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很風雅的朋友,送了我一盒沉香,并鄭重告知,不打算睡覺時千萬別點,這種香助眠功效太強大。聽她那口氣,這哪兒是香,分明是武俠片里從窗戶上伸進去的那種迷藥。
我睡眠不大好,當晚就點了一根。半炷香下去,一個哈欠也沒來,但是,隨著香味無聲彌漫,另外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發(fā)生了。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小時候的某個夏夜,我到我爸單位大院去玩,走廊上,不知道從哪兒飛來碩大飛蛾,雪片般繞燈而舞,然后覆蓋了一地。傳達室里劉爺爺?shù)碾娨暀C正在播一個新劇,叫《魔域桃源》,神神叨叨的,和那些赴死而來的飛蛾之間,似乎有一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整個晚上,我都感到隱約的不安。
我一點都不懷疑,這記憶是被這款名為“惠安紅土”的沉香喚醒的,我感到它們之間某種難以名狀的相通。嗅覺比視聽將記憶保存得更籠統(tǒng)也更完整,好幾次,在被某種氣味弄得恍惚的時刻,我懷疑我的身體里有一個氣味博物館,所有的舊日都在那里完好封存。
胡蘭成說張愛玲喜歡聞氣味。張愛玲說得更詳細:“別人不喜歡的許多氣味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霉氣,雨打濕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像汽油,有人聞見了要頭昏,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夫旁邊,或是走到汽車后面,等它開動的時候‘布布布’放氣。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櫥,滿房都是那清剛明亮的氣息;我母親從來不要我?guī)兔Γ驗槲夜室獍咽帜_放慢了,盡著汽油大量蒸發(fā)?!?/p>
她還說:“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wěn)妥,像記得分明的塊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边@個比喻跟她《對照記》里那些往事倒是風格一致。若是曹雪芹呢?他的記憶應該是各種香味吧?像他在警幻仙姑那里飲下那杯“萬艷同杯”,是那些女子的歷歷芳魂。
最為馥郁的,是秦可卿房中的氣息。賈寶玉跟了賈母去寧國府賞花,要找個地方午睡,被人帶到一間掛了諸多富有說教氣的字畫的屋子,他立即要出來,秦可卿便帶他去自己房間。“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他很快睡去,夢游太虛幻。
想象可卿屋里的那種香,性感,甜軟,讓人既放松又想放肆,應該類似于香奈兒5號。但也有女友聞不來這款香水,說,香得臭臭的。她說的那種“臭”,應該是那種動物性的風騷感覺,但性感嬌娃常有一種原始感,比如那個聲稱只穿香奈兒5號入睡的瑪麗蓮·夢露,她的魅力之一,是讓你迫不及待地忘掉她的靈魂。
秦可卿的甜香完成了對于賈寶玉的情欲啟蒙,但賈寶玉終生摯愛的卻是藥香。《紅樓夢》第五十一回里,晴雯嫌煎藥弄得滿屋子藥氣,要人拿到茶房去弄。寶玉說:“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采藥燒藥,是最妙的一樣東西。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
寶玉說得煞有介事,好像他真有這么媚雅,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他愛藥香,因為那是林妹妹屋里的味道。究竟黛玉香從何來?竊以為,那應該是黛玉的味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味道,無關(guān)者聞不出來。只有愛意,才會讓它如此明顯地呈現(xiàn),有人曾說,愛一個人,就是愛他身上的味道。愛情,真的也可以聞的。
但曹公也不是對所有的香,都一味贊美,還得看用在誰身上。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出身“桂花夏家”,算是在香氣里長大的姑娘。然而,她專橫跋扈,竟然連香菱名字里有個“香”字,都視為對自己的侵犯。
她對香菱說,“菱角花開,誰見香來?若是菱角香了,正經(jīng)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極!”
香菱回答:“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lǐng)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p>
這一番回答真是妙極,香氣亦是有品格的,《浮生六記》里,蕓娘諷刺茉莉的香如小人脅肩讒笑,說佛手香才是香中君子。那個以追求林徽因而在民間獲得盛名的金岳霖也有類似見解:“上海從前有些女人頭上喜歡插幾朵白蘭花,人們習慣于把那些女人的俗氣轉(zhuǎn)移到花上。這不是‘不白之冤’,恰恰是‘白之冤’,白好像也俗起來了,白蘭花的香好像也俗起來了。香不可俗,也不能雅。這涉及箭蘭。你把箭蘭擺在旮旯里,你走到它的旁邊,左聞一下,右聞一下,它不理你,只好回到座位上去;這時忽然間最美妙的香味來了。這香也不能說‘雅’,最恰當?shù)淖质恰摹颉濉?。?/p>
可即便香菱已經(jīng)如此小心,也躲不開命中注定的摧殘。雖然在高鶚的書里,她最后被扶正,但我殘忍地更愛曹公“香魂返故鄉(xiāng)”的預言。像薛蟠這樣的二傻子,即便悔改,仍是對香菱的糟踐,魂兮歸去,或許才是這芬芳靈魂最好的收場。
編輯 陳陟 "czmochou@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