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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呂大臨《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

2015-04-29 00:44:03姚草鮮
文物春秋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青銅器

姚草鮮

【關(guān)鍵詞】呂大臨;《考古圖》;青銅器;定名

【摘 要】呂大臨《考古圖》中共著錄先秦青銅器計148件,除11件因無器物圖或僅存器蓋而無法判斷其定名正誤之外,定名準(zhǔn)確的有82件,定名欠妥的有55件。其定名欠妥的原因主要有三:其一,呂氏占有的先秦青銅器材料有限;其二,銘文誤釋;其三,泥于自名原則,將大共名作為類名。

成書于元祐七年(1092)的呂大臨的《考古圖》,是宋代一部集大成的金石學(xué)著作,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又較有系統(tǒng)的古器物圖錄。關(guān)于《考古圖》,前賢已從版本[1]、圖譜[2]、繪畫[3]等角度做了系統(tǒng)的探討,但關(guān)于《考古圖》中先秦青銅器的定名問題尚無具體系統(tǒng)的研究。雖然時至今日該書中相關(guān)先秦青銅器的定名仍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但其中個別器物的定名及所進行的考證尚有可商榷之處。 據(jù)筆者統(tǒng)計,《考古圖》中著錄先秦青銅器共計148件,除11件因無器物圖或僅存器蓋而無法判斷其定名正誤之外,定名準(zhǔn)確的有82件,定名欠妥的有55件(表一)。

一、呂氏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

《春秋經(jīng)》桓公二年:“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薄豆攘簜鳌芬鬃又Z曰:“名從主人,物從中國,故曰郜大鼎也?!盵4]這則傳文提到的對某件特定青銅器定名的基本原則至今仍被沿用,即器物之名由兩部分構(gòu)成:一是器物的所有者,二是器物的類名。呂氏《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基本遵循了這個原則。由于器物所有者的名號往往可以從銘文中尋得,不大容易引起歧義,所以本文在討論《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時,僅考慮該書所確定的青銅器類名的定名。

通觀整部《考古圖》可知,呂大臨將先秦青銅器分為鼎、鬲、甗、鬶、簋、敦、、、、鋪、彝、卣、尊、罍、壺、爵、觚、豆、鐙、盉、、瓿、盤、匜、盂、弩機、戈、削、鐘、磬、共31個器類名。其定名主要遵循以下兩大原則:其一,器物有銘文自名者,基本遵循其自名定名;其二,器物無自名者,根據(jù)其器形并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記載定名。下文擬就此兩大原則在《考古圖》一書中的具體實踐加以闡述。

(一)據(jù)器物銘文自名定名

《考古圖》中依據(jù)其銘文自名來定名的青銅器類有鼎、鬲、甗、敦、彝、尊、壺、豆、盉、盤、匜、盂、鐘、磬14類器物。所謂銘文自名,是指青銅器上有明確指明該器物名稱的銘文,這種定名方法較為科學(xué),一些青銅器類名至今仍在沿用。

但呂氏在具體操作過程中還有一種特殊情況:雖認(rèn)為有疑義,仍從其銘文自名者。如孔文父飲鼎,所刻銘文為“三月孔文父乍(飲)鼎子孫寶用”,呂氏稱:“右銘十四字,余未考。按此器銘謂之鼎,而制度乃類尊壺之屬。疑古人制器規(guī)模亦有出入不一者。不然則或文同而音異,皆未可考。”[5]呂氏猜測出現(xiàn)這種銘文自名與器類不符的原因有二:其一,可能是因為古人制作器物的形制、規(guī)模也有出入不一、不相符合的情況,意即鼎類器物的形制或許不只人所共知的那一種;其二,可能該器銘文中的“鼎”字別有音讀。雖有猜疑,且“皆未可考”,但在定名時呂氏仍遵循了銘文的自名而定為“孔文父飲鼎”。

(二)據(jù)器形或相關(guān)文獻記載定名

器物無自名者,呂氏則根據(jù)器形或依據(jù)相關(guān)文獻記載定名。此種定名方法又可分為以下三種情況:

1.依據(jù)器物自身形制特征

此類定名的先秦青銅器主要有卷二的庚甗、卷四的圓孔方文尊和足跡罍等。

對于庚甗,呂氏定名的原因是“古甗皆下體連鬲”[6],即根據(jù)該器物下半部分是“鬲”,與“古甗”的形制相同而定名的;圓孔方文尊的定名原因是“此器形制與彝相似而無耳,蓋尊屬”[7];足跡罍的定名是因為“彝為上尊,罍為下尊,上者宜小,下者宜大,此器形制與師艅彝略相似而容受加大,蓋罍屬也”[8]。

2.依據(jù)有銘文自名的相似器形

如卷二的圓篆甗和圜甗,卷三的螭耳敦和篆口耳足敦,卷四的祖丁彝、主父己足跡彝、田卣和龍文三耳卣等。

圓篆甗的定名原因是該器上下都有耳,“形制與圜旅甗相似”[9];圜甗是因為“此器與伯勛父圜旅甗相似”[10];螭耳敦和篆口耳足敦則“與散敦、 敦相似”[11];祖丁彝和主父己足跡彝 “與二癸彝、父辛彝相類”[12],故名;田卣“紋飾與樂司徒卣相似而有提梁”[13],龍文三耳卣“此器亦三耳,與樂司徒卣相類,但文縟而煩”[14],均是因為其形制特征(紋飾、器耳)與樂司徒卣相類似而定名。

上述器物定名所參照的圜旅甗、伯勛父圜旅甗、散敦和敦、二癸彝和父辛彝、樂司徒卣等皆是以自名而定名的器物,因此,呂氏這種類比的定名方法也是非??茖W(xué)的。但其前提是對那些自名器物的銘文釋讀必須準(zhǔn)確,否則被參照器物的定名已有訛誤,那么據(jù)此類比而定名的器物其定名也必然是錯誤的。

3.既參考器物形制又結(jié)合文獻記載

以此方法定名的器物主要有卷二的丁父鬲、卷四的三件獸環(huán)細(xì)文壺和卷五的龍文瓿等。

丁父鬲,呂氏將該器形制與《爾雅》中對鬲的描述“款足曰鬲”[15]相印證,從而將其定名為鬲。卷四收錄的三件獸環(huán)細(xì)文壺,呂氏認(rèn)為:“此三器形制紋飾全相似,但大小精粗有差,古文壺字作,象形,此器類之當(dāng)名為壺。”[16]對于龍文瓿的定名緣由,呂氏稱:“此器文銘有圜乳、龍文、獸面,與孔文父飲鼎似,內(nèi)有二鼻,必以貫提梁,不知何器。說文云:瓿,甌也,大口而卑,用食。疑為此器,姑以瓿名之?!盵17]

要之,呂氏《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定名的兩大原則是較為科學(xué)的。對于有銘文自名者遵從其自名定名,既能保有器物本身的名稱,又便于我們了解器物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與作器緣由;對于無銘文自名者,從器物的形制特征與相關(guān)文獻記載入手,采用類比、分析、綜合等多種方法確定器物的名稱,不僅反映了呂氏廣博的學(xué)識與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也使得器物的定名在很大程度上較為準(zhǔn)確。在上述原則的指導(dǎo)下,《考古圖》對鼎、鬲、甗、、爵、豆、盤、匜類器物和部分簋、彝、卣、鐘類器物等的定名都很準(zhǔn)確。對此馬承源先生給予了高度認(rèn)可:“每器都有一個符合統(tǒng)一規(guī)格的定名,這是青銅器研究中的一件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雖然有一些誤定的器名,但多數(shù)定名是正確的。對于一些至今不見自名的青銅器,如方彝、卣、斝、觚等,皆為此書所初名,經(jīng)千年沿用至今,未能改易?!盵18]

二、呂氏《考古圖》中相關(guān)器物

定名不甚妥當(dāng)者

《考古圖》中個別器類的定名有不甚妥當(dāng)之處。例如,《考古圖》中較多地出現(xiàn)了將簋類器物誤認(rèn)為敦,將彝類器物的范圍擴大到包含簋、觚、盉、甗、尊、卣等器類,將、類器物籠統(tǒng)地定名為簋,此外,還有將定名為卣,將镈定名為鐘等情況。關(guān)于這一點,馬承源先生在其《中國青銅器》一書中指出:“自宋代以降,皆將‘釋為敦,將敦稱為彝,而將盨稱為簋?!盵19]杜迺松先生在《談銅器定名中的一些問題》一文中也曾提到:“宋呂大臨著《考古圖》一書, 所定銅器器名多誤, 如對很容易區(qū)別的鼎與鬲就分辨不開……古字書與古文獻對鼎與鬲的區(qū)別本來已經(jīng)說得非常明白了, 但《考古圖》對它們的區(qū)別還有錯誤,并把作為器物共名的彝( 此處不是指專門的盛酒器方彝)作為器名?!盵20]由此可見,宋代對于先秦青銅器物的定名具有一定的時代性。因此,呂氏對個別先秦青銅器的定名有不當(dāng)之處也是在所難免的,我們大可不必妄加指責(zé)。

究其定名不妥當(dāng)?shù)木売?,筆者認(rèn)為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占有的先秦青銅器材料的有限性

《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原則如今我們?nèi)栽谘赜?,然而,為何同樣的研究方法卻出現(xiàn)了不同的定名結(jié)果呢?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深思。張光直先生在《古代中國考古學(xué)》一書的序言中提到:“宋代的金石學(xué)家開創(chuàng)了將古文獻中現(xiàn)成的術(shù)語用于銅器著錄的方法,但從那以后的金石學(xué)者卻留給我們一份主觀臆斷色彩濃厚、十分混亂的術(shù)語學(xué)遺產(chǎn)。當(dāng)代考古學(xué)家付出了巨大努力,將古文獻中現(xiàn)成的術(shù)語與現(xiàn)代類型學(xué)結(jié)合起來,以區(qū)分古代青銅器類別?!盵21]在我們看來,《考古圖》對部分青銅器定名失當(dāng)?shù)淖钪匾?,主要不是研究范式的問題,而是由呂氏當(dāng)時占有的先秦青銅器材料的有限性造成的。如今,正是基于現(xiàn)代考古學(xué)所提供的青銅器資料的豐富性,以及類型學(xué)研究方法對器物研究的裨益,我們才能夠賦予《考古圖》中定名失當(dāng)?shù)那嚆~器以更加貼切的類名。茲舉一例,予以說明。

卷四的樂司徒從卣[22],其殘缺的銘文自名文字為“”,在該器物圖錄后的說明中,呂氏將此字考釋為“”,將該器定名為“卣”。其定名原因是:“” 字“從卣從比,未知何字,推其義當(dāng)作從卣,所加于比未詳,樂氏宋大夫,則宋器也?!对姟贰稌匪Q卣,所以盛賜鬯也?!稜栄拧吩唬骸?,中尊也。其制大于彝,彝亦盛鬯,如癸彝、父辛彝之類,皆與卣相似?!睂τ谠撈鞯亩?,呂氏先是推定該器的銘文自名文字“其義當(dāng)從卣”,繼而又將該器與《詩》《書》與《爾雅》等文獻所載的“卣”的功用與特征相比附。其實,此字應(yīng)當(dāng)被考釋為“”。關(guān)于“”字的字形隸定及其與具體器形的對應(yīng),朱鳳瀚先生有過詳細(xì)的考證[23]。呂氏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定名錯誤,不只是由于對器物自名文字考釋的錯誤,更重要的是由于其時尚未有諸多相似的青銅器材料可供參照。是一種盛酒器,東周時期(多見于春秋時期)的青銅器中即有自名為“”者。此類器物的共同形制特征是:多直口,頸較長,直口沿或微侈,頸下有雙環(huán)耳,腹部橫截面作橢圓形或長方形,最大徑在腹中部,平底無圈足。朱鳳瀚先生曾根據(jù)類型學(xué)的方法將從器形上分為A、B二型,其中A型為扁圓,根據(jù)腹壁的圓曲或斜直形制,又可將A型具體分為Aa、Ab和Ac三個亞型;B型為方,即腹部與口部橫截面作長方形,或兩邊微鼓,四壁圓曲,根據(jù)腹壁圓曲或斜直形制可分為Ba、Bb兩個亞型[24]?!犊脊艌D》中的樂司徒從卣被朱鳳瀚先生更名為“弘”,將出土于蔡侯墓的蔡侯[25]與樂司徒從卣(即“弘”)相比對,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形制十分相似,同屬于腹壁圓曲內(nèi)收成底的Ba型。

(二)銘文誤釋

《考古圖》中由于對銘文文字的誤釋,造成定名不當(dāng)?shù)南惹厍嚆~器有散季敦、伯庶父敦、應(yīng)侯敦、虢姜敦、伯百父敦和牧敦(以上6件實為簋)及叔高父旅簋(實為)等。前述6件器物的銘文自名文字分別是“”“”“”“”“”“”,其中,呂氏對伯庶父敦、應(yīng)侯敦和牧敦的自名釋文為“” [26],而此字即“簋”字的異體字。再參考金文中“簋”字多寫作“” [27],可知這6件敦的銘文自名應(yīng)當(dāng)被考釋為“簋”。

事實上,宋代金石學(xué)家對青銅器銘文自名為“”者,皆釋為敦。清嘉慶初年錢坫所著《十六長樂堂古器款識考》刊行,始指出此字應(yīng)讀為“簋”,之后的金石學(xué)者多從之 [28]。

叔高父旅簋的銘文自名為“”,而金文中“”字寫作“” [29]。通過對該器殘缺的銘文文字的辨識,結(jié)合金文寫法,可知此自名當(dāng)為“”字,若非呂氏對銘文文字釋讀失誤,叔高父旅簋當(dāng)定名為“”。

(三)泥于自名原則,將大共名作為類名

《考古圖》卷四中的單從彝二(應(yīng)為觚)、單從彝三(應(yīng)為簋)、單從彝四(應(yīng)為盉)、單從彝五(應(yīng)為甗)等等,其銘文中自名的文字相同,可釋讀為“彝”。因而呂氏遵循了本文所言的第一個定名原則,將其皆定名為“彝”。其中,單從彝二和單從彝三均只有5字銘文自名為“彝”,呂氏并未對其詳加解釋。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因為彝是青銅器的大共名,而非類名,呂氏沒有注意到二者之間的區(qū)別。對于此種情況,我們只能根據(jù)器物的形制特征進行判斷,單從彝二形制同觚,單從彝三形制同簋。

其實呂氏在單從彝四的釋文中也談到:“此器與伯盉全相似。盉,調(diào)味器也?!盵30]單從彝五的五字銘文為“單囧作從彝”,呂氏加小字注明:“乃甗。鬲中有疏底蔽?!盵31]可見,呂氏對該二器的形制特征亦很明了,只是為了忠實于“有銘文自名者根據(jù)自名定名”的原則,仍將其定名為彝。

后世學(xué)者論及《考古圖》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時,往往以疏闊多舛目之。筆者在對《考古圖》進行具體分析后認(rèn)為,呂氏對先秦青銅器的定名固然有其失當(dāng)之處,但是,造成這些錯誤的原因主要不是研究范式的問題,而是由所據(jù)材料有限或?qū)Σ牧侠斫庥姓`造成的。容庚曾對《考古圖》盛贊道:“雖定名間有未當(dāng),然后之作者大悉遵守此書矩矱而成也?!盵32]王國維曾說:“知宋代古器之學(xué),其說雖疏,其識則不可及也。”[33]其言甚是。

本文寫作承蒙楊效雷老師、魯鑫老師指導(dǎo),特此說明,兼致謝忱!

[1]李玉奇:《〈考古圖〉錢曾藏本非影宋本考》,《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01年5期。

[2]周顥:《〈考古圖〉及其類似古器物圖譜與陳洪綬的繪畫造型》,《國畫家》2006年5期。

[3]李小旋:《呂大臨·考古圖·研究》,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9年,第34—56頁。

[4]《春秋谷梁傳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373頁。

[5] 呂大臨,趙九成撰:《考古圖·續(xù)考古圖·考古圖釋文》,中華書局,1987年,第14頁。按:孔文父飲鼎疑偽。

[6]同[5],第36頁。

[7]同[5],第96頁。

[8]同[5],第97頁。

[9]同[5],第34頁。

[10]同[5],第35頁。

[11]同[5],第52頁。

[12]同[5],第82、84頁。

[13]同[5],第88頁。

[14]同[5],第94頁。

[15]同[5],第23頁。

[16]同[5],第99頁。

[17]同[5],第119頁。

[18]馬承源:《中國青銅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53頁。

[19]同[18],第112頁。

[20]杜迺松:《談銅器定名中的一些問題》,《故宮博物院院刊》1979年1期。

[21]張光直著,印群譯:《古代中國考古學(xué)》,遼寧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3頁。

[22]同 [5],第87頁。

[23]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40頁。

[24]同[23],第241頁。

[25]同[23],第242頁。

[26]同 [5],第44、46、51頁。

[27]容庚:《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第297頁。按:免簋、毳簋、大作大仲簋、休簋之“簋”字皆作此形。

[28]轉(zhuǎn)引自[23],第124頁。

[29]同[27],第342頁。按:筍伯之“”字即作此形。

[30] [31] 同[5],第72頁。

[32]容庚:《商周彝器通考》,(臺灣)大通書局, 1973年,第258頁。

[33]王國維:《觀堂集林》第1冊卷3《說觥》,中華書局,1959年,第147頁。

〔責(zé)任編輯:成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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