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
把此文獻給那些我相識和不相識的熱愛寫作的少年們。
——作者
一
唐盛唐是一位朋友的朋友的孩子。認識唐盛唐的時候,他十七歲,在一所赫赫有名的重點高中就讀,開學(xué)上高三。認識他,是因為那時候唐盛唐正在鬧退學(xué),準備回家當(dāng)作家。
那天我正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小書吧跟女兒劉雨唱談話。十年前,我跟劉雨唱的媽媽徐文俐離了婚,之后劉雨唱一直跟她媽媽生活。昨天徐文俐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正在上大二的劉雨唱突然要退學(xué),要跟一個高一同學(xué)一起創(chuàng)業(yè),開發(fā)一個什么觀賞水母的項目。她要我馬上找劉雨唱談一談,務(wù)必要她打消這個不靠譜的念頭。盡管我們已經(jīng)至少六七年沒見面說過話,連通話都沒有過,但她在電話里的口氣依然很生硬很強硬,就像我們昨天才剛剛離的婚,前天還剛剛吵過架。很顯然,當(dāng)初我留給她的傷疤歷久彌新,她對我的怨恨就跟臉上的皺紋似的,不但無法消除,而且越積越多。在她看來,我不但得為她支離破碎的人生負責(zé),更得為女兒的不靠譜負責(zé)。因為我早在十年前就為女兒樹立過不靠譜的榜樣,并且在更早的時候,把自己不靠譜的基因遺傳給了女兒。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劉雨唱。說實話,我很心虛。雖然我是她的父親,但由我來勸說她改變退學(xué)的主意,卻并不適合。好在,劉雨唱是個善良的孩子,她在認真地說完了她退學(xué)以及退學(xué)之后的整個計劃之后,又很認真地聽取了我的勸說,并沒有拿十年前我突然辭職回家當(dāng)作家的事情來阻止或者反駁我。
劉雨唱抬頭看了看我,忽然笑了,說:“老爸,你還記得那一年,我跟你和我媽說,我不想再跟我媽過了,也不愿意跟你,我要跟小姨一起生活的事情嗎?”
我點點頭,“當(dāng)然記得!”
那是八年前,是在徐文俐再婚之后的某一天,十二歲的劉雨唱突然把我和徐文俐召集在一起。當(dāng)時在一家冷飲店里,她一邊用吸管吸著杯子里的飲料,一邊說:“我不想再跟媽媽了?!?/p>
我和她媽媽都聽清楚了,但幾乎是同時,都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你說什么?”
劉雨唱就把嘴巴從吸管上拿開,但眼睛依然泡在杯子里,很耐心地重復(fù)道:“我不想再跟媽媽了!”
徐文俐有些激動,聲音立刻高了八度,“你說什么呢!我是你媽媽,你不跟我你跟誰?!”
我的心里莫名其妙地?zé)崃艘幌?,正想說什么,卻被徐文俐的目光一刀逼回!我一時膽怯,把要沖口而出的一句話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也幸虧我沒有說出那句話,不然劉雨唱接下來說出的話就會更讓我心碎,讓我無地自容。劉雨唱說:“我要跟小姨和小姨夫一起過!”
我和徐文俐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時明白了劉雨唱所說的小姨是誰。那是徐文俐的姑姑家的女兒,徐文俐的堂妹,叫李郵。李郵的丈夫在高校任教,兩個人婚后一直沒有孩子,據(jù)說是李郵丈夫的原因。他們一直都非常喜歡劉雨唱。
徐文俐一把抓住劉雨唱的胳膊,抓得很用力,劉雨唱的眉毛皺了皺,顯然被抓得很疼,但她依然不看她的媽媽,也沒有掙扎。徐文俐瞪大了眼睛,“是你小姨教你說的?!”
劉雨唱說:“是我去找的小姨。我求小姨讓我跟她和小姨夫一起生活。我可以改口叫他們爸爸媽媽?!?/p>
徐文俐大腦空空地跟了一句,“她怎么說?”
劉雨唱沒吭聲,一串眼淚掉進飲料杯子里,發(fā)出幾聲巨響。
我心虛地抬眼看看徐文俐,看見她眼睛里和心里的一切怨恨和憤怒都瞬間崩塌。
那次見面一周后,徐文俐第二次離婚。據(jù)說,她的決絕讓那個總是醉醺醺的男人徹底酒醒了,但可惜,他醒得太晚了。從那以后,徐文俐沒有再婚,一直跟劉雨唱相依為命。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十二歲的劉雨唱對我和她媽媽說她要跟小姨一起生活時,臉上的那種表情。而現(xiàn)在,二十歲的劉雨唱坐在我面前,依然讓我無所適從。在她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我從來都只是一個看客,而且觀看的距離被徐文俐嚴格管控著。
我問劉雨唱:“當(dāng)時你是拿你小姨當(dāng)槍使,還是真去找過她?”
劉雨唱說:“我真去找過她。如果后來我媽沒跟那個男人離婚,我就會讓小姨收養(yǎng)我,不管你和我媽答不答應(yīng)!”
我嘆了一口氣。我知道劉雨唱突然提起這件事的用意,她是在告訴我,八年前,她才十二歲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無法改變她的想法了,八年之后的今天,我或者她媽媽就更沒法改變她的決定了。
可是我還是得說幾句什么,倒不是因為無法向徐文俐交代,而是覺得就這樣淺嘗輒止草草放棄,無法跟自己交代,畢竟,我是劉雨唱的父親,我應(yīng)該跟她說得更多一些??墒?,我還能說些什么呢?可以說的,似乎早已經(jīng)說完了;或者,我有資格說的,原本就很少很少。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電話是老何打來的。老何說:“劉大作家,有件事請你一定幫忙!”
我拿著電話,忽然無可自制地笑起來。我費了很大的氣力,才止住自己的傻笑。我掛了電話,看見劉雨唱一臉錯愕的表情。我說:“有個孩子,上高中,突然想退學(xué)當(dāng)作家。那孩子的父母有個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就是剛才打電話的那人,來找我?guī)蛡€忙,要我跟那個孩子談?wù)?,勸勸他。你覺得,是不是很好笑?”
劉雨唱卻不笑,皺著眉毛問我:“為什么?他們?yōu)槭裁匆夷???/p>
我說:“為什么?大概,大概因為我是個作家吧。”
在書吧門口分手時,我的手揣在口袋里,握著那張銀行卡,正猶豫著,劉雨唱突然對我說:“你別答應(yīng),別去跟那個小孩談什么話!”
我愣了一下,“怎么啦?”
劉雨唱咬咬嘴唇,“老爸,你真不明白嗎?他們明明是想把你當(dāng)成反面教材!”
我徹底呆住了,握著銀行卡的手下意識地松開了。
劉雨唱看著我,臉上忽然現(xiàn)出了一種憐憫的表情,“這樣吧,你跟我媽說,我答應(yīng)你再考慮考慮。至少一周之內(nèi),我先不去學(xué)校辦理退學(xué)手續(xù)。”
二
后來我還是答應(yīng)了老何,幫忙勸那個孩子。表面上,我是因為磨不開朋友的情面,其實呢,是因為劉雨唱關(guān)于“反面教材”那句話。
但沒想到的是,第一次約見,那孩子竟然放了我的鴿子。我在咖啡廳里等了他一個小時,也沒見到他的人影。我給老何打電話,老何很詫異,“是嗎?他爸爸說,他早就從家里走了呀!”老何讓我再耐心等等,他馬上跟孩子的爸爸聯(lián)系。半個小時后,老何急急火火地走進咖啡廳,身后跟著一個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就是唐盛唐的父親老唐。那天唐盛唐始終沒露面,倒是老唐跟我倒了半天苦水。但我知道,倒苦水不是主要的,現(xiàn)在哪個當(dāng)?shù)南氲裹c苦水,還不跟上趟衛(wèi)生間那么簡單?基本上就是一種生理本能。老唐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探探我的口氣,了解一下見了唐盛唐后我會怎么說。我沒必要讓他擔(dān)心,就順著他的想法簡單說了說。他很滿意,臨走時硬塞給我一張卡。他們兩口子開了一間很大的健身房。老唐告訴我,那張卡上有一萬塊錢,我可以拿著卡隨時去他的店里消費,而且沒有使用權(quán)限,也沒有使用年限。
兩天后,我見到了唐盛唐。見面的地點就在我租住的小屋子里。這是老何提議的,說是可以讓唐盛唐更真切地感受一下作家的生活狀態(tài)。
唐盛唐高高瘦瘦,是個很清秀的男孩,用一頂長沿兒的棒球帽把大半張臉都遮了起來。他仰著臉?biāo)南麓蛄恐业男∥葑?。我請他把帽子摘下來,他問我:“為什么??/p>
我說:“你戴著帽子,我跟你說話看不見你的眼睛?!?/p>
他又問我:“那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倒沒什么關(guān)系,是個禮貌問題。”
他想了想,把帽子摘了下來,然后用手用力地向上推了推自己的頭發(fā)。
我問他:“上一次見面,你怎么沒來?”
唐盛唐說:“哦,我臨時有點別的事情。”
我說:“其實,那會兒你根本不知道要跟我見面的事,是吧。”
唐盛唐有點意外,“哦”了一聲。
我說:“那次其實是你父親想先見見我?!?/p>
唐盛唐沒吭聲。
我問他:“你肯定知道這次見面的理由,你為什么還會答應(yīng)來見我?”
唐盛唐反問我:“那你為什么會答應(yīng)見我呢?”
我說:“受朋友之托?!?/p>
唐盛唐說:“就這么簡單?”
我說:“你父親還給了我一張健身卡?!?/p>
唐盛唐又“哦”了一聲,就沉默了,大概拿不準自己該說點什么了。
我也不說話,等著他先開口。過了一分鐘,他有些沉不住氣了,問我:“你怎么不說話?你不是受朋友之托,要勸我的嗎?”
我笑了笑,說:“我是答應(yīng)你爸爸要勸勸你,但是,我現(xiàn)在還勸不了。因為我還不了解你。”
唐盛唐有些詫異,“你的意思是說,你得先了解我?”
我點點頭,“當(dāng)然!”
唐盛唐忽然嘆了口氣,說:“那可難了?!?/p>
我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所說的難處在哪?!?/p>
唐盛唐問我:“在哪?”
我說:“難在有時候連你自己都會覺得不曾真正了解自己,更何況是我?!?/p>
唐盛唐一時無語。
我說:“其實也不難。讓我先看看你的作品就可以了。那里面應(yīng)該有最真實的你。”
唐盛唐有些不屑,“就這么簡單?”
我說:“就這么簡單。你不是也因為看過我的作品,才答應(yīng)來見我的嗎?”
唐盛唐不置可否。
我說:“把你的作品發(fā)給我看看,然后我才能決定能不能勸你,又該怎么勸你。沒準,我還會反過來,勸你父母,同意你退學(xué),支持你回家當(dāng)作家呢?!?/p>
唐盛唐不相信,“真的嗎?”
我說:“真的。”
三
當(dāng)天晚上,唐盛唐就給我發(fā)過來一部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我給他發(fā)短信說,我看后會跟他聯(lián)系。那部小說一共二十章,我看了前五章,然后就丟在一旁了。
兩天后,唐盛唐的老爸沉不住氣了,讓老何打電話約我出來見面。我對老何說,讓他再耐著性子等等吧。也許唐盛唐做這個決定是一時性起,但真想讓他改變主意,卻不一定那么容易。
又過一天,唐盛唐給我發(fā)短信,問我看過那部小說沒有。我回信說,看過了。他追問我覺得怎么樣,我沒理他。他又發(fā)短信追問,我沒回。半個小時后他給我打電話,我跟他說我現(xiàn)在正忙,過后再聯(lián)系。他“哦”了一聲,就掛了。
我放下電話,又拿起來,給劉雨唱打過去。劉雨唱接了電話,里面有點吵,像是在什么公共場所。我問她那件事考慮得怎么樣了,她說她還在考慮,然后說她現(xiàn)在有點忙,過后再打給我,就匆匆掛掉了。
第二天,我去見一個出版社的編輯,談一部書稿的事情。其實已經(jīng)沒什么好談的了,大的事項已經(jīng)商定,只剩下一些細枝末節(jié)了,在電話或者QQ里就可以搞定,根本用不著她特意從千里之外跑過來跟我面談。她只是一時興起,借著這個機會來見見我,也順便在我居住的這座城市轉(zhuǎn)一轉(zhuǎn)玩一玩。我想。
我租了車和司機,陪著她去幾個景點轉(zhuǎn)。她叫于菲,我們合作過兩部書,算是老相識了,卻是第一次見面。她大概三十多歲,很漂亮。讓我有些意外的是,她的注意力或者說興奮點似乎并不在景點上,而是在我身上。我這么說,并非是一個寂寞的老男人在自作多情。我的婚姻中止在十年之前,但這并不代表我對女人的了解也停滯不前了。正相反,十年的單身生活讓我對女人對婚姻的了解和理解空前地推進了加深了。當(dāng)然,更準確地說,于菲感興趣的可能并不是我這個人本身,而是我現(xiàn)在的生存狀態(tài)。我不會開車,也沒有車,這已經(jīng)讓她很意外了,當(dāng)?shù)诙煳覒?yīng)她的要求帶她去我的住所時,她的訝異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我不想跟她解釋什么,也無意在她面前故扮神秘,只管假裝沒看出她的訝異。
沒想到后來出了一點意外。于菲從我租住的小屋里出來,下樓的時候,因為樓道又窄又黑,她一腳踏空,扭傷了腳。她疼得很厲害,我只好送她去醫(yī)院。好在檢查的結(jié)果只是扭傷,沒有傷到骨頭,但醫(yī)生說,這兩天最好臥床休息,不要走路。背著她從醫(yī)院出來時,我征求她的意見,她說,要不,我去你那兒養(yǎng)兩天吧。我猶豫了一下。她說,我可是在你家扭傷的,你得對我負責(zé)。我看不見她的臉,但聽得懂她的語氣。我說,那好吧。
我把于菲送到我的住處,然后去酒店退了房,把她的行李拿了回來。
我回到住處的時候,于菲正躺在那張舊沙發(fā)上,用手機聽歌。她有些嗔怪地說:“劉老師,你這里怎么連個音響都沒有啊。你平時不聽音樂嗎?”
我說:“我對音樂沒什么興趣。大部分聽不懂,能聽懂的又覺得沒什么意思?!?/p>
于菲說:“你是不是,對女人也是這種感覺?所以到現(xiàn)在還單身?”
正說著,我的手機響。我看了一眼,是唐盛唐,就沒有接,任它響。響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于菲有些好奇,“怎么不接?是追債的?是錢債,還是情債?”
我反問她:“為什么會是追債的?”
于菲笑起來,說:“你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欠債躲債的人呢!”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動了一下。
她看著我,“真讓我說著了?”
我笑了笑,說:“沒那回事?!蔽野烟剖⑻频氖潞唵蔚馗f了一下,沒想到,她更好奇了,“那孩子的作品你看了?”
我說:“看了一部分?!?/p>
于菲從沙發(fā)上坐起身,兩眼發(fā)亮,“寫得好嗎?沒準會發(fā)現(xiàn)一個寫作天才呢!”
我說:“他父母請我?guī)兔?,是要我勸說他不要放棄學(xué)業(yè),而不是讓我鑒別他的寫作才能?!?/p>
于菲說:“要是他真有寫作天分,為什么一定要完成什么學(xué)業(yè)呢?”
我看了她一眼,忽然靈機一動,說:“要不,你看看那孩子的作品?”
于菲說:“好啊!反正我現(xiàn)在也做不了別的事。”
我去把筆記本拿來,遞給于菲。然后去廚房準備晚飯。
我把晚飯擺上桌子的時候,于菲已經(jīng)把筆記本合上了。我問她:“這么快就看完了?”
于菲搖搖頭,說:“沒有。不過,也不用全部看完?!?/p>
我扶她起來吃飯。我說:“怎么樣,發(fā)現(xiàn)一個寫作天才不容易吧!”
有人敲門。我有些詫異,很少有人在這個時間來找我,就算有,也一定會事先打電話。
于菲一臉警惕,啞著聲音用口形問我,誰啊?
外面的人還在敲門。后來外面的人一邊敲一邊說:“劉老師,你在嗎?我是唐盛唐。”
四
唐盛唐看見于菲有些意外,我給他們做了介紹。于菲說:“哦,你就是唐盛唐啊,我剛剛看了你的作品。沒想到,你還是個小帥哥呢!”
唐盛唐有些猶豫,進退兩難的樣子。我看出來了,說:“既然來了,就坐吧,沒關(guān)系的?!?/p>
我讓唐盛唐跟我們一起吃飯,他謝絕了。我沒多讓,請他坐在一旁稍等,和于菲一起吃飯。
然后我們?nèi)齻€人坐下來。于菲半倚在沙發(fā)上,我和唐盛唐坐在椅子上。
我對唐盛唐說:“抱歉,這幾天我有點忙,一直沒能跟你聯(lián)絡(luò)。今天正好于編輯也在這兒,是個難得的機緣,我們一起談?wù)??!?/p>
唐盛唐一臉嚴肅地點點頭。
我說:“你的作品我看了,有一定基礎(chǔ),也有一定的寫作天賦。但是說實話,你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p>
唐盛唐說:“我知道不容易。但我想試試。”
我說:“可是,如果試不成呢?你該怎么辦?”
唐盛唐反問我:“那你覺得,我至少得試多長時間,才會知道成與不成?”
我看了看于菲,說:“這件事,于編輯是專業(yè)人士,她也看了你的作品,應(yīng)該更有發(fā)言權(quán)?!?/p>
于菲說:“嗯,這個,我也沒法給出一個準確的時限。這么說吧,以你現(xiàn)在的水平,少則五年,多則十年,都很難以此為生。這個是可以預(yù)見的?!?/p>
我說:“而且,五年或者十年之后是否就一定可以,也沒有誰敢保證?!?/p>
于菲說:“我倒是對你有信心。我從你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你對寫作有多么喜愛,甚至可以說是熱愛,這種熱愛有時比天賦更重要。如果到那時你依然像現(xiàn)在一樣熱愛寫作,那么你一定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
唐盛唐的臉上涌出興奮的表情。
我說:“不過,你也應(yīng)該知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你所面臨的生活可能也會跟你想象的有很大出入。你看我吧,你大概也知道一些我的經(jīng)歷。十年前,我從工商局辭職回家專門從事寫作時,也無法想象我今天的生活境況?!?/p>
唐盛唐下意識地又環(huán)視了一下我又小又亂的租住屋,臉上的表情由興奮變得有些復(fù)雜。
于菲有些不忍心,說:“劉老師說得也有道理。但是生活有時候是很復(fù)雜的,人呢,就更復(fù)雜。你親眼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最真實的。而且,當(dāng)一名作家,最該看重的,應(yīng)該是精神上的富有,而不僅僅是對物質(zhì)和榮譽的追逐。我說得對吧,劉老師?”
唐盛唐顯然無法完全聽懂于菲的話意。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說:“我想試一試?!?/p>
我說:“人的一輩子其實很短暫。如果你花費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去嘗試一件事情,風(fēng)險和代價都太大了。再說,就算你想當(dāng)作家,也不意味著你就一定要退學(xué)呀。你完全可以一邊讀書,一邊學(xué)習(xí)寫作,不是嗎?”
唐盛唐搖搖頭,“可是我現(xiàn)在只想寫作,不想再上學(xué),一點也不想了。我對那些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p>
我說:“但人不能只為了興趣活著。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總要長大,總要獨立,總要先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p>
這一回,唐盛唐倒是反應(yīng)得很快,回答得也很干脆,他說:“你是說掙錢養(yǎng)活自己嗎?我不需要擔(dān)心這個。我爸爸的錢夠了?!?/p>
我說:“可是,如果十年之后,你一事無成,還得靠你爸爸養(yǎng)著呢?”
唐盛唐很坦然很自信地說:“那樣的話,我爸也不會有什么意見。我是他兒子呀!”
我一時無語。
于菲說:“哦,原來你還是個高富帥呢!要是家里條件允許,我倒覺得,你可以給自己一個機會,嘗試一下。劉老師說得對,人生其實是很短暫的。在如此短暫的人生中,有機會有條件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而且,想當(dāng)作家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壞事!是不是,劉老師?”
于菲看著我,眼光里有些挑釁的意味。我避開她的目光,對唐盛唐說:“時間不早了,就先談到這吧。改天咱們再找機會接著聊?!?/p>
唐盛唐說:“劉老師,我已經(jīng)想好了?!?/p>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許多時候,人的想法是會改變的。你先不著急把話說死?!?/p>
送走唐盛唐回到房間,于菲問我:“你現(xiàn)在是不是想把我從這里轟出去?”
我假裝不明白,“為什么?”
于菲說:“我沒有幫著你說話,反而讓那孩子鐵了心要當(dāng)作家,你怎么向他的家長交代?”
我說:“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讓他聽聽也無妨。而且,怎么向他的家長交代,在我看來,也沒那么重要。”
于菲不相信,“真的嗎?我怎么覺得你挺看重這件事呢?”
我說:“我看重的,是那個孩子的未來。”
于菲說:“你擔(dān)心他當(dāng)不成作家?”
我說:“當(dāng)不當(dāng)作家,倒不是最重要的。我只是不想他將來有一天,會像我一樣?!?/p>
于菲有些詫異,“你怎么啦?在我看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成功了,至少你已經(jīng)是一名真正的作家了,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我沒作聲。
于菲小心地問我:“是不是,你后悔當(dāng)初了?”
我說:“我可能,可能是有點杞人憂天了。”
五
三天后,我去機場送走了于菲。臨別時她對我說:“我想更多地了解你?!?/p>
我說:“你不是已經(jīng)了解了?”
她很貪婪地說:“那只是一小部分。我想了解更多?!?/p>
我說:“有些事了解太多,反而會失望會后悔?!?/p>
她問:“為什么?”
我說:“因為了解了,卻不一定會理解?!?/p>
她說:“那就先了解了再說!”
從機場出來,我接到了劉雨唱的電話。她問我:“你在哪呢?”
我說:“哦,正要出機場?!?/p>
她說:“你把她送走了?”
我嚇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她說:“嗯嗯,我是隨便猜的?!?/p>
我問她:“你見過她?什么時候?”
劉雨唱的聲音突然變得很不耐煩,“我沒見過她。她是誰?她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我拿著電話,一時語塞。
劉雨唱放緩了聲音,說:“你現(xiàn)在方便嗎?我想跟你談?wù)??!?/p>
看著劉雨唱手機里的照片,我根本無法相信那個頭發(fā)稀疏一臉疲憊的蒼老的女人就是徐文俐。她今年才不過四十幾歲呀!
我問劉雨唱:“你媽媽,怎么,怎么會瘦成這樣?”
劉雨唱說:“她還有點浮腫,其實更瘦。她得了腎衰,已經(jīng)透析一年多了?!?/p>
我一驚,問她:“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劉雨唱收回手機,沒有說話。我知道,一定是徐文俐不準她告訴我。
八年前,徐文俐再婚,但她再次走眼,嫁了一個跟我一樣不靠譜的男人?;榍八灰娺^那個男人清醒時的樣子,據(jù)說挺帥??苫楹竽莻€男人喝了酒的丑態(tài)讓她無法忍受。兩個人由吵到罵到抄家伙動手,婚后生活還不曾如膠如漆,就已如火如荼。但徐文俐咬緊牙關(guān)不肯離婚。我了解她的心態(tài)。跟我離婚,她尚可以自慰,因為在她眼里,我是個太不靠譜的男人,年近四十,有家有業(yè)有老婆有孩子,卻突然喪心病狂地辭了工商局令人羨慕的工作,回家當(dāng)什么作家,結(jié)果賺到的稿費正好可以養(yǎng)活我自己,也正好可以餓死老婆孩子。跟我離婚,是天底下最天經(jīng)地義最理直氣壯最大快人心的事情。但如果這么快再離第二次,就算那個男人比我還不靠譜,她也無法面對別人和自己。一個女人接連離兩次婚,就算長一百張嘴,就算跳進漂水池,也沒法把自己洗清楚。而以徐文俐的個性,她無法容忍自己是一個洗不清楚的女人。
那段時間,因為無法忍受她媽媽和繼父不斷升級的爭吵和撕打,劉雨唱經(jīng)常會跑來找我。那時她十二歲,正處在一個很古怪的年齡段。我明明知道她很想離開她媽媽,跟我一起生活,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從來沒有跟我明確地提起過,一次也沒有,連暗示也沒有。也許在她這個年齡,還不會暗示什么?而我也只能厚起臉皮,硬起心腸,假裝不知道她的想法。那時候我曾一度想要回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但是權(quán)衡之后,還是放棄了。跟剛離婚時相比,我的經(jīng)濟狀況已經(jīng)有所改善,但也只是改善到在不餓死自己的前提下,剛剛可以湊足給女兒的撫養(yǎng)費而已。不過說實話,即便是跟她媽媽離了婚,被凈身出戶,我也不曾后悔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但在面對劉雨唱時,我真的有些后悔了。在一個大雨如注的傍晚,當(dāng)我打開租住房的房門,看見門外被雨水淋得瑟瑟發(fā)抖的劉雨唱時,我心中的愧疚之情瞬間溢滿,把那點沉沉浮浮的悔意一下子頂?shù)搅诵姆康奶炫锷?。那天晚上,我守在發(fā)燒的劉雨唱床邊,開始認真反省自己的選擇,甚至開始積蓄決心,要重新矯正自己的生活。
但還沒等我下定決心,十二歲的劉雨唱就自己解決了問題。徐文俐的二次離婚,讓我對她的愧疚之情猛然倍增。為了女兒,她可以如此決絕地再一次結(jié)束自己的婚姻,而我甚至連做出一點改變也要遲疑再三。這十年來,我作為作家所獲得的成就感,不僅無法抵消我對她們母女的虧欠之情,反而像一種要命的增效劑,把那種感覺不斷地放大。
我對劉雨唱說:“我想去看看她。”
劉雨唱說:“還是不要吧。那對她,沒什么好處?!?/p>
我問她,“你想退學(xué)經(jīng)商,是為了你媽媽的???”
劉雨唱點點頭,說:“她最近情況不太好。醫(yī)生私下里跟我說,她的透析治療恐怕堅持不了太久了,要想活命,就得做腎移植手術(shù),但那得一大筆錢?!?/p>
我說:“可是那天你跟我說,那是你的夢想。”
劉雨唱咬咬嘴唇,說:“我說了謊。平平安安地讀完大學(xué),然后找工作,結(jié)婚,生孩子,這才是我的夢想?!?/p>
我說:“那為什么不跟我說實話?”
劉雨唱抬起眼睛,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她說:“我跟你說這些,有用嗎?”我忽然明白了,八年前的劉雨唱為什么始終不曾提出跟我一起生活,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我?guī)Ыo她的,從來只有失望,甚至絕望。
我躲開她的眼睛。
我掏出那張銀行卡,最近這些天,我一直隨身攜帶著它。我把銀行卡推到劉雨唱面前。劉雨唱問我:“這里面有多少錢?”
我說:“一百萬。”
劉雨唱驚訝地張大嘴巴,“你怎么會有這么多錢?!”
我說:“是我的稿費,一部分稿費。這十年間,我一共寫了十四本書。其中的一些銷量還不錯,尤其是后來這幾部。其實,你只要稍微注意一點,到開卷上找一找那些書的銷量數(shù)據(jù),就能推算出我大概掙了多少稿費。”我嘆了口氣,“當(dāng)然,你不會關(guān)注這些的。你從來都沒看過我的書,是嗎?”
劉雨唱點點頭,“我是故意不看的。我有心理障礙?!?/p>
我說:“我明白?!?/p>
劉雨唱有些疑惑,“可是,你既然有這么多錢,為什么不花呢?”
我說:“一個人掙錢一個人花,沒什么意思。而且,跟你一樣,我也有心理障礙?!?/p>
劉雨唱似懂非懂。
我說:“現(xiàn)在好了,這些錢有了最好的用處。你可以用它幫你媽媽治病,用它安心地讀完大學(xué),實現(xiàn)你的人生夢想。你不用有什么心理障礙,它本來就該是你們的?!?/p>
劉雨唱有些猶豫,“可是,我怎么跟我媽說?”
我想了想,“你別說實話。那很可能會讓她更恨我。你就說,就說是我買彩票中了獎?!?/p>
劉雨唱問:“為什么要這么說?”
我說:“這么說,你媽就會想,像他這樣的混蛋,憑什么會攤上這樣的好事兒!老天爺真是瞎了眼!得了,本來就不是他該得的錢,我就替他花了吧,也算是幫著老天爺改正一個錯誤?!?/p>
劉雨唱忍不住笑了一下,說:“你真了解我媽!”
我苦笑了一下,“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劉雨唱:“你怎么知道于菲的事?”
劉雨唱愣了一下,然后明白過來,撇撇嘴說:“我才不知道什么于菲呢!那天我去你家找你,結(jié)果里面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隔著門對我說,你不在家,還說她現(xiàn)在不方便給我開門!”
我恍然明白了,那應(yīng)該正好是我去酒店幫于菲退房取行李的時候。可是,事后于菲為什么沒有跟我提起過呢?是忘了嗎?
我說:“所以呢,你今天找我,本來就是想跟我要錢的,是吧?”
劉雨唱點點頭,“你有別的女人我管不著,可我想,你既然會為別的女人花錢,為什么不給我媽媽花一些呢?可我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大土豪!”
我嘆口氣。于菲這一趟隨心之行,有意無意之間,還真的是影響和改變了一些事情。如果不是劉雨唱主動來找我,主動說出了實情,我可能還是沒有勇氣把那張銀行卡拿出來。
感謝于菲。
六
唐盛唐的爸爸打電話給我,說唐盛唐似乎已經(jīng)鐵了心要退學(xué)回家當(dāng)作家。他請我務(wù)必再跟唐盛唐好好談?wù)?,勸勸他。我對他說,我已經(jīng)了解了唐盛唐的想法,我無能為力了。想讓唐盛唐改變主意,也許他的錢比我的話更管用一些。唐盛唐的爸爸追問我,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后悔多了這句嘴,但話已至此,就索性再多說幾句吧。
半個月后,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唐盛唐的爸爸送給我的那張健身卡,它被我隨手夾在了一本書里。我給老何打電話,想請他把卡轉(zhuǎn)還給唐盛唐的爸爸。不想老何對我說:“不用還了,老唐的健身中心已經(jīng)關(guān)門停業(yè)了,你的卡也自動作廢了。這卡本來就是白送你的,所以你也別指望他能補你錢?!?/p>
我一愣,“關(guān)門停業(yè)了?怎么,經(jīng)營不下去了?”
老何停頓一下,然后嘆了口氣說:“不是的。健身中心其實挺賺錢,老唐是為了他的兒子?!?/p>
我心里一動,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老何有些不以為然,“老唐騙他兒子說,健身中心欠人家好幾年的房租給不上,不得不破產(chǎn)關(guān)門了。意思無非就是不讓那孩子再指望他的錢。這又是何苦呢!就算是為了孩子,也不至于連好好的買賣都不做了吧?他這一關(guān)門,原本賺錢的買賣,硬生生地賠了不少。再說了,就算他真關(guān)門破產(chǎn)了,那倒霉孩子就能乖乖地聽他的話,不當(dāng)那個倒霉的作家了?這不是神經(jīng)病嗎?”
掛了老何的電話,我給唐盛唐打了電話。第一遍他沒有接。我打了第二遍,他接了。
那天晚上,我請?zhí)剖⑻频轿业淖√?,我做了幾樣菜,開了一瓶酒。那孩子顯然平常從不喝酒,但卻天生有些酒量,喝了半瓶紅酒,臉紅得像塊紅布,竟然沒有醉。我說:“你能喝就多喝點,走不了了就在我這兒待一晚上,反正我已經(jīng)跟你爸媽打過招呼了?!?/p>
唐盛唐忽然哭了,使勁兒拉著我的胳膊,說:“劉叔叔,我這輩子是不是當(dāng)不成作家了?”
我說:“胡說!誰說你當(dāng)不成作家了?”
唐盛唐說:“可是,我爸爸的健身房破產(chǎn)了,他還欠了人家好多錢!”
我說:“那對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唐盛唐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問:“為什么?”
我沒回答他,問他:“你已經(jīng)回到學(xué)校,重新上課了?”
他無力地點點頭。
我說:“那就好好用功學(xué)習(xí)吧。當(dāng)作家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你還小,先長大吧,長大了再當(dāng),也不算遲!”
他不服氣,“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
我瞪了他一眼,“狗屁!你才多大?我決定當(dāng)作家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幾歲了,自以為早已經(jīng)長大了,結(jié)果怎么樣,到了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一晚,借著酒勁兒,我跟唐盛唐說了很多,包括我和前妻徐文俐和女兒劉雨唱的事情。那不僅僅是因為我想說給他聽,更是因為我自己想說,非常想說。在過去的十年間,我寫了超過四百萬字,但我跟人面對面所說的話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有那一晚上所說的多。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寫作和說話是區(qū)別很大的兩碼事。你寫得再多,也無法替代你所要說的話。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當(dāng)口,手機響了。是于菲。
于菲說:“我打電話,是話復(fù)前言,多了解你一下?!?/p>
我笑了。我想起在機場和于菲所說的話。也許她說得對,不管是否能夠理解,先了解了,再說!
責(zé)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