年，小巧，精致，透明，看得見它們身上針一樣的十三根半魚刺，它們是正宗的團頭魴，是手掌心歇息的蝴蝶，它們游動的姿勢更是動人，像蝴蝶在水中飛翔。魚兒一群群，排成隊列，搖著歡快的小尾巴，順著水流游動，得五倒出一桶又一桶，長江邊全是游泳的蝴蝶，它們歡天喜地，向著觀音閣，跑去。

那天晚上，得五睡了一個好覺，天亮?xí)r，他到鼓樓街閑逛。西山小學(xué)正在上課，孩子們瑯瑯的讀書聲傳出來：“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那些難忘的歲月，似一口老酒涌上心頭，得五背起手，想起美教過的魚詩：“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闭媸翘懒税。~！恩魚！得五背著詩，走到菜市場，一抬頭，卻看到露天菜場里，擺滿面粉裹住的油炸魚，得五爹眼瞎，走近前細(xì)看，竟然都是魚苗苗，哦，那些美麗的水蝴蝶，模樣還在，只是已經(jīng)死了。

得五的心一陣劇痛，獨眼望長街，是回天無力的悲愴。得五背了一首詩，也是美教的：“金錢贖得免刀痕，聞道禽魚亦感恩。好去長江千萬里，不須辛苦上龍門?！?/p>

得五決定，明年的放生節(jié)，就用自己的肉身，放到萬里長江去，無論如何，得給親人們贖來世。

作者簡介：

胡雪梅，記者，湖北省作協(xié)第十屆簽約作家。湖北人，現(xiàn)居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