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病后我經(jīng)常奔鄉(xiāng)下去看她。有次走得匆忙,我警服也沒來得及換,她遠遠看見了,大喊著:“警察警察,快把他銬起來!他不讓我返城。”她手指著我父親。我父親就跟在她身后不遠處,端著水杯和拿著藥。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迎上去淚眼婆娑地沖她吼一嗓子:“姚知青,吃了藥你就能返城了!”一聽到“能返城”,她立馬像個小女生一樣眉開眼笑了。
把她帶回家,能在給她洗頭發(fā)洗澡的過程中,又聽她磕磕巴巴講起了那個已經(jīng)被她講了上百遍的故事。
故事有些凌亂,我不得不一點兒一點兒地把那些碎片拼接起來,最終就拼接成了這個樣子——
黑影站在淑蘭窗下扯著嗓子喊:“姚知青!快跑啊!大水來了!”
淑蘭只當是那人又犯賤,沒理。心想著,我早晚都得返城,你能怎么樣我。黑影看屋里沒動靜,急得三兩下卸了門板。
門板倒下時,淑蘭手里的煤油燈“嗖”一下飛了過去。天黑,看不清狀況,只聽見哎喲了一聲。緊接著,黑影上前來抱住了淑蘭。任淑蘭怎么踢打,那人只顧挾住她往外走。
剛走出屋門,就聽見從水庫那邊傳來了排山倒海般的呼嘯聲。淑蘭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zhàn)。黑影把她抱出屋子后,就松開她快速往自己家方向跑去。
大水將淑蘭拋起的一瞬間,她哭喊著叫出了那個男知青的名字。盡管她知道,那個人已經(jīng)返城了。
腥風挾著猛雨,讓黑不見五指的夜徹底沉到了地獄的底層。終于,她尋摸到了一段朽木,趴上去,哀哀地哭到了天亮。
天亮后,她看清了眼前的情景,黃湯、死尸、倒塌的房屋。更要命的是,她的衣服也被大水裹去,僅存貼身的小衣服。她覺得《圣經(jīng)》中說的世界末日來了。
朽木順水漂流,沿途,不時有人伸出手來。木頭只能承載她一個人的重量,她不得不咬著牙,把那些人的手從朽木上扒開。最終,一雙有力的手還是抓住了她的木頭。隨著木頭猛一翻滾,她被甩入了水里。她氣惱地從水中浮出來,憋著一股子氣想去爭辯一番。目光一觸到那張棱角分明的被水泡得發(fā)白的臉時,她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他。
最終,那木頭順水漂走了。
等她驚慌失措地找到可供攀附的一堆樹杈時,卻發(fā)現(xiàn)樹杈上盤著一條蛇。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緊盯著那條蛇。
這種既緊張又讓人恐懼的感覺,她真是太熟悉了。比起王有亮——那是個黑塔似的,總欺負她的混球兒,這不就是條蛇嗎。
兩天后,太陽的強光掙脫云層的束縛,激光槍一樣火辣辣地掃射到她的臉上、肩上、手臂上。盡管如此,她仍不忘緊盯著那條蛇。同時,那條蛇也緊盯著她。四目就那么僵持著,直到她意識模糊。
恍惚中,她聽到有人叫她:“淑蘭!往這兒來!”
她艱難地抬起眼皮,看到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上,攀著幾個赤身裸體的男子。她垂下眼皮,繼續(xù)盯著那條蛇。蛇動也不動,夢境似的。她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樹杈繼續(xù)往前漂流。
從樹上橫過來一個人,拖住她,慢慢向那棵樹靠攏。
太陽底下,那人眉骨上的傷口紅腫發(fā)亮。淑蘭怔了一下,“王有亮……”
王有亮說:“你不要說什么感激我的話,是我娘讓我去叫你的。她,她喜歡你?!?/p>
淑蘭想到王有亮那個當支書的爹一直不給她返城手續(xù)上蓋章,就使氣甩開王有亮的手,想自己爬到樹上去。離水的一剎那,她猶豫了。王有亮見狀趕緊脫下自己的短褲給她穿上。
幾天后,水退了。王有亮領著淑蘭回村,在倒塌的房屋下挖出了娘。他給娘磕個頭,說:“娘,對不住您啊。”
隔了幾日,淑蘭返城的手續(xù)辦好了。
就在臨走的當日,她收到了那個返城知青給她的信。信上,返城知青先是熱情洋溢地介紹了她返城后的工作情況,末尾時,小心翼翼地向她求證,發(fā)水時她是不是穿了王有亮的短褲?
淑蘭看完信,對等著送行的王有亮說:“你個王八蛋,你是不是給郝知青寫信了?”
王有亮說:“寫了,我托他好好照顧你,咋了?”
淑蘭氣得說不出話,眼睛刀子似的,一刀一刀使勁兒地往他臉上剜。
王有亮眉骨上的疤痕已經(jīng)長好了,像條碩大的紫紅色蚯蚓。莫名其妙地,淑蘭再次想到了那條蛇,那條在極端環(huán)境下日夜相處,讓她陡生了幾分眷戀的蛇——她眉頭一擰,把信拍到王有亮的手上,厲聲說道:“你給我燒了去!”
故事每每講到此就戛然而止了,那句帶著鋼音的、擲地有聲的“你給我燒了去”是姚淑蘭獨有的生活智慧,她本人在這種智慧的支配下和我父親王有亮過了一輩子,相親相愛地過了一輩子。
這是我母親姚淑蘭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后,唯一沒有被洗掉的記憶。至于為什么會這樣,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責任編輯/張璟瑜
繪圖/王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