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雅琴

想為老兵拍一部紀錄片

2013年暑假，長春師范大學和北京理工大學合作舉行了一次大學生暑期社會實踐，主題為重走紅色革命之旅，黃忞?yún)⒓恿诉@次活動。在紅色圣地長治市武鄉(xiāng)縣參觀八路軍太行紀念館時，曾擔任八路軍兒童團團長的蕭江河老人，作為紀念館請來的特別講解員，為大家講起了那個年代的歷史，當看到老人拿出自己手寫的十萬多字回憶錄時，學傳媒專業(yè)的黃忞為之一震，“不如為老兵蕭江河拍一部紀錄片，作為一份特殊的社會實踐作業(yè)?！秉S忞想。

自打有了這個念頭之后，黃忞就開始尋找資料，他意外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有很多和抗戰(zhàn)老兵相關的資料，一些老兵現(xiàn)在生活的狀況、環(huán)境不太樂觀，這勾起了黃忞想了解抗戰(zhàn)老兵群體的欲望。不久后，他在網(wǎng)上找到了一個“關愛抗戰(zhàn)老兵網(wǎng)”，因為家在山西，為了方便采訪，黃忞加入了“關愛抗戰(zhàn)老兵網(wǎng)”的山西群QQ號尋找線索，一天，Q群里有人發(fā)了一條消息說找到了一個抗戰(zhàn)老兵，消息十分具體，甚至連老人的家庭住址、聯(lián)系方式都有。黃忞高興壞了，馬上聯(lián)系發(fā)帖人，核實信息，希望尋求幫助。經(jīng)過了一周的溝通，這名在江西省民革組委工作，多年來一直持續(xù)關注抗戰(zhàn)老兵的志愿者，不僅幫他找到那位老兵，還陸續(xù)為他找到十幾位老兵。

2014年2月16日，黃忞和同宿舍的幾個男孩扛起兩部攝像機、一部攝影機，一起奔赴山西各地開始了他們的拍攝之旅。

厚重感幾乎難承受

由于很多老兵都不在太原，寒假拍攝時間也只有15天，黃忞和同學們每天只能加班加點，那段時間，黃忞他們差不多每天清晨6點上高速，上午九點多到達老兵家中，拍攝完，簡單吃個午飯下午接著拍，每天晚上回到家差不多七八點了，整理完當天的素材，做好第二天采訪的準備后，通常都是深夜，睡四五個小時后，又得爬起來，接著第二天的活兒。天天這么連軸轉(zhuǎn)，縱是鐵人也吃不消，更何況團隊中唯一會開車的黃忞不但要采訪、記錄還要身兼司機一職。有一次，在高速上開著開著，黃忞居然睡著了，一睜眼時，車眼看就開到護欄邊了，驚得他一身冷汗。

不久后，團隊又經(jīng)歷了兩次換人，一開始同學是沖著好奇而來的，但每天工作時，機器一架就是一天，聽一幫老大爺聊六七十年前的事情，特別枯燥、乏味。何況做這件事既沒有好處，又要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大家的積極性都不那么高了。黃忞也默默問自己，到底這件事情繼續(xù)下去的意義何在？如果只是作為一個社會實踐的作業(yè)，那拍幾個老兵的故事，就已經(jīng)是個漂亮的作業(yè)，可以結(jié)束了。直到后來采訪中發(fā)生的兩個小故事深深觸動了黃忞，讓他堅定了自己要拍下去的決心。

參加過人祖山阻擊戰(zhàn)的老兵孟一平，由于戰(zhàn)場炮火的摧殘加上年事已高，老人接近失聰，黃忞和孟大爺?shù)慕涣骰局荒芸考埞P。當老人明白黃忞的來意后，不聲不響地回到自己房間，過了許久，走了出來。黃忞發(fā)現(xiàn)老人變了個樣兒，先前邋遢的睡衣、睡褲、拖鞋不見了，他換上西裝，配上白襯衫，還打了紅領帶，頭發(fā)也好好梳過，腳上特意換了雙锃亮的皮鞋，胸前別著一枚閃閃發(fā)亮的抗戰(zhàn)紀念章。將近百歲的老人走起路來都顫巍巍，但在攝像機之下，他還是挺直了腰板兒，艱難地抬起右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在一旁的黃忞沒能忍住眼淚，“我當時心里就想，這才是當兵的。他的軍禮是對當年所在部隊的敬意，也是對那場衛(wèi)國戰(zhàn)役的尊重。這是真正的、實實在在的愛國主義?！?/p>

在采訪中，黃忞發(fā)現(xiàn)只要問起老兵當年所在部隊的番號，幾乎所有人都能脫口而出，不假思索?！澳乔榫罢娴暮芟裰盁岵サ碾娨晞　队啦荒绲姆枴?，可見番號對于那些老兵來說，意義重大，他們終身都以此為傲?！?/p>

老兵常海潮的故事則讓黃忞震驚，常海潮十四五歲時就被日本兵抓到煉鋼廠、中央制造廠以及第一火藥廠做苦役。他的另一個身份是賀龍晉綏軍區(qū)120師情報處駐陽曲情報站的情報員。當時第一火藥廠生產(chǎn)子彈、炮彈等，一個炮彈只有一個底火，如果知道子彈每天的生產(chǎn)量，就會預知日軍近期是否有大動作。常海潮負責生產(chǎn)炮彈的底火，他將日軍每天生產(chǎn)的底火數(shù)量通過單線聯(lián)系人，告知八路軍來傳送情報。

老人告訴黃忞，日軍在太原實行奴化政策和毒品政策。不給勞工飯吃也不給錢，就讓勞工吸食大麻，通過毒品來控制勞工，當時老太原城的路邊躺滿了死人，全是餓死、凍死的。日本人就組織了收尸隊來處理尸體，將尸體運往太原郊區(qū)的臥龍山，任由野狼、野狗啃食尸體，有天傍晚，常海潮下夜班，遇到了收尸隊，便悄悄跟隨上去，他發(fā)現(xiàn)，收尸隊將那些被動物啃食后剩下的人骨都收集起來，再賣給日本人，因為人骨里有磷，日本人將人骨用磨盤碾碎，提取磷粉，制作子彈后面的底火。

在此之前，黃忞從沒在任何歷史書、影像資料中看到這樣慘烈的故事，當眼前這位老人靜靜訴說時，黃忞被這種面對面的真實感震呆了，“以前我總覺得抗日、愛國這些字眼好空泛，我身邊不可能有那時候的人，他們早都戰(zhàn)死，躺進歷史的故紙堆里了，我沒想到，我這個20歲的人，會在15天里和20個近百歲的老人對談抗日，這種厚重感幾乎讓我難以承受，絕對是一種精神上的震撼。我希望更多的年輕人能感受到這種震撼?！?/p>

與時間賽跑

口述歷史最基本一點就是要做到真實，這件事也是目前黃忞遇到的最大困難。老兵們年歲已高，很多人思維斷斷續(xù)續(xù)，他們的敘述不完全按時間來的，因此需要重新按時間梳理。老兵們大多有濃重方言，口齒也不那么清晰，因此話語要反復聽，不僅要找熟悉方言的人幫忙，還要仔細核對、查找當中提到的很多同音異字。此外老人所屬部隊的番號、地名、參加的戰(zhàn)役這也是必須要佐證和核對的重要信息。

本來歷史知識就相對薄弱的黃忞被這方面的工作占據(jù)了大量的時間，他要花很多時間在網(wǎng)上、圖書館查資料佐證，還托去臺灣交流的同學買書核實歷史信息。每次采訪之前，黃忞也要查閱很多相關背景史料?！叭绻赖奶?，我和老兵都無法交流，他們說的很多話，我都接不上茬，那還怎么完成采訪?！甭兀麖淖铋_始為完成采訪的硬性任務，變成了自發(fā)主動去了解。“如果不是近距離地接觸了這些老人，我永遠無法體會到了解那段歷史的迫切感。”黃忞說。

2014年2月6日，原本列在黃忞尋訪名單中的老兵劉生突然去世，3月3日，黃忞剛打算拍攝的97歲抗戰(zhàn)老兵康耀先也離開了人世。黃忞感到時間正無情地將老兵 “帶走”，他必須加足馬力，和時間賽跑，搶救這些活的歷史資料。“這些老兵們等不起了，不能讓他們帶著遺憾，帶著埋藏一生的故事離開?！秉S忞說。

黃忞清楚，自己目前的知識儲備量、后期制作、資料核實、團隊穩(wěn)定度，都比不上專業(yè)團隊，他的優(yōu)勢就在于是傳媒專業(yè)的學生，可以很好地完成拍攝工作。黃忞決定專攻拍攝，積累更多的史料素材，近日，在山西民革那名志愿者的幫助下，黃忞又聯(lián)系到一批新的抗戰(zhàn)老兵，他打算啟動第二輪的拍攝工作?！拔視恢迸牡轿艺J為沒有可拍的為止?！秉S忞堅定地說。

2014年12月13日，國家公祭日當天，黃忞在學校的紀念活動上播放了自己拍攝、剪輯的有關抗戰(zhàn)老兵的宣傳片，活動結(jié)束后，很多人來找他，有人愿意給他提供物質(zhì)幫助，還有人給他提供線索。不久后，又有一家旅游開發(fā)公司找到黃忞，想花15萬人民幣買下他拍攝的這些史料用作商業(yè)用途，黃忞拒絕了?！袄媳鴤冎詫ξ也辉O防，坦誠交心，全因為我是個想了解那段歷史的熱血大學生。如果我拿這些東西去掙錢，我會瞧不起自己的。”黃忞想等到自己的素材足夠時捐給國家，由專業(yè)團隊來完成后期的制作。呈現(xiàn)給大眾一部完整的、有深度的口述史紀錄片。

記者觀察：從黃忞發(fā)過來和抗戰(zhàn)老兵的合影中，記者注意到幾乎每張照片中，黃忞和他的同學都圍住老兵，豎起大拇指，黃忞解釋說：“這個造型不是我們專門設計的，而是聽了他們的故事后，只有這個動作才能表達我們內(nèi)心的敬意。那種感覺說不出來，是從心底泛上來的‘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