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呵呵
曾獨自遠赴石家莊求學,在手機里用方言和好友抱怨學校沒有單間浴室。
室友撲過來說:“你說的是溫州話吧,真好聽,雖然我一個字也聽不懂?!?/p>
不禁啞然,溫州話確實難懂,但我卻從不知她悅耳動聽,直到爺爺去世后。
雖然家中有老人,我卻從沒刻意去學過方言,因為我有爺爺,他聽得懂我說的普通話。
小時候有段時間我是跟爺爺奶奶住的,我是家中長子長孫,雖然是女孩,可爺爺奶奶一點也不重男輕女。我印象最深的是家里那輛早就報廢了的二八自行車,爺爺騎著那輛老爺車載著我聽過無數場戲,其實我對聽戲并不感興趣,真正勾住我的是賣零食的小攤。
五毛錢一瓶的玻璃罐裝的豆奶,五毛錢一根的棉花糖,或者五毛錢一個的冰淇淋。
在那個五毛錢對我來講就是很多很多錢,能構成我圓滿一天的九十年代初,爺爺用他并不流利的普通話努力跟我解釋臺上咿咿呀呀夾雜著方言的越劇演員們在唱什么,即便我腦子里滿是“哪里能買到她們好看的衣服和簪子”。
后來爺爺臥病的那幾年,我曾推著輪椅帶他去聽戲,但他總說身體吃不消,所以一次嘗試之后就只剩我和奶奶了??晌衣牪欢窖?,奶奶又不會講普通話,久而久之便也沒去了。索性搬了竹椅和奶奶一起坐在爺爺床邊陪他一起聽溫州鼓詞或者看電視,然后爺爺又開始了他闊別已久的翻譯工作。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
我高中上的是寄宿學校,一個月才回家一趟,所剩不多的休息時間不是在做題就是上網和論壇的朋友們閑聊聯絡感情。
大一的某天,媽媽跟我說:“去看看你爺爺吧?!?/p>
那個我曾經一賴就是一整天的房間,爺爺側躺著在睡覺。我印象中可以把我舉起來架在脖子上的爺爺,竟瘦得只剩那么一把骨頭,蜷在碩大的床上,即便是大熱天還是蓋著厚厚的棉被。
似乎是聽到了動靜,爺爺有轉醒的跡象,我湊過去說:“爺爺,我回來了?!?/p>
爺爺迷迷糊糊點了點頭,又昏昏沉沉睡過去。
我扣著掌心,紅了眼圈。
沒多久后的一個夜晚,我在學校宿舍接到媽媽的電話。通話結束后我伏在桌上號啕大哭,室友問我怎么了,我抱著她邊哭邊問:“我沒有爺爺了,怎么辦?我爺爺沒了。”
記憶中爺爺帶給我的記憶都是帶著馨香的甜味的。幼時曾央著爺爺帶我下田農作,結果秧苗被我毀得亂七八糟,奶奶訓斥我糟蹋農作物,末了又怪爺爺太寵我。爺爺卻權當沒聽見,丟下工作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一袋汽水哄我開心,我便擦了眼淚乖乖吸著汽水坐在田埂間等著,掐著指頭算什么時候結束爺爺就可以帶我去聽戲。聽隔壁小盛說那里有賣一種奶瓶糖,又好玩又好吃,雖然那會兒我滿口蛀牙,導致媽媽特意寫信叮囑爺爺奶奶別給我吃甜食,但只要我裝可憐爺爺一定會瞞著奶奶偷偷給我買。這一點,我相當篤定。
小朋友的認識就是如此淺薄,誰給我買吃的誰就是對我最好的人,所以那時候我認為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就是爺爺了。
可就是這么好的爺爺,卻動手打了我,那是我印象中爺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我動粗。
時隔多年,我已經忘了事情的緣由,卻記得當年的小陳姑娘心很傷也很累,哭著喊完“我討厭爺爺”,就背了爺爺買的美少女戰(zhàn)士書包離家出走找媽媽去了。那時候媽媽在隔壁鎮(zhèn)子的一家紡織廠工作,從我家到那里要經過一條小河,河上兩塊長條形水泥石柱搭就的簡易橋梁又陡又窄,兩邊還沒有護欄。以前就算是爺爺奶奶牽著我走,我都會怕得捂上眼睛,甚至好幾次做夢夢見自己掉進那條河,那窒息的逼仄感我至今仍記得。
吃完一書包的零食給自己壯膽,憑著一時意氣走到一半后,勇氣卻被橋下湍急的水流沖得干干凈凈無影無蹤,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更不敢站著怕被風吹到河里,只好趴在橋面上等人經過捎我一程。結果天越來越黑,卻沒有一個人經過,所以小表叔在晚霞漫天里找到我時,我正趴在橋上哭得昏天暗地。
我一邊哭著一邊抱怨說:“你怎么才來啊,我眼淚都流到額頭了。”
最后的結局是我趴在小表叔背上哭睡過去,嘴里還念叨著“爺爺壞,不回家,找媽媽”。
長大后小表叔不止一次拿這事笑話我,說我哭得跟剛從河里撈出來似的。而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我書包里鼓囊囊的零食全是爺爺讓奶奶給我裝的,怕我路上餓。爺爺也知道我不敢獨自過河又怕我初生牛犢不怕虎硬闖,就偷偷跟在我后面,后來見我趴在橋上干哭不起來也急了,又拉不下臉來抱我,正巧小表叔放學經過,就托了他的名義把我?guī)Щ亓思摇?/p>
那之后,我還跟爺爺冷戰(zhàn)了好幾天,直到鎮(zhèn)上又來了戲班子。就在我急得抓耳撓腮,又賭氣不想求爺爺的時候,那輛熟悉的二八自行車又出現在了我眼前。
“還不上來,趕不上開場沒糖吃別怪爺爺?!蔽覀冞@里的習俗,戲開唱第一天會分糖。
積攢了好幾天的不愉快,就這么在幾顆印著貓咪頭像的阿咪奶糖的誘惑下煙消云散了,我歡呼一聲任爺爺把我抱起安放在高高的橫杠上,牛氣哄哄地舉著胖胳膊喊著出發(fā)。
關于我的專屬座位——那條筆直的黑色橫梁,它承載的不僅僅是與爺爺有關的童年,還有某個別人看來或許可笑的、執(zhí)拗的夢想——我曾和爺爺說,等我長大了絕對不要他抱也能輕松坐上去,而不論是我還是爺爺,終究都沒能等到那天。
送爺爺走那天,我抱著爺爺的遺像站在老屋外,看長輩們進進出出,看煙花鞭炮在耳邊炸開,看管樂隊演奏著成年不變的曲調,看扶著棺木哭得站不起來的奶奶被姨婆攙出來。
看天空最后一絲黑暗被太陽抽干瀝盡,從凌晨開始到現在,天終于亮了,一切也將歸于沉寂。
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說:“走吧,送爺爺走吧?!?/p>
我低頭看了看懷里爺爺的照片,是他剛臥病那幾年拍的,比起走時的憔悴,照片上的爺爺精神矍鑠,即便在病榻上一躺就是十多年,也絲毫沒磨滅他的笑容。
樂觀,一直是我認為我們家所有基因中最偉大的遺傳,從爺爺,到爸爸,再到我。
喪禮結束后,家里安靜了許多。
曾幾何時,爺爺的房間總是傳來電視運作的聲音。
如今,爺爺走了,奶奶還是會看電視,但只挑武俠片看,我問為什么,她說打打殺殺的有看頭,其他劇都是對話她聽不懂。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在她不再清亮的眼中我看到了落寞,我想她和我一樣,也想爺爺了。
那是第一次,我記憶中爺爺講的吳儂軟語是如此動聽,平仄轉折間盡是讓人懷念的味道。
隱隱約約的,好像聽見了幼時爺爺教我念的溫州童謠《問姓謠》:娒娒,你姓尼?我姓金。阿尼金?黃金。阿尼黃?草頭黃。阿尼草?青草,阿尼青?萬年青,阿尼萬?糯米飯。阿尼糯?果老糯。阿尼果……
一直以來我都希望自己能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所以從小到大能用普通話表達的我從不說方言。于是漸漸的,這曾經伴我長大的吳語,竟像透過夢境抵達現實一般讓人手足無措。
我對奶奶說:“我會好好學溫州話,然后像以前爺爺給我們當翻譯一樣,翻譯給你聽?!?/p>
奶奶卻笑言我這方言水平她有生之年估計是聽不到了。
“所以,你不要和爺爺一樣那么早離開我,好不好?”
我翹起小指勾了奶奶的小指,掰著她的大拇指印上我的。
奶奶問我做什么,我笑著說:“我當你同意了,我們來拉鉤?!?/p>
奶奶有些莫名其妙地抽回手,說自己困了要去睡覺。我望著她日漸佝僂的背影笑得雙眼微醺——奶奶,抱歉我耍了詐,我知道你聽不懂普通話。
可你要相信,我愛爺爺,我也愛你。
編輯/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