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書

2014年10月24日，江蘇揚州江都區(qū)。一大早，夏真真就跑到水產市場買魚。前一天晚上，身患癌癥的父親夏居茂突然念叨，想吃她做的紅燒鰱魚頭。夏真真特別高興，自從患病后，父親為了省錢，已經很久不讓她做這道菜了。

中午，夏真真拿出看家本領把魚做好了。魚肉很嫩，夏居茂吃得津津有味，說：“真不賴，比飯店大廚做得還地道！”吃完飯，他一個勁兒地催女兒回廠里上班。夏真真說：“我得后天才能回來?！毕木用f：“等你回來，再給我做一次這個菜?！毕恼嬲嬖桨l(fā)高興：“喜歡吃，我以后每天都給你做一次！”走前，夏真真把父親的晚飯和第二天的飯菜都做好了，放在冰箱里。

下午，夏真真又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夏居茂說：“不要擔心，今天都不怎么咳嗽了。”晚上，夏真真值夜班，又往家打了一次電話。在電話里，夏居茂催她找對象，要她一定找個踏實可靠的人，窮一點兒也不要緊。夏真真連聲答應。

25日早上9點，夏真真的同事送給她一包人參，說是親戚從長白山帶來的野生參，給她爸爸補身體。夏真真道了謝后，往家里打電話，想問問父親，野生參配什么燉湯比較好，她回家時順道去市場買了。可家里的電話一直沒人接。她不放心，又給房東打電話。房東說：“你們家的門一直鎖著，從早上到現(xiàn)在，我沒看見你爸出來?！?/p>

擔心獨自在家的父親煤氣中毒，26日一早，夏真真就請了假，帶著野山參，花了50多元打車回家。家里沒有人。夏居茂戴了幾十年的瓊花表放在桌子上，旁邊還有一個黑色錢包。桌上放著一封信：

“我不想受罪、花錢了。以前看電視上播安樂死的事，我早就覺得有道理。閨女，你的話我明白，可爸爸的想法你也要接受。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找個好婆家，好好地過日子。你知道，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唯一對不起的也是你。別人的父母會給孩子留下好多財產，可爸爸，很慚愧。再喊一聲閨女吧，不要尋找我，對別人就說我回老家了，讓我有臉面地離開。另，今年的水電費交完了?！?/p>

這封遺書，讓夏真真的世界瞬間坍塌了。

收養(yǎng)

離家出走的夏居茂，其實是夏真真的養(yǎng)父。

夏真真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1993年5月13日，她被親生父母放在了夏居茂家門口。當時，她只有兩個月大。收養(yǎng)她時，養(yǎng)父夏居茂54歲，養(yǎng)母曹愛嵐41歲，他們結婚20多年都沒有孩子。辦好收養(yǎng)手續(xù)后，他們還鄭重地擺了一桌酒，招待親朋好友。

在夏真真記憶里，父親一直很忙。他做鴨絨生意，經常東奔西走?？擅看位丶?，都給她買些吃的或者玩的，一有空就教她說話、識字。“我懂事時，我爸就告訴我，我是他們收養(yǎng)的孩子。我爸和我媽都對我很好，把我當成親生的。所以，我也沒想去找親生父母。在我心里，他們就是我的親爸和親媽。我感激他們，沒有他們，我可能早就不在了?！?/p>

如果沒有后來的一次變故，夏真真全家應該會一直這樣幸福。夏真真6歲時，夏居茂賣了房子搬到江都，與一個老鄉(xiāng)合伙開鴨絨加工廠，把賣房款和積蓄一共120萬元全都投入了進去。

2001年12月，那個老鄉(xiāng)竟卷款潛逃。夏居茂報了案，但是警察找不到他的行蹤，夏居茂只能自認倒霉，扛下了50萬元債務。夏居茂和妻子曹愛嵐的感情急劇惡化。曹愛嵐認為，這場禍事都是丈夫自己“作”的。夏真真卻沒有埋怨過父親，因為她知道，父親的冒險，是為了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

2002年7月初，由于壓力重重，夏居茂患上重癥腎炎，住進醫(yī)院。為了生計，曹愛嵐經鄰居介紹，前往40里外的一個板皮廠打工。夏真真迅速長大，負責照顧住院的父親，每天做飯、送飯，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條。

7月底，夏居茂終于出院。其后，他的腎病時好時壞，每過兩三個月，就需要住院治療一次。為了讓夏真真照顧父親，班主任和任課老師，給夏真真一個特權：她遲到可以不報告，早退可以不請假。班主任還挑了兩個大個子的同學，專門幫助夏真真買煤球，換煤氣。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母親曹愛嵐對夏居茂越來越冷淡。2003年4月，夏居茂因為肌酐過高需要住院。他給妻子打電話，曹愛嵐沒好氣地說：“我沒空，你自己看著辦吧?！毕恼嬲嫘睦锖苤?，一把奪過電話懇求說：“媽媽，你還是回來吧，爸爸的腿腫得老高啊?！薄斑@樣的日子我再也受不了了。他這個樣兒，是他自己作的。你要是愿意跟我走，我可以帶你走;你要是愿意陪著他，那我也管不了。”此后，她不再接夏居茂父女的電話。夏真真跑到工廠去找過母親，一個工人告訴她，曹愛嵐和一個男人好上了，而且早就不在廠里打工了。

妻子的離家出走，讓夏居茂傷心欲絕。他曾經拔下輸液管，想要放棄治療。夏真真跪在地上求他，病友也勸他，他才改了主意。在病房里，父女倆抱頭痛哭。之后，夏居茂把珍藏的一個古董陶碗賣了，湊了1萬多元，父女倆這才勉強渡過難關?！拔野謵勖孀?。我媽的消息，他瞞了兩年，怕別人笑話他。這么多年來，我和我爸誰都沒再提起她?！?/p>

再次出院后，夏居茂買了一輛二手三輪車，每天靠賣菜維生。父女倆省吃儉用，靠賣菜，夏居茂還清了所有債務。夏真真也非常爭氣，每學期都能拿回一張獎狀。雖然經濟上一直不寬裕，但是父女倆互相關懷，并不覺得日子難過。

隱瞞

曹愛嵐的出走，既讓這對父女相依為命，又讓他們不愿意互相成為拖累。他們開始習慣隱瞞難處，用自己的方式對親人好。

最開始隱瞞難處的是夏真真。

2012年8月，夏真真考入南京郵電大學。9月1日，夏真真揣著夏居茂攢的一萬元錢離開了江都。10月初，她帶著1.3萬元回了家。原來，她沒有到大學報到，而是跑到20里外的江陽脫水菜廠找到一份工作，做辦公室文員。夏居茂當時已經年逾70歲，腎功能很差，如果不好好調理身體，很容易轉為腎衰竭。她決定放棄讀大學，照顧父親。

夏居茂逼女兒回學校，夏真真說：“按規(guī)定，超過半個月不報到，就不能入學了?！毕木用浅Ｉ鷼?，自己跑到學校，苦苦懇求校長讓女兒入學，但校方沒有同意。他心里很難受，認為是自己拖累女兒沒有上大學。夏真真說：“我做的這件事，讓我爸傷心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假如我當時上了大學，讓他不那么自責，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

工作后，夏真真每月拿到工資，交1500元給父親作為生活費，剩下的錢全部存起來，留給父親治病。夏真真越孝順，夏居茂心里就越難受，越覺得自己是一個拖累。

一天晚上8點，夏真真給養(yǎng)父打了個電話，想問他是不是在泡腳。電話通了后，夏居茂說：“我正在泡，水燙著呢。你在干啥？沒事早點休息！”夏真真說自己在宿舍看書。其實，夏真真在撒謊。為了攢錢給父親治病，夏真真正在加班。后來，夏真真從養(yǎng)父的好友劉老漢那里知道，父親其實也撒了謊。為了給沒上大學的女兒多存點嫁妝，夏居茂除了固定賣早餐，每天晚上都去離家不遠的夜市撿垃圾。晚上吃夜宵的人多，扔的垃圾也多。他晚上8點多出門，要守到凌晨。直到夜市的人散去，撿完垃圾才回家。在那個時間段，他根本不可能泡腳。

類似的善意謊言，在父女間經常上演。有一次，夏真真說，要給父親買一件新衣服。夏居茂說，不用買，自己剛買了一套。夏真真周末回家，看著父親果然穿著一身新衣服。等女兒一走，他趕緊把新衣服脫下來，還給旁邊擺攤的劉老漢。還有一次，夏居茂因為女兒回來，專門燉了一鍋土雞湯。但夏真真只住了一晚就返回廠里，說領導找她有急事。其實，她是想把剛喝了一碗的湯給父親留下。當時，家里沒有冰箱，她只能通過這個辦法，逼父親趕緊將湯喝完，不用給她留著。父女倆就這樣你騙我、我騙你地過著艱辛而又溫暖的小日子。他們都不想拖累對方，卻又心甘情愿被對方拖累著。

2014年4月23日，因為咳嗽，夏居茂住進揚州蘇北醫(yī)院，隨后被查出肺癌，而且是晚期。拿到檢查結果，夏真真再次選擇了隱瞞。她找到醫(yī)生、護士，讓他們也跟她一起向夏居茂隱瞞病情。做了一個療程的化療后，夏居茂出院了。

9月底，夏居茂再次咳嗽。10月中旬，他又住進醫(yī)院。這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咳血。他不再相信女兒的話，拿著病歷到其他病房，逐個詢問病友：“這肺CA到底是個什么病？”一個病友對他說：“這是肺癌晚期，你跟我一樣，已經擴散到多個部位了。”

夏居茂找女兒攤牌。夏真真安慰他：“爸爸，你不要怕，跟你一起患腎病的很多人都死了，你不是還好好活著嗎？” 夏居茂沉默許久，說：“情況不一樣，擴散到淋巴就是渾身都有癌癥了。既然用不了幾個月就會死，我真不想一天不如一天地活著了。我想多少給你留點錢。” 在發(fā)病前，夏居茂靠賣垃圾攢了6300多元，這是他給女兒存的“嫁妝”。如果繼續(xù)治病，他擔心，女兒的“嫁妝”要被自己花光了。

夏真真淚如雨下：“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在。你答應我，不要再有那種亂七八糟的想法了?！笨磁畠簯B(tài)度激烈，夏居茂改變了語氣：“好啦，不要哭鼻子，都這么大了。我聽你的?！毕木用烛_了一次女兒，他已經決定不再拖累她了。

傷逝

10月26日，夏真真發(fā)現(xiàn)父親留下遺書，離家出走?！鞍职衷谕饷婵偟贸燥?，可我打開抽屜，發(fā)現(xiàn)里面一分錢都沒少，手機也沒帶，我當時就慌了！”她到夏居茂經常下棋的公園找，后來又跑到多家廢品站詢問，大家都說沒見到夏居茂。她又挨個打夏居茂親戚朋友的電話，還是一無所獲。江都的各條街道，她都找遍了，火車站、汽車站也都沒有。夏真真的心越來越沉。

瘋狂尋找了一天后，晚上，大半天滴水未進的夏真真，在一個朋友的逼迫下，吃了幾口面條。經朋友提醒，她在微信上發(fā)布了請大家?guī)兔ふ茵B(yǎng)父夏居茂的信息。一轉十，十轉百，很快，這條尋人啟事就被轉了上萬次。

10月27日，《現(xiàn)代快報》的記者對夏真真進行了采訪。28日，新聞見報，更多的人知道了這件事。網友們的評論如潮，尤其是“水電費已交”的留言，更是戳中了無數人的淚點：“我從網上看到靜靜（夏真真化名）養(yǎng)父的事后，熱淚盈眶。這是一個好爸爸，希望他能夠平安健康。”“雖然方式不能茍同，可我相信，父母的愛是最無私的！”

在江都，近5萬人參加尋找夏居茂。路邊、街道、旅館、水塘……能找的地方，都有人在努力。

然而，令人萬分遺憾的是，29日下午3時55分，微博認證用戶“龍川警花戴華”發(fā)布信息說，75歲的夏居茂老人已在當地廖家溝內溺水身亡。她是江都區(qū)公安局龍川派出所民警，也是最早幫助夏真真尋找養(yǎng)父的人。

夏真真接到警察通知，見到了養(yǎng)父的尸體。他的臉被蓋住了，夏真真一看見尸體下身穿的褲子，就認出是夏居茂。這條灰色的褲子是她幾個月前買給養(yǎng)父的，花了170元。夏居茂為此很不高興，讓她以后別再給他買這么貴的衣服。平時，夏居茂的衣服都是從路邊攤買的，不會超過30元。“我當時哭得不行了，警察對我說，你趕緊給你爸買一件新衣服，給他換上吧?！庇谑?，她花了900多元給父親買了一套藍色西裝：“我爸穿西裝可好看了。他以前嫌貴，舍不得買，我得讓他穿著西裝走?！?/p>

當晚，夏居茂的尸體被拉到江都殯儀館。當時殯儀館下班了，悲痛欲絕的夏真真想陪伴爸爸，就在殯儀館門前待了一夜。幾個朋友擔心她，也陪了她一夜。

30日上午10點，舉行了遺體告別儀式。很多親鄰、熱心人都來到了這里，要送這個好爸爸一程。進火化爐前的一瞬間，夏真真突然沖了過去，幫養(yǎng)父整理了一下頭發(fā)。此時，她的嗓子已經啞了，再也哭不出聲了。

夏真真花2000元給養(yǎng)父買了一個青灰色的玉石骨灰盒?！扒嗷疑前职窒矚g的，玉石也是爸爸喜歡的。當年做生意紅火時，他買了不少玉石存著。后來，被騙了，為了還錢，爸爸把所有玉石都賣了，只給我留了一副玉石手鏈。”

把骨灰盒捧回家里后，夏真真已經虛脫了，連話都說不出來。幾個好友硬把她拉到醫(yī)院，輸了液。

11月3日，夏真真把養(yǎng)父的骨灰送回黑龍江老家安葬。在她的堅持下，葬禮沒有播放哀樂，而是一直循環(huán)播放著夏居茂生前最愛哼唱的歌《酒干倘賣無》：“多么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假如你不曾養(yǎng)育我/給我溫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護我/我的命運將會是什么……”

11月17日，夏真真接受了記者采訪。多日來，她一直沒有走出父親離開的悲痛，精神有些恍惚。她吃不進去飯，只是被朋友勸著，每天喝一點兒稀粥。她的手腕上一直戴著父親留下的那塊瓊花手表。晚上睡覺時，也把表攥在手里。只要一想起父親，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

回到江都后，夏真真經常跑到附近公園的亭子里待著?！拔野忠郧白钕矚g在亭子里下棋。有時候，找不到人和他下，一個人也能在這里坐上大半天。我那時候忙，沒時間陪他，他肯定挺寂寞?，F(xiàn)在想和他下棋，卻沒有機會了?！?/p>

采訪結束時，夏真真哭著說：“以前我爸欠著債，生著病，都不嫌我拖累他，沒想過扔下我，有什么好吃的都給我留著。現(xiàn)在，我有能力回報他了，他卻為了不拖累我離家出走，死在河里！他這么走了，我這輩子還能心安嗎？他想過我的感受嗎？我生氣，我恨他！他為什么不相信我？他無論花多少錢，我都有能力還！哪怕讓我還一輩子債，只要能讓他多活幾天，讓我多陪他幾天，我都覺得值……我希望天下的父親，不要像我爸那樣，用放棄生命的方式來愛孩子。這種愛，讓我太痛苦了，無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