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家沙飛本不該死。他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盡管看上去跟正常人一樣。按今天的說法,他得的是抑郁癥,或者叫“戰(zhàn)爭綜合癥”。八年抗戰(zhàn)中那些人性滅絕的殘酷場面他親歷過,一部分還被他的相機留存。這給他的精神造成了深度創(chuàng)傷,連他本人也意識不到。
他因結(jié)核病入院治療,卻因槍殺日本大夫津澤勝而被判處死刑。聶榮臻判決前曾提出沙飛精神是否正常的問題,他大約想找到免死的證據(jù)。但沙飛患的是抑郁癥,平時的思維、言行與常人并無明顯差異,書信也字跡清楚、文筆流暢。結(jié)果他用自己的命承擔了槍殺的責任。
沙飛之死并非個案。那些經(jīng)歷過異乎尋常的創(chuàng)傷事件或非人性場域的人,經(jīng)常會不由自主地陷入回憶,產(chǎn)生相關(guān)錯覺和幻覺,并伴以心悸、失眠、狂暴易怒、多疑、選擇性遺忘等癥狀。抑郁癥固然是個人的精神病態(tài),但更應該視為某個非正常場域的經(jīng)久輻射所造成的結(jié)果。物理學上的“場”是一種特殊物質(zhì),看不見摸不著,如引力場、磁場等?,F(xiàn)時的人們只注意到抑郁癥病人越來越多,卻忽略了社會學意義上的“抑郁場”,忽略了這種場與個體之間復雜的互動與糾結(jié)。
由此我想到海明威用雙管獵槍自殺。人們認同他死于抑郁癥,但卻認為根因肇始于其家族的“抑郁基因”。事實恰恰相反。據(jù)他的好友艾倫·霍奇納披露,海明威被官方視為“親近共產(chǎn)主義”,同情古巴革命,因此遭到聯(lián)邦特工的監(jiān)視和盯梢,他的車被安裝了竊聽器,電話不能打,信件甚至被拆檢。有一次霍奇納建議憂郁的海明威“歸隱山林”,沒想到他突然大發(fā)雷霆:你無非是想從我嘴里套點什么,然后再把我出賣!晚年海明威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時刻遭到窺視的惡劣處境中。
這種“抑郁場”,既指實在的、社會的空間或氛圍,也指精神的、歷史的場域。
西方有一句諺語說:沒有一滴雨會認為自己造成了洪災。當然,也沒有哪個時代會主動承認自己就是那個潛在的“抑郁殺手”。要害在于它的隱匿性,你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情太過陰森,你想面對卻無法面對的陰暗真是可怕。
愛倫堡在《人·歲月·生活》一書中,回憶了蘇聯(lián)20世紀30年代的大清洗,他說,秘密警察的逮捕行動大都在深夜進行,因此人們在夜里對電梯、電鈴聲非??謶郑≡诟邩巧系娜藶槊庠獗徊逗蟮膰佬炭酱蚝臀耆?,在便衣敲門時便縱身跳下,以死相抗?!霸?938年3月間,我常驚恐不安地傾聽電梯的聲音,當時我想活下去,同別的許多人一樣,我準備好了一個裝著兩套換洗衣服的小皮箱。”他的好友、外交家季維諾夫從30年代直到1952年病故,一直把左輪手槍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如果深夜聽到鈴響,他就不再等待以后的事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環(huán)境里,不患上抑郁癥倒有點反常了。
造成抑郁癥的時代是可怕的,不幸的是科技進步并未減弱抑郁場的輻射,而是恰恰相反。因此,一味祈求只會帶來更多的“套中人”和“畸零人”。改造那些潛在的“抑郁場”,抑制或鏟除那些非人性、非物性的土壤,才是全球化時代的人類的共同責任。
很早以前,我在報上讀到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對生活在山區(qū)的老夫妻,長年累月生活在陰森可怖的暗影下,因為屋里每逢下雨四處都是響聲,,如陰風竄入后弄出的聲響,又似一群老鼠在暗中作祟。久而久之,老人發(fā)現(xiàn)無風時也是如此,家中養(yǎng)貓也無濟于事。最后他們認定家中有鬼,村里人也持同樣看法。于是生活照常進行,炊煙照常升起,間或還有說笑聲。不過恐懼和死神的陰影是無法根除的,每當雷暴來臨時,老夫妻倆便精神恍惚,穿好壽衣睡在床上等待。
后來,詭譎的謎團終于解開:原來是高壓輸電線從房頂上面經(jīng)過,導致他們終年處在強烈的電磁輻射下。在謎底沒有揭穿之前,無法想象他們終年生存在怎樣的怪誕和陰怖中。但往深處想,這幅陰黯的圖景擊中人的,更多的是它彌散出來的陰沉氣息。那些看不見的高壓電網(wǎng)所發(fā)出的電磁輻射,在人類的生存和精神的雙重世界中從來沒有停止過;它們將可怕的夢魘附著在他們身上,然后將他們的靈魂扭曲成醉蝦一般,以適應和習慣這種高壓容器般的生存氛圍。
作者為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