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
月光在雪地上行走
白鶴啄破了月亮,童謠遍地。少女心中的花蕾潑灑出夢的光焰。脫去了聲音的底色,一條大河浩浩蕩蕩。
平原上,朔風(fēng)運來成堆的寒氣,月光下碼成高過炊煙的雪垛。一個黑衣人走著走著,就變成了雪人,他的腳印也飛成了白鴿。
淮河,這條變黑了的毛毛蟲,在白紙上爬著爬著,就變成了孩子夢里駛向南方的火車,一眨眼就爬到了打丁的父母身邊。
村莊美麗而虛空,一萬噸的靜馱在鄉(xiāng)村的背上。月光下,可以聽見兩棵香椿樹的談話,可以聽見月光的裸足走過雪地的沙沙聲。
老井還是老井,掉光r牙齒黑洞洞的嘴巴,想說什么,義什么也未說出,只把心巾的熱氣一口一口地向著村莊哈出……
野馬奔騰
我看到的野馬,在天邊奔騰。荊棘化成的馬尾,劃得陽光火星四濺。
我看到的野馬,蹄子敲響安塞的腰鼓,身體擦出閃電的光芒。經(jīng)脈就是馬鞭,骨頭就是鞍韉,血液就是奔騰。
我看到的野馬,一把扯下你呆滯的目光,轉(zhuǎn)瞬旋成一股塵沙,帶著劍鋒呼嘯!
我看到的野馬是英雄割下的頭顱幻化而成,是天神種下的流星破土而出,是雪山掏出的靈魂一路嘶鳴。
我看到的野馬,頭戴日月,身穿火焰,吃著石頭上的鹽霜。
在遙遠(yuǎn)的深處,安放下心臟。
在月亮里打一個滾,渾身雪白如銀。
懸在天空的是高原,眼睛擴(kuò)展的是沙漠。我看到的野馬抱住河流和綠洲,用粗獷的閃電為英雄種下來世的命根。
我看到的野馬越跑越高,鯉魚鉆出的洞穴洶涌出日月之光,將塵世丟落的長風(fēng),還給天空和大地。
雨花臺
骨的公墓。白堊崖。奧斯維辛。
只有可以抽出春風(fēng)的身體,才會站成這吸納子彈的骨頭。
活著的山峰,根系是鐵條和鋼筋。鋒利的墻,橫空劈開歷史,標(biāo)識正義和邪惡。
灌漿的真理。石質(zhì)的吶喊。
青松,歷史扎人的髯須。
年輪里端坐著雷霆和閃電。
雨花石,胸膛里蹦出的心臟,握在手中,可以聽見金屬戰(zhàn)栗的聲音。
撈月
不是拽著同伴的尾巴,而是用一根青絲拴在你的睫毛之上,倒懸進(jìn)歲月,打撈千古的諾言。
心挖出的傷口,繁衍著如此美麗的疼痛。天上人間,萬頃光華化成銀河水聲,夜夜踩著我的骨頭奔涌。
手伸進(jìn)鏡子,打撈青春。
眼睛泊成湖,儲存馬蘭花塊狀的病根。
虛幻的夢境,只剩下銀質(zhì)的水聲,波起意念的漣漪。
井邊的樹已經(jīng)回到來生,她正在用一行行詩句搭成梯子,反向重復(fù)著前世的事業(yè)。
霜聲從發(fā)間響起,我要用額頭的一根皺紋拴起一塊頭骨,倒懸進(jìn)自己的體內(nèi),以磁鐵的吸力,打撈金質(zhì)的礦脈。
那些呼喊春天來臨的人
站成一棵桃樹,張開一萬朵鮮紅的嘴唇,將蜜蜂和蝴蝶喊得隨風(fēng)狂舞,火星四濺。
站成一棵梨樹,張開一萬朵銀質(zhì)的嘴唇,將月光喊得裊裊婷婷,如鳴佩環(huán)。
站成一棵垂柳,伸出一萬只輕盈的手臂,將綠風(fēng)擺得波光蕩漾,柔若無骨。
站成一棵白楊,搖出一萬面嫩綠的旗子,將春天渲染到天空的高度,搭成王的寶座。
不像雪巾紅梅,喊出一粒執(zhí)著的燈火,也不像河邊蘆芽,發(fā)出一聲紫紅的尖叫。
只是對著一雙雙眼睛,輕輕地,連續(xù)不斷地,用花朵的嘴唇吹出綠波蕩漾的湖泊,吹出香氣四溢的田野。
仰起臉來,不能笑出花朵,就讓陽光摳去額頭上的殘雪。
古董一個人的呼吸融入了你,你是活著的古董。
掙脫包漿時,你就是夏季的一節(jié)嫩藕,踩著碧水浮出水面,水妖般的呼吸,輕輕吹落另一人身上的歲月,讓他和你同進(jìn)一個朝代,光華四射,珠聯(lián)璧合。
包漿附著時,你安靜地沉陷在記憶的湖底,蓋上一層聽荷的秋雨還不算,還要蓋上一層寒風(fēng)、兩層白雪。岸上的人早已變成不會走路的樹,只剩下手臂,逆著你的行程,向著天空抓取灌漿的雨聲。
柔情過后,只剩下堅貞。你捅進(jìn)我的身體,我收容你的鋒芒。一把入鞘的青銅寶劍懸掛在星星的骨頭上,低低的顫音化成大風(fēng),推開暴雪的大門。
背陰處的雪
背負(fù)起冷漠和陰暗,誰在呵護(hù)這最后的潔白?誰在向里面添加寒風(fēng),讓這來自天堂的白色火焰呼呼燃燒,烘烤著凄冷的內(nèi)心?
童話和宮殿的遺址。詩歌內(nèi)部的幸福和疼痛。白鴿翅膀上的哨音。失眠的一小片月光,心痛般泊著,誰也無法拿走。
作為一種證據(jù),擊打著目光,作為一種信仰,清洗著頭顱。
我要用筋脈和骨頭同起柵欄,倔強(qiáng)守護(hù)著這最后一片雪,直到鯉魚在體內(nèi)變成白銀的礦脈。
在淚水的盡頭
到現(xiàn)在我才看見,在我淚水的盡頭,站著的原來是你。頭戴草帽,聽過土豆在泥土里打滾的聲音之后,你開始隨著麥子起伏的波浪走向遠(yuǎn)方。
如果說看見你我就是幸福,那為什么現(xiàn)在我卻如此憂傷?千頃的麥子化成漫天稠密的麥雨,也無法沖走我內(nèi)心的悲涼。
父親,沒有了你,麥場上越堆越高的麥垛只能是越來越高的思念,天空中越下越大的麥雨只能是從天而降的冰雹。
不要轉(zhuǎn)身,你就引領(lǐng)著麥海洶涌在天邊。
而我,只能化成一陣長風(fēng),伴著你在黃昏的地平線憂傷地起伏。
一條被冰凝的紅鯉魚
如果昨夜鯉魚一直堅持游動不放棄,那么,它就不會被冰凝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觸須,眼睛,鱗片,魚鰭,尾巴……保持著一個生動的游姿,突然定格。仿佛一大滴的寒氣忽然滴落下來,它掙扎著,掙扎著,就變成了這塊美麗的琥珀。
這是一塊活著的琥珀,它在等待太陽,它活在自己的路上,它是自己的路碑。
那條水紋雖然被寒氣藏進(jìn)冰中,但它依然能從身上側(cè)線輕微的呼應(yīng)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它相信,這條水做的道路一定會把自己帶到一片溫暖的水域,讓它像天空中的朝陽一樣鮮亮美麗。
短暫的休憩,美麗的休止。一條鯉魚活在冰中,它的姿態(tài)在我的體內(nèi)攪起一朵浪花,外焰是朝陽的暖紅,里焰是寒冰的凄冷,而花香就是昨夜的月光,灑滿一地。
太陽升起來,鯉魚悸動了一下,又悸動了一下,終于認(rèn)命似的停在昨夜的寒氣中。陽光把臉貼在冰上,冰凝的鯉魚開始淚水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