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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木匠活呵天下無雙

2015-04-29 00:44:03趙志明
青年作家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王叔王爺太后

趙志明

1

有三個人,他們的身體被一根鐵鏈子絞在一起,像一根人肉串。

前面的人又聾又啞,他能看到一切卻無法說出,稱之為“罔見”;

中間的人又瞎又啞,但他的聽覺非常靈敏,稱之為“道聽”;

后面的人又瞎又聾,卻能開口講話,稱之為“途說”。

憑借著“途說”沿路說書賺取些許盤纏路費,他們已經(jīng)走遍了整個帝國。每經(jīng)過一座城池,他們奇怪的隊列都會吸引無數(shù)人圍觀,他們的“海派清口”造成萬人空巷的局面。

雖然都有殘疾,三個殘疾人拼湊成了一個整體,倒也不缺眼睛、嘴巴和耳朵,這不是很“怪哉”嗎?

“罔見”、“道聽”和“途說”嘗遍了世間炎涼百態(tài),洞徹了世故兩面三刀。上下五千年,帝王將相,是非成敗,潮打空城寂寞回;縱橫幾萬里,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人立枯骨如是觀。于是乎,什么事到了他們的嘴里(其實三個人也就只有一張嘴),都變成了笑談。

他們走南闖北,積累了無數(shù)談資。有時候他們說的是古人,卻像今人一般無二;有時候他們說的是今人,卻像古人一樣行事;這種混淆,就好像時空錯亂的穿越一般。

甚至有傳言說,他們擁有秘密通道,可以隨心所欲地“到此一游”。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證明,這條“人體蜈蚣”每三百年就會出現(xiàn)一次,因為他的祖上曾經(jīng)在“家訓”中提到過他們,說他們出現(xiàn)的時候,世界必有異相出現(xiàn)。

每到一地,有人就會向著“道聽”發(fā)問(因為只有他能聽到):“先生們來到我們這里,沿途經(jīng)過無數(shù)城鎮(zhèn)。不知道那些城市里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

好像有心靈感應(yīng),“途說”(只有他能開口講話)就像被打開的收音機一樣,開始播放一輪新聞聯(lián)播:海邊某座城市發(fā)生了海嘯,十幾米高的海嘯就像海怪伸出來的長手,把數(shù)上的椰子全都摘跑了;中部某座城市深夜發(fā)生了地震,很多人赤身裸體跑到了街上,全然忘了羞恥感,就像夢中一樣;有一個名門望族的公子哥患有龍陽之癖,結(jié)果遭人戲弄,沖撞了自己的父親;有一個地方的母親懷胎十月,生出了六胞胎豬孩,他們的耳朵就跟豬一樣,屁股上還有一根打著卷兒的小尾巴。

圍觀的人不相信,開始噓場:“咿——你這是信口開河,說書呢?!?/p>

“途說”打蛇隨棍上,順著話題鋪陳開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真假虛實,也就是傻子演給癡子看。就好像一首歌里唱的,‘你是瘋兒我是傻,繁榮富貴都是假。可笑的是,繁榮富貴都是假,吃苦受罪難道就是真嗎?”

人群中的一個人仗著有幾分見識,插嘴道:“我們鳳姐兒也說過,‘你以為說書人嘴里說的都是假事,好像我們的生活就很真一樣??梢娭婪肿佣亲永锏哪c腸就是不一樣?!?/p>

說新聞不過是暖場,是人都愛聽聞新鮮事,不過等新鮮勁過去了,大家還是要聽“老九九”的。有人要聽許仙白娘子的“人獸畸戀千年修得共枕眠”,或者是董永七仙女的“偷窺狂戀物癖竊衣弄奇緣”;有人要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建城史,或者是龐培古城的挖掘史;有人要聽秦始皇掃六合的豐功偉績,或者是特洛伊英雄的遠征故事;有人要聽國家領(lǐng)袖的殺伐決斷,或者是豪門貴族的恩怨情仇。

正在眾人七嘴八舌之際,突然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擠到人群中,擠了一頭的汗,先是對拴在一起的三個人說:“勞駕,我們王爺想請三位到府上做客。”又對圍觀的老少爺們連連抱拳作揖,“實在是對不住大家了。今日就先請回,改日再來聽吧?!?/p>

這也就是當?shù)毓俑瞄T用的是情治,不是法治,要不然只需一個“聚眾鬧事”的罪名,派軍士衙衛(wèi)上街一吆喝,人還不都一溜煙散去嗎?

大家都是明白人,趕緊說:“官爺客套了,請自便?!庇窒蛉苏f些奉承話:“這下你們好了,去王爺府上,還不是老鼠掉到米籠里。說不定你們以后就能留下來,這不強似你們風餐露宿四海為家嗎?”

見三個人俱都面露遲疑之色,眾人又都解釋起來,“你們初來乍到怕是不曉得,我們這里的王爺可是如假包換正宗貨,是龍脈嫡傳呢?!?/p>

于是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讓出一條路,官員在前引路,三人尾隨其后。眾人中間有那些好事者,跟了一段路程,到底是王爺府邸,不比尋常人家的酒肆茶樓,斷然是跟不到底的,也就逐漸散去。

進入王爺府邸,一路亭臺水榭、富麗堂皇,自不待言。

俗話說,一入侯門深似海,王爺?shù)纳矸萦重M是區(qū)區(qū)侯爺可比的。不過,外放的王爺雖然威風八面,可以盡享榮華富貴,超然凌駕于地方官吏衙門之上,但是有一條雷區(qū)卻絕對不能碰,那就是不能逾制。一切都得遵從朝廷的安排,稍微出格一點,就會扣上“預謀不軌”的罪名。也確實,你都已經(jīng)是王爺了,還想再前一步,那不就是頂破天了嗎?

當然了,作為皇帝的子嗣,如果不能夠繼承大統(tǒng),偶爾把自己關(guān)在黑屋子里想象一下假扮一下滿足一下也是可以的。一旦暗室漏光,大逆不道的事情被傳了出去,那可是很可能就要掉腦袋的。

王爺在中堂會客,簡單寒暄過后,引入了正題,問道:“你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一路走來,想必聽說了我朝最近發(fā)生的動亂。因為動亂,朝廷與王府早就斷了正常的通訊渠道。我想問你們,這亂是越來越大了呢,還是已經(jīng)控制住了?”

三人不知道王爺端出來的盤子里放的是什么菜,一時都棍子樣戳在那里。

王爺自我解嘲道:“你們不必驚慌。我早就是一個廢遠放黜的人,偏安一隅。我關(guān)心的與其說是國家大事,不如說是我的家事私事,只是想知道家人的近況罷了。”

“途說”于是大著膽子說:“太后被幾個奸臣所脅迫,先帝的子嗣十之七八遭到了迫害,二十一個王子現(xiàn)在只剩下了四個。不過太后也漸漸明白過來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方面是自己的娘家人,一方面是帝王夫家的千古基業(yè),兩方面都傷不起啊?!?/p>

王爺默然,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說穿了,當今太后只是他的后媽而已,和自己的母親有爭寵的前嫌,她的兒子與她的娘家人和自己又潛在著奪權(quán)的后隙。女人爭寵,男人奪權(quán),都是一葉障目的事情,很容易會失去理智。

當初先帝并不待見他們母子,他年紀輕輕就成了外放王爺,從此與京城的權(quán)力絕緣。先帝駕崩后,王爺甚至都沒能夠去守靈送葬,被忽視一至于此。

等到太后專權(quán),外戚把持朝政,皇族勢力受到壓制。太后家人野心愈來愈大,羽翼豐滿,必然視皇族血脈為眼中釘肉中刺,斬草而后快,除根得安枕。幸虧王爺和母親早就來到這座小城,才可以置身事外,逃離這場名利場上冰與火的權(quán)力游戲。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確實如此。

開始的時候,王爺偏居一隅,免不了一陣泄氣,后來聽說了京城的連年動蕩,又為自己感到慶幸,現(xiàn)在則是開始越發(fā)擔心起兄弟手足的安危來。

“途說”安慰王爺:“紛亂既起,四海無寧。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場動亂可以說始于太后,也必將終于太后。

“我的同伴(指“罔見”)能見常人之所不能見,我的同伴(指“道聽”)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他們告訴我,欽差大臣已經(jīng)在來此的路上了,隨時都會抵達。王爺請做好準備?!?/p>

王爺聽了憂心更甚,說道:“你們既然有此異能,何不運用千里眼和順風耳之術(shù),告訴本王,欽差一行,到底是吉是兇?”

“途說”向王爺密語了幾句:“欽差大臣此番前來,是要接世子去京城。至于兇吉,就不是我們所能妄斷的了。”話已至此,三人就要行禮告辭。

有一個小男孩一直在內(nèi)室偷看他們,不過七八歲光景,眼見怪人們要走了,才跑出來抱住王爺?shù)耐龋骸按蟠螅也灰麄冏?,我要跟他們一起玩?!?/p>

隨后,小男孩又對三個人說:“我知道的,你們一個人能看到我,一個人能聽到我說話,一個人能和我說話,你們?nèi)齻€人是‘三位一體。你們是不是做錯了事,才被拴在一起合并成了一個人?也許你們是一個人,因為做錯了事,被分成了三個人,對不對?”

帶三人進來的官員啞然失笑。王爺皺起眉頭,將他抱起來,徑直送去內(nèi)室。

那個官員小聲介紹:“這是世子殿下,生來早慧,平時就愛說些天真古怪之語,很多話我們成人都是聽不大懂的。”

“途說”說道:“非也非也。世子天資聰穎,原非常人可比?!?/p>

官員說道:“可不是嗎,世子出生之日可是有吉兆的?!币苍S意識到說漏了嘴,官員立刻岔開了話題,“不過我們王爺只希望世子能夠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

“途說”說道:“王爺深謀遠慮,自有道理。不過兒孫自有兒孫福,也就是了。”

他們見王爺遲遲沒有出來,于是向那官員告辭出了王府。

2

王爺抱著小男孩進入內(nèi)室,看到小男孩眼中依然滿是乞求的神色。自己的這個寶貝疙瘩,生來就喜歡怪人怪談,聞怪則喜,志趣太過異與常人。即使生在帝王家,有這等癖好的也絕無僅有。

想到這里,王爺有點于心不忍,就哄他說:“允兒,大大帶你去看外公砌墻好不好?”

小男孩這才高興起來,父子二人于是攜手來到后花園的一處別院中。

一位布衣老者正在砌墻。那堵墻已經(jīng)快有一人高了。

“外公,你這堵墻什么時候推倒???”

“快了,再有兩三天時間,外公就夠不著啦。那時候就可以推倒了重建嘍?!?/p>

“外公,為什么你會夠不著啊?你可以先砌一堵墻,再站在這堵墻上砌一堵更高的墻。這樣,不就可以一直不用把砌好的墻推倒了嗎?”

“就你的腦袋瓜子聰明。外公年紀大啦,這么高的墻是砌不動啦?!?/p>

“外公,今天來了三個怪人。我覺得他們是仙人!”

“哦,為什么他們是仙人?”

“因為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很奇怪,一個人沒有眼睛,一個人沒有嘴巴,一個人沒有耳朵,真奇怪。”

祖孫倆的談話被王爺打斷了。

“現(xiàn)在外面世道越來越亂了。先皇生了我們二十六個兄弟,除了早夭和病逝的,現(xiàn)在二十一人中只剩下了四個。京城里的三皇兄癱瘓在床,十四弟落發(fā)出家為僧,他們不爭不搶,不問世事。十六弟因為守著邊防重鎮(zhèn),手里握有實權(quán),想必自保無虞。我雖然身體多病,早就外放出來,但難免會有人向太后進獻讒言,誣陷我韜光養(yǎng)晦、圖謀不軌之類。剛才那幾個人告訴我,欽差已經(jīng)在路上,要將允兒接到京都去。不知道他們所言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太后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蓖鯛斈樣袘n容。

老者忙寬慰他:“吉人自有天相,情況也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京城離這里有千里之遙,眼下又是朝爭愈演愈烈之際,估計他們一時半會也騰不出手來處理我們的事情。話說回來,即使大難臨頭,也未必就沒有應(yīng)對之法?!?/p>

小男孩說道:“外公有辦法,外公有辦法。外公砌一堵很高很高的墻,把我們都保護在里面,外面的人就進不來了?!?/p>

老者道:“他們會把墻推倒啊?!?/p>

小男孩說:“幾十道墻疊在一處,外面一座墻最高,里面依次降低。我們在里面可以一級一級攀到最高的墻上。外面的人是不可能越過那道高墻的。外公你說是不是?”

王爺說:“我希望您能帶允兒走,隱姓埋名。哪怕讓他跟著您學砌墻,做個快樂的泥水匠、小木匠,也比做個擔驚受怕的外放王爺強?!?/p>

老者道:“天潢貴胄,說什么也不會就此埋沒荒山野嶺的。你是多慮了?!?/p>

王爺說:“昨兒個我夢到了先皇。他把一枚玉斑戒指給了允兒,又扳著允兒的手指說,‘這根手指太細了,套不上;這根手指太細了,也套不上。最后套在了允兒的大拇指上。我說:‘父皇,這是您的孫兒戴允常,您還沒有見過。先皇非常生氣,大聲斥責我:‘見沒見過,不都是朕的皇孫嗎?說完,先皇就牽著允兒的手離開了。我在夢里急的大叫父皇父皇,可哪里還能見到他們的身影。原來是南柯一夢,醒來一時心緒難寧。又聽說城里來了三個怪人,我就想請他們來,問一下他們,可有遠近的消息。現(xiàn)下這個光景,我也不擔心自身,橫豎就是一死,算是為家國靖難了。我只是放心不下允兒。此前我就曾發(fā)誓,榮華富貴沒有邊,到頭來也就是鏡花水月,只希望允兒能如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樣成長生活,健康快樂些,知書達理些,人情世故些。錢財不在多,不捉襟見肘就行。名不在顯貴,不遭遇橫禍就行。

“您不是一直說要回故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嗎?您把允兒帶走吧?!?/p>

小男孩一聽又喜又愁,高興的是他可以跟外祖父在一塊,擔憂的是他會因此離開父母,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再相見。

正在這時,管家一路小跑著進了別院,告訴他們有懿旨到。

果然如那幾個怪人所言,欽差大臣已在途中,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到了。

王爺以為一家人終于還是難逃噩運,急火攻心,眼前一發(fā)黑,軟綿綿地垂倒在地。老者趕緊抱起王爺,給他深掐人中。一番手忙腳亂之后,王爺悠悠醒來,他緊緊握住老者的手,搖了搖,一切盡在不言中。隨后他掙扎著起身,去迎接懿旨了。

懿旨詔令戴允常即刻進宮陪伴懿駕,除了侍奉的仆人,親人一律不得隨行。

安頓好了欽差大臣一行,王爺急忙叫來了自己左近之人,商討應(yīng)對之策。

太后此舉,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如果說是將戴允常作為人質(zhì)扣押在京城,實在沒有必要;換成是將十六王爺?shù)氖雷尤速|(zhì)于京,倒還更容易理解些。不過既然太后下詔如此,抗命只能速禍??墒菍⒋髟食K腿雽m中,無疑是將年幼的他推入火坑。眾人一時左右為難,都是滿面愁容,哀嘆連連。

王府晚上設(shè)宴款待欽差一行人,少不了隨行上下都有一番打點。看到王爺?shù)热藦婎仛g笑,欽差大臣于心不忍,就點撥了一下王爺:“世子此番入京,卑職以為,王爺無須太過擔心。雖然天威難測,但太后最近鳳體違和,病榻之上多有所慮。動蕩時期或許即將告一段落。”

欽差大臣認為這是天大的一場富貴落下來,王爺應(yīng)該笑得合不攏嘴才是。他沒想到,王爺壓根就不愿意讓他的兒子去京城。

雖然誥命責令即刻啟程,欽差大臣還是盡量寬限了數(shù)日,讓王爺一家人可以多相守幾天。

這種類似重溫的天倫之樂被離別的哀愁籠罩著。

外放王爺沒有諭旨是無法進京面圣的,私自離開自己的封地也是一項重罪。王爺仔細權(quán)衡之下,只能讓外公冒充老仆,夾雜在隨行下人中,照料戴允常一路的起居,以應(yīng)付不測。

在舟車勞頓中,外公利用一切機會,和戴允常獨處。

戴允常第一次出遠門,對沿途所見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同時準備了一籮筐的問題問自己的外公:“為什么父王一再叮囑我,只有在沒有閑雜人等的時候,我才能喊你外公?”

外公說:“因為你這次是去見你的奶奶,她可能不希望你帶著外公一起去見她?!?/p>

戴允常又想到了一個問題:“我不是有奶奶嗎?怎么又冒出來一個奶奶?”

外公說:“她是你的大奶奶。你要比對你的奶奶更尊敬她?!?/p>

戴允常又問:“那我到底有多少奶奶啊?”

外公說:“允兒的爺爺娶了很多老婆,按理說你都要喊她們奶奶。不過,目前你只要記住這個大奶奶就行。而且,你不能喊她大奶奶,或者是老太太,你要喊她太后。”

戴允常還是不理解,他想,不是說是奶奶嗎,怎么又成太后了。很快他又冒出了一個問題:“外公,我們在這個奶奶家會待多久?我們什么時候回家?”

外公說:“如果允兒很聽話,討奶奶喜歡,她就會很快讓我們回家。如果你惹她生氣,她就不會讓我們回家?!?/p>

戴允常吐了吐舌頭,“我會很聽話的。這個奶奶人很兇嗎?為什么大家說起她來都很害怕,就好像我們府里的丫鬟仆人們說起父親母親一樣?這么兇的奶奶家里肯定也不好玩。外公,我能一直跟你玩嗎?”

外公說:“我不會離開允兒的。”

途中無事,一路行止都有驛站工作人員打點,很快就到了京城。

戴允常被宮中太監(jiān)徑直接進宮里,其他人原地待命。后來宮中太監(jiān)又傳下諭旨,戴允常得留宮中太后身邊,一應(yīng)生活起居都有宮女太監(jiān)服侍,隨行的仆從著令回歸王府。

外公放心不下,打發(fā)一名仆人回去復命,自己和其他人等在京城找了個院子住了下來。

這一住就是五年。

五年里,外公不知道砌了多少道墻,又推翻了多少道墻,但是戴允常一星半點的消息都打聽不到。

有一天,外公倒是等來了王爺?shù)囊环饷芎?/p>

信中寫道:“自允兒前往宮中,我們夫婦二人夙夜興嘆,憂思難忘,病體沉珂,歡顏不再。不意想接到密詔,太后懿旨,勒令我們夫婦飲鴆自盡。想來是立子去親。若允兒果真被扶植做了皇帝,他在京城毫無根基,朝政格局又是勾心斗角,他置身風口浪尖,又如何自保?很容易成為朝爭的犧牲品。我們?nèi)ズ?,允兒在這世上就只有您一個親人了。允兒就交付給您了?!?/p>

外公看后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他下定決心,哪怕將這把老骨頭埋在京城,也要等到和外孫見面的那一天。

3

戴允常進宮后,先是被帶去叩見了大奶奶。那么小的一個孩子跪在地上,大奶奶仰望上去可不就不怒而威,讓他膽戰(zhàn)心驚。退下來后,很快就有幾十個人跑過來侍候他,大大超出王府的規(guī)格。

給他洗澡的就有五個人,一個人負責搓身子,一個人負責用香料,一個人負責打水,一個人負責擠毛巾,一個人負責給他擦身子。洗完澡后,給他更衣的有三個人,給他梳妝打扮的有兩個人。

然后是吃飯,為了防止菜肴變涼了,光是傳菜的就有二十幾個人,他要吃什么菜,還有一個太監(jiān)專門給他布菜,邊給他添菜邊報菜名。

此外,還有侍寢的,照顧他大小解的。

接下來,戴允常又見到了好幾個山羊胡子老頭,他們都是他的老師,負責教他各門功課。課程排得滿滿的,上午四小時,下午四小時,晚上還有兩小時。除了學習圣人之言,重溫祖宗家法,還要上體能鍛煉課。

幾天下來,戴允常就開始打瞌睡了,還差點忘了自己的外公。但是他知道,外公這個秘密不能讓太后這些人知道。他甚至很擔心,外公會不會因為等不到他,自己先回家了。

每隔一段時間,太后就會召見戴允常,查看他的學習成果。

有時候太后會問他:“如果讓你做皇帝,你樂意嗎?”

戴允常不知道皇帝是什么工種,只是聯(lián)系到目前自己的處境,反過來問太后:“做皇帝是不是就要永遠離開自己的父母,要被很多人跟著,要上很多功課?”

太后默然,隔了一會才答道:“做皇帝可能是要很辛苦,但很多人認為是值得的。兄弟反目,眾叛親離,到后來君臨天下,就會稱為‘孤家寡人。個中滋味,也許只有做了皇帝的人才能知道?!?/p>

戴允常見太后有點悶悶不樂,就說道:“那我就做一回皇帝好了。等我做了皇帝,我就告訴你做皇帝是怎么回事,這樣你就用不著遺憾啦?!?/p>

太后被逗樂了,有意捉弄戴允常,問他,“我讓你像籠子里的小鳥,失去了自由自在,看得見的只有四方城墻之上的天空,不能像普通孩子那樣撒歡撲騰翅膀。我讓你小小年紀就要離開父母,每天要學這么多的功課,遠遠超出了你這個年紀所能體會和承受的辛苦。你為什么還要對我這么好呢?”

戴允常于是放膽靠近太后,依偎著耳語道:“因為你是我的大奶奶啊。但是,他們都不讓我這么喊你,叮囑我要稱呼你為太后。”

太后聽后有所觸動,不覺呆呆出神。她第一次像祖母一樣將戴允常抱起來,心想自己是何苦來哉,生在帝王家是何苦來哉。

自此以后,太后心無旁騖,決意要讓戴允常這個孫兒來繼承大統(tǒng)。為了替他登上帝位掃除障礙,太后找來帝黨后黨的核心人員,告訴他們,既往不咎,自今以后再沒有后黨帝黨之爭。于是眾大臣心里都跟明鏡似的,知道太后內(nèi)心已有明鑒,要為新皇預立顧命大臣了。

新皇是誰,從太后諭旨戴允常進京就昭然若揭了。只是當時朝廷大臣還不清楚太后葫蘆里賣什么藥,是要垂簾聽政呢,還是還政戴氏?是要為緩和愈演愈烈的朝爭,找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權(quán)衡點呢,還是想要徹底結(jié)束這段混亂,選立一個恩威并施的君主?

從后續(xù)來看,太后對戴允常寵愛有加,似乎不像是要扶持一個傀儡孫皇帝這么簡單。太后年已遲暮,遲早要日薄西山;戴允常卻還是一個小屁孩,極富可塑性,早晚要榮登大位,到時候賞罰臧否,還不都是仰在帝心,自出圣裁?

臨時抱佛腳,容易被佛踩一腳;平時滴點眼藥,總有低眉順眼的時刻。

一眾文武大臣就這么紛紛打起了自己的如意算盤。

太后冷眼旁觀,洞若觀火,只是不挑破這層窗戶紙兒。她著手培養(yǎng)戴允常,看到他天資聰穎,學業(yè)精進,老懷大是開慰。她自忖雖然一時糊涂,導致皇室人丁凋零,但天可憐見讓她挖掘出了戴允常。在太后眼里,這位孫兒必定是一位中興之主,好歹也算是補償了自己的過失。

五年之后,太后自覺油盡燈枯,大限已到,而戴允常在她的刻意栽培之下,文才武略,已經(jīng)有乃祖之雄風。只是有一點,讓太后隱隱有些擔心。

五年之中,戴允常時刻不忘自己的父母,有一次甚至跟自己的大奶奶(在私下里他們以祖孫相稱)說,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夠帶著祖母返回故里一趟。太后心下愀然,故里之思讓她想到了很多。狐死必首丘,羊羔總跪乳?!笆浊稹弊屗庾R到了自己來日無多的命運,“跪乳”卻讓她心弦緊張了起來。

戴允常的父親貴為王爺。在戴允常稱帝之后,這個王爺會不會以天皇老子自居?自己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會不會因為這根出頭椽子而“為山九軔功虧一簣”?自己百年之后,如果天下再度陷入混亂不治的境地,那不就是自己親手將戴允常架在火上烤嗎?

太后思前想后,一時噓嘆連連。時隔五年之后,太后再次將目光對準了王族。不過這次沒有大動干戈,只是下達了兩道諭旨:第一,手握重兵的十六王爺,寵命優(yōu)渥,加其肅親王頭銜,擔任新皇帝的監(jiān)國;第二,密令戴允常的生父七王爺和嬪妃們自盡,以避免新帝繼位之后,有制掣之虞。

此時太后又老又病,眼睛白內(nèi)障嚴重,已經(jīng)不能視物,雙耳失聰,說話也頗費周章。她所能安排的一切既已停當,新皇繼位就顯得刻不容緩。即使皇家司儀夜觀星象,極力勸阻,諫言新皇登位最好另選吉時良辰,但太后已經(jīng)迫不及待。她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希望能在新帝登基之后死去,用太后之薨來鞏固新皇的權(quán)勢,強調(diào)皇帝已經(jīng)君臨天下,獨掌乾斷。

果然,新皇隆重的登基大典之后,太后說死就死了,一點也沒有留戀。

4

所有這一切對戴允常來說,就像夢一樣。

首先,他不知道自己日復一日的學習,將來會發(fā)揮什么作用。山羊胡子們告訴他,“學以致用,是備著將來不時之需?!?/p>

戴允常百思不得其解,覺得這種說法簡直是狗屁不通,問他們:“這些都是你們教我的,我學得再好也沒有你們的學問大。將來如果有需要,為什么不干脆由你們來提供答案,卻要我用從你們那里得來的二手答案來解決呢?”

山羊胡子們每每聽到這句話,就會嚇得面無人色,一個勁地磕頭,像搗蒜一樣。

另外,宮中生活特別無聊,沒有一點點娛樂,很不符合孩子的天性。

當初他在王府的時候,經(jīng)常會央求侍衛(wèi)仆人帶他出去逛街,偶爾也會央求外公帶他去遠足野炊?,F(xiàn)在這些都是奢望。他無法走出皇宮半步,最多也就是抬頭仰望天空。可是皇宮禁衛(wèi)森嚴,上空真的連一只鳥兒都沒有飛過。

除了太后,他再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就是太后,他也覺得更多的時候最好“敬而遠之”。她很少流露真情實感,導致她去世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她似乎還在俯瞰著皇宮,讓人無時無處不感覺到她的威嚴。好像她的死,也是一次深謀遠慮的布局,顯得很不真實。

年幼的戴允常自從進宮后,就在太后的監(jiān)督下學習繁冗瑣碎的“王道”。例如“人倫綱?!保?“御人之道”“簡在帝心”,“政從人出”,“有法可度”,“任人唯才”,“人盡其用”,“文張武弛”,“權(quán)力意志”,之類。

太后更是對他諄諄善導:作為帝王,要什么都懂一點,這樣才不會受到左右之人的蒙蔽和忽悠;要“克己復禮”,才能避免因為自己的好惡對國家政權(quán)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要知人善用,才能揚長補短,將他人的智慧能力服務(wù)于自己;要見微知著,才能高瞻遠矚,防微杜漸,不讓星星之火終成燎原之勢。

簡單點說,作為帝王,就是終其一生重復做一件事情:讓文官們成為他智力的延伸,讓武將們成為他力量的延伸,讓廠衛(wèi)們成為他的眼睛和耳朵,讓御史們成為他的口舌,讓各級地方政府成為神經(jīng)元和血脈,源源不斷地下達命令和傳遞營養(yǎng)。帝王深居內(nèi)宮,影響卻遍及全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要能如身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那樣,調(diào)動全國的人力資源,然后像一只超級宅男蜘蛛那樣,吸食這些供養(yǎng)。

一位合格的帝王,所做的無非是這些。一位超級帝王,無非就是更講究效率,控制得更為嚴密,像一個設(shè)計精密的機器人那樣,不能出現(xiàn)一點故障。假如出現(xiàn)了故障,可以自檢,如果自檢無效,那就只能換一個機器人。

所有帝王都喜歡說“存天理,滅人欲”,是因為帝王基本上都是這一規(guī)則的受害者,他們希望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存天理,滅人欲”,成為小機器人,那樣統(tǒng)治起來就方便多了??上У弁鯐r不時都會冒出些人欲,而且這些人欲因為久經(jīng)抑制之后才冒出來的,就好像火山噴發(fā)一樣,又壯觀又可怕。帝王如果在這樣的壯觀面前自我陶醉,那就會讓這種噴發(fā)成為常態(tài)。上有所好,下必附焉。所以說,天下之治,是不可能長治久安的。

地震火山頻發(fā)地帶,想要不烏煙瘴氣,那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帝王就沒有一星半點正常的志趣嗎?比如說,像王冕在雨后的山坡上放羊之余畫點荷花,像一個樵夫那樣背著柴放歌山畔,像熱衷于填字游戲的職場白領(lǐng)那樣縱思橫想,像奧巴馬那樣喜歡打籃球,經(jīng)常邀請籃球運動員在白宮聚會。

作為一個人,肯定會是有一些天然志趣的,就好像有些植物具有趨光性一樣。不過,當一個人成為皇帝之后,他就成了一株病梅,什么枝條都沒有了,只有光溜溜的一根主桿,看上去是那么的單調(diào)、乏味。作為皇帝,他將被培養(yǎng)成只有一種志趣,那就是做皇帝。

皇帝不是一個工種,也不是一種身份,而是一種基因突變之后出現(xiàn)的變種。就好像印度象在基因發(fā)生變異之后,出現(xiàn)白象一樣。它其實是白化病。人類中也會出現(xiàn)白化病,但白化病人很少是皇帝。如果白化病人做了皇帝,他可能就會要求所有人跟他一樣,用布匹嚴嚴實實地將自己遮掩起來。

作為皇帝的人,除了在任期內(nèi),不遺余力地大做特做苦做巧做“皇帝活”,基本是無法發(fā)展其他正常志趣的。

如果你喜歡修仙,你就無法正常地處理朝政,如果你喜歡畫畫,那就是不務(wù)正業(yè)。這樣的皇帝,顯然沒有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只有喜歡做皇帝,努力發(fā)展做皇帝的基本技能,不斷地練級升級,才可能成為一個制造盛世的帝王。他可以收獲盛譽,在帝王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修建規(guī)模龐大的皇陵供人憑吊,在時間長河中磨洗,半遭沙埋。

為了對抗這種終極無聊,每一個帝王在其生涯中都會挖掘出一些可疑的志趣愛好。比如說,有龍陽之癖,喜歡伶官、太監(jiān)、侏儒、閹歌人、弄臣等,偶爾會出現(xiàn)異裝癖、異食癖、歇斯底里癥(俗稱大頭病)之類。

當一個皇帝坐在龍椅上,努力壓制自己要啃食指甲的沖動,耐著性子聽取大臣們的請示匯報,或者是慷慨激昂的演說,或者是針鋒相對的辯論,他會油然而生一種虛無感。做皇帝做到這個份上,真是折磨人,而能把龍椅坐穿的人,絕對是極品,已經(jīng)不能用戀棧來形容,他們已經(jīng)像吸食毒品一樣享受這樣的超級待遇了。

戴允常,或者說是每一個帝王,都遭受著這樣的折磨。做皇帝,絕對是一個苦差事。從人到皇帝,絕對是最為辛苦的蛻變。而且終其一生,即使遭遇武裝逼宮、主動退位這樣的事情,可以讓他們擺脫掉皇帝這樣的角色扮演,仍然處于變態(tài)發(fā)育中。

只有死亡,才能將一個帝王徹底解放。

5

繼位之后,戴允常最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情是:出宮去,找外公。

皇帝的旨令,沒有人膽敢不遵。雖然在此之前,戴允常即使只是提出出宮的想法,也會遭到左右的苦苦勸止。原因很簡單,戴允常出宮,他們可能會遭到牽連。太后則會直接呵斥戴允常。這也難怪,宮里面什么都有,干嘛要出宮去。外面有什么好,市井生活而已,實在是有辱視聽。

即使是一只老鼠,在京城挖地三尺也能找出來。

戴允常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外公,非常高興。他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年人一樣,急于向外公傾吐自己在五年里所遇到的一切。

“他們教我做皇帝的一切。教我言行舉止,教我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如何揣摩他人的欲望和恐懼,如何運用手上無邊的權(quán)力,一方面要控制,一方面要展示。這讓我覺得,做皇帝就像是在扮演一個不存在的偶像一樣。”

“學習時間很長,有很多功課,而且?guī)缀鯖]有休息。我常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著外公,可是有時候我又忘了外公?!?/p>

雖然戴允常已經(jīng)成為一國之君,外公在久別重逢之后,仔細端詳著外孫,忍不住還是提出心存良久的疑問,那就是做皇帝的準備期既然如此辛苦和殘酷,他的允兒是怎么扛過來的。

戴允常將外公帶到御書房,那里有一扇暗門,里面是一個工作間。

平常戴允常看書累了的時候,會享有一段課余時間。他讓隨侍的太監(jiān)找來了一套袖珍的木匠工具,有斧頭、刨子、鉆、鋸、墨斗、角尺和竹尺;又找來一些木料,先是自己做一些形狀各異的積木,繼而開始制作木質(zhì)的玩具,例如木刀木槍等。最后又找來宮中建筑的圖紙,琢磨怎么制作樓臺亭閣。

“有一個太監(jiān)叫王德,他盡量滿足我的一些要求,哪怕是違規(guī)會受到懲罰,也會偷偷地去做。有時候我覺得他其實就是可憐我?!?/p>

很快戴允常就能熟練地搭建出一座模型宮殿。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他就像外公砌墻那樣,修了拆,拆了修。常人都認為宮殿模型里面空間有限,但是戴允常發(fā)現(xiàn)模型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其實非常精妙,或許里面的空間比設(shè)想的要大很多。

外公跟隨戴允常進入暗室,當時還不覺得里面空間有多大;但是等他再出來的時候,卻迷惑了。他進入的房間內(nèi)部,其實就在一堵墻之內(nèi),那堵墻根本容不下一個人的身子。

這是怎么回事?

看到外公驚駭?shù)谋砬椋髟食>透夤忉專骸巴夤?,你知道一個這樣的故事嗎?有幾個人一起吃飯。有個人覺得吃飯喝酒沒有多大意思,就在一個碗里注入清水,倒映出了一個月亮。那個人拔出頭簪,在水中月亮上劃了一條線,就像門縫一樣。門縫打開,從里面出來了一個女孩,輕輕一跳,就懸在了半空中,開始翩翩起舞。另外一個人大笑,說沒有絲竹音樂,只有一個舞者怪冷清的。他將袖子卷起,從里面跌出一堆人來,有吹笛子的,有彈古箏的,活脫脫就是一個戲班子。演出完畢,這些人謝幕之后就都回到水中月和袖子里去了。那幾個人早已經(jīng)喝醉了,在呼呼大睡?!?/p>

“外公,水面之下,我們不知道有多幽深;銅鏡的內(nèi)部,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曲折。就好像你砌的墻一樣。一堵墻隔開的是同一個世界嗎?墻的內(nèi)部是不是就像我們所以為的那樣逼仄?”

“我將模型搭建,我又將模型拆除。反復往來,我覺得即使材料完全一樣,但模型的內(nèi)部空間完全不一樣。起初還只是隱約覺得,慢慢我就開始積極求證。為了探索這種空間的秘密,我將模型做得盡量大,我可以自由地出入其中,得以在內(nèi)部構(gòu)思它的結(jié)構(gòu),丈量它的空間。我發(fā)現(xiàn),空間就好像海面里的水,會不停地流溢出來。如果我在這里加一座花園,花園就出現(xiàn)了;如果我在那里添加一道回廊,回廊就出現(xiàn)了。我不停地添加,奇怪的是空間并沒有因此而顯得擁擠。雖然當我出來之后,覺得模型外部并沒有變化,但內(nèi)部確實在膨脹了。由此我想到,模型外部的輪廓,只是和外部世界的界限,它可以永遠保持不變,但是其內(nèi)部卻不受這樣的限制。換句話說,模型的內(nèi)部是另外一個世界,可以不停地擴張。甚至我懷疑這種擴張是無限的。就好像宇宙一樣,它可能誕生于一個原點,隨后就不停地擴張蔓延,大到無邊無際,長到無窮無盡?!?/p>

“現(xiàn)在我還只能制造一個外部看上去就像一道墻的暗室,給我足夠的時間,我覺得我可以在模型內(nèi)部塑造一座城市,甚至是一個國家,甚至是世界?!?/p>

“外公,相比于做皇帝,這件事更吸引我。我一直在想,為什么一個人要做皇帝?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他可以一無所有,也可以擁有一切。”

“這個世界很大,但我可以制造一個更大的世界。這個世界屬于我,但我希望有一個更大的世界,是屬于每一個人的。在那里,每個人都自由平等,分享陽光雨露,可以有自己的興趣愛好。志趣無貴賤高下之分。一個農(nóng)民與另一個農(nóng)民是一樣的,與一個歌唱家也是一樣的。那個世界如果還存在皇帝,那么皇帝和一個農(nóng)民也是一樣的,只是職責不一樣,勞動的性質(zhì)不一樣,有可能更為辛苦,雖然獲得更多的尊重,但是他沒有額外的權(quán)力。他不能奴役其他人和所有人,他最多只能奴役自己。在那個世界,皇帝或許會是最痛苦的職業(yè),只有苦行者和自虐狂才會選擇,并且在眾人的悲憫下堅持到底,就像一次獻祭或者行為藝術(shù)。”

外公一時無法理解這些,他覺得自己可能會選擇在這樣的世界里生活,但生活在其中的人未必都要理解這樣的世界。詮釋是屬于創(chuàng)造者的。就好像宗教一樣。他想到自己的外孫做了皇帝,付出的代價卻極為慘重,除了一個無趣的童年,還有父母的生命。所幸的是,外孫看來不會被皇帝這種身份壓垮,而且他的發(fā)現(xiàn)也將給他提供最安全的庇護所。即使發(fā)生叛亂,即使朝臣陰奉陽違,在最后時刻出賣他,他也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

外公提醒戴允常,這件事非同小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泄露給任何人。

外公覺得戴允常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獨當一面,完全可以不需要他的照顧。心事已了,再無牽掛,他很快就駕鶴西去了。

6

自此,戴允常作為皇帝,世上再無親人,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戴允常未到弱冠之年,事事謹慎,不敢專斷。賞罰臧否,也都盡量做到兼聽。一時之間,倒也政事平穩(wěn)。

戴允常一邊做皇帝,一邊繼續(xù)精研他的木匠活。隨著年歲增加,他手上的權(quán)力也越來越大,而他做皇帝的興趣卻越來越小,他完全沉浸在探索內(nèi)部空間的欲望之中。

這樣的情況下,誕生一兩個皇帝的助理就顯得很正常了。本來十六王叔是最恰當?shù)娜诉x,由他來分擔皇帝的職責順理成章。不過新帝繼位之后,周邊國家趁著鄰國內(nèi)部動亂國勢減弱,想要給新皇帝來個下馬威,邊境形勢緊張,十六王爺要鎮(zhèn)守邊疆,須臾不能離開。

戴允常就只能從自己的身邊挑選用得趁手的助理。一來二去,那個照顧他的太監(jiān)王德就脫穎而出,地位舉足輕重。

皇帝喜歡重用太監(jiān),可能是因為這些人沒有子嗣,即使弄權(quán)貪婪,對國家的禍害也要比官員小很多。官員如果弄權(quán),不僅會拉幫結(jié)派,而且還會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謀福利,更要為自己的子孫考慮。嬴政想讓自己的后代子孫世代都做皇帝,因此自稱始皇帝;那些掌握權(quán)柄的大臣未必想讓自己的子孫后代都做大臣,但肯定不愿意讓他們成為窮人,因此他們的貪污都是沒有止境的。

更關(guān)鍵的是,太監(jiān)主事之后,即使弄權(quán),做成九千歲,但也很少會想要再進一步,成為萬歲的。他們雖然欺上瞞下,但很少會直接背叛皇帝。他們未必是很好的代理人,但絕對是忠誠的奴仆。

戴允常心思不在做皇帝,但是他也希望自己的管理能給臣民帶來一些實惠。他想要讓自己的國境內(nèi),物盡其用,人盡其才。耕者有其田,百工之人有一技之長,商人可以自由地穿行做生意,政府官吏有度地行使權(quán)責,而且他們都能因為做這些事兒感到快樂。

當初戴允常剛進宮中的時候,為他找來木匠工具,并為他保守秘密的王德,就這樣受到了戴允常的倚重。有很多重要的指示,都是王德傳達的。一來二去,王德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皇帝的代言人。雖然這種權(quán)力是一種鏡像,但見風使舵的官員們的奉承和巴結(jié),就讓這種權(quán)力變實了。

戴允常與王德達成了一種默契。

王德可以通過皇帝默許的權(quán)力為自己謀取物質(zhì)財富。太監(jiān)沒有了生殖的功能,可能更渴望通過斂財來達到一種心理上的平衡。而戴允常則可以從繁冗的政事中盡量脫身出來。戴允常對模型內(nèi)部空間的探索已經(jīng)到了關(guān)鍵的時刻。一旦突破了這個瓶頸,內(nèi)部空間就可能自成一體,變成一種平行空間。

為了實現(xiàn)這樣的奇跡,戴允常需要閉關(guān)一段時期,集中時間攻克難關(guān)。

戴允常交代王德:“接下來一段時間我不能親理朝政。除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其他的都給我擋回去?!?/p>

王德知道皇帝癡迷木匠活,可能是要制作一個驚奇的玩意兒。他以為皇帝心血來潮,閉關(guān)只是幾天時間。反正以前這樣的事情也時有發(fā)生,他早就老馬識途了,也不以為意。

積壓了大量奏折,引起了部分官員的不滿。在王朝時代,很多官員還是有點職業(yè)素養(yǎng)和做人的良心的,比如說,黃河改道造成千萬家庭顛沛流離失所,這樣的大事一定要向朝廷申報賑災(zāi)。領(lǐng)取到了救濟款,即使遭到層層盤剝扣留,至少老百姓還能分到一點,能夠糊口,能夠御寒,能夠勉強活下去。

可是朝廷不管不問,御史們就不干了。他們雖然還不敢大罵昏君,至少會闡明心跡,甚至不惜以死明志?;实垡彩且习嗟?,主持早朝,聽取各種工作報告,商討解決之道。如果朝廷意見分為針鋒相對的兩派,就要舉行廷爭,搞一場辯論會。這種廷爭,聽起來很公平,其實就是展示自己的實力,亮出自己的底牌。很多皇帝喜歡看自己的大臣為某一個問題爭論得面紅脖子粗,這樣他就知道朝臣有沒有結(jié)黨營私,勢力有多大,是不是要出手制衡一下。

如果皇帝不上早朝,皇帝翹班了,就缺少了主持人和裁判,事情就只能擱置。事情一旦擱置,官員們就覺得自己尸位素餐了,嚴重不滿起來。

官員們要抗議,卻不能越級,他們得分別找自己的頂頭上司反映情況,禮部的有禮部尚書,吏部的有吏部尚書,此外還有刑部等等。問題和意見匯總給尚書,再由尚書匯總到首相那里。他們對首相一通訴苦,跟竹筒倒黃豆差不多:皇帝不玩了,我們還怎么玩啊。

首相也是愁眉苦臉,新皇登基之后,其他一切都還正常,就是隔三差五喜歡玩失蹤。誰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有的人以為是去逛窯子了,有的人以為是修仙去了。做皇帝要嫖妓,或者去修仙,也挺不可思議的。做皇帝的還缺女人嗎?做皇帝的什么都有,得道成仙有這么爽嗎?他這個首輔大人,也當?shù)酶C囊,哪怕是碰上漢武帝、明成祖,他也可以冒險去用相權(quán)制約帝權(quán),給手下的言官們做做榜樣。

這些“居廟堂之高則憂其君”的官員們說著說著,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皇帝該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比如說染了花柳病,得了傷寒天花,或者是被人軟禁了,甚至有可能被餓死在了內(nèi)功。想到這里,這個不測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如果皇帝真的是被動不拋頭露面,那么最值得懷疑的對象只有“假傳圣旨”的王德。王德在效仿曹孟德,挾天子以令朝臣啊。

這還了得!大家群情洶洶,就往內(nèi)宮涌過去,在門口被侍衛(wèi)攔住了。沒有諭旨,誰也不能擅闖。首相還是有辦法的人,他讓大家稍安勿躁。他跟侍衛(wèi)理論不成,就找來了王德。王德開始的時候嚇壞了,他怕自己成為出氣筒,一不小心就被眾人撕碎了。但是他也不敢得罪首相,只能過來相見。

王德還是留了一個心眼,他留在宮門里頭,陪著一萬個小心。首相看見王德這樣的舉動,不啻火上澆油。他壓低了聲音說:“王德,你給我出來。”

王德說:“首輔大人有什么話盡管吩咐,我這兒聽得倍兒清?!?/p>

其潛臺詞是:反正我今兒個不出這個宮門,你們這么多人氣勢洶洶地前來,肯定是問罪的。你們不敢對皇帝怎么著,只會拿我來出氣。我出去還不是羊入虎口嗎。

首相怒火中燒,冷哼了一下,“怎么著,王德,你是以為我不敢踏入內(nèi)宮了?”

王德賠著笑,說:“首輔大人,是小人不敢走出這道宮門。看諸位大人俱都面帶怒色,小人不敢迎其鋒。到時候血濺宮廷,小人賤命一條無足掛齒,引起皇上震怒,只怕會牽連諸位王大臣們。”

首相更生氣了,好你個王德,不提到皇帝還好,提到皇帝就好比滾油里滴了一滴水。首相說:“我只問你,皇帝人現(xiàn)在哪里?”

王德心下也明白,這些大臣們是不見皇帝心不死。光憑著自己是攔不住的了,只怕還會生出其他的亂子。于是王德對首相軟言相求:“皇帝現(xiàn)在好著呢,只是不愿意被人打攪。首相如果一定要見皇帝,小人可以帶你去,但是只能您一人前去。”

首相權(quán)衡了一下,料定王德也整不出什么幺蛾子來,就跟眾大臣交代:“諸位大人稍安勿躁,我這就去面見皇帝。”

首相隨著王德進入了內(nèi)宮,最后在一個建筑沙盤前停了下來。那是一座精致的宮殿,很像現(xiàn)實中的皇宮,只是被縮小了幾十倍。

王德畏畏縮縮地走到閃盤前,用一塊紅木輕輕敲擊了進入宮殿的臺階一下。很快,一張帛紙拋了出來,上面寫著“什么事?”確實是皇帝的手筆無疑。

王德在其后寫上“首相求見”,將帛紙卷起來塞進宮殿。很快,帛紙又遞出來了,上面寫著“請回”。王德默默地將皇帝手術(shù)遞給首相。首相一臉驚詫,他實在想不通皇帝干嘛會進入這樣的宮殿,看著又不像是障眼術(shù)。難道皇帝真的有難言之隱,需要這般獨處面壁?

首相也不說話,只是跪倒在地,不停地以額觸地,砰砰有聲,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圣上明察。”里面半晌沒有回音,王德輕輕拉起首相,送出宮外。此時首相雖然確定皇帝沒有出意外,稍微放心了一點,但皇帝行事詭異,讓他更是滿腹狐疑。

首相回到宮外,勸散了文武官員。

可是第二天,首相獨自一人又來了。他強逼著王德帶他前去面圣,雖然明知道很難見到皇帝,但不知為什么,他跪在那里搗首,好像也是在為國盡忠,成了他首輔工作的一部分。

連接著好幾天,首相都長跪在沙盤前。首相年紀不小,老胳膊老腿的,膝蓋自然受不了,酸痛,出血,首相仍然咬牙堅持。盡管王德很快給首相拿來了軟墊,首相依然吃不消。有一次他竟然跪著跪著暈倒了。

等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臥榻上,皇帝在一旁守著自己。月余不見,皇帝神情憔悴,顯得很是疲憊。

首相很是惶恐,“還請皇上原諒老臣的斗膽,實在是國不可一日無君。”

戴允常打斷了首相的話,“愛卿憂國憂民,何罪之有?,F(xiàn)在你醒了,不妨跟隨我到外面去走走,透透氣?!?/p>

首相亦步亦趨跟著皇帝出了宮門。只見皇帝足不點地一般,很快出了紫禁城,置身于鬧市街頭。首相吃力地跟在后面,走得口干舌燥,但又不敢攔阻。

大街上酒肆茶樓,當鋪客舍,一應(yīng)俱全,只是沒有一個人影。

皇帝在前面七轉(zhuǎn)八轉(zhuǎn),登上了城樓。城樓上也是一個把守的兵丁都看不見。放眼望去,沃野千里,正是京畿的情形?;实壑钢h處,告訴首相:“愛卿胸中有丘壑,當知道千百里外的一座座城池,它們拓展著帝國的疆域,拱衛(wèi)著京都的安全。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員們勤勤懇懇地牧民,讓他們生活得自由富足?!?/p>

首相突然有一種錯覺,自己置身于一座空城中,皇帝所描述的疆域雖然存在,但也是空無的。有那么一會,他覺得自己像是一葉醉舟,飄蕩在廣闊無邊的大海中。身邊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沒有。

皇帝看著首相:“我知道,這也許太過離奇了。但是,我確實從我所迷戀的木匠活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空間的秘密。那就是在任何一個有限的空間中,都有一種無限。在一滴水或者一顆芥子中,都有一個完整的世界。再造一個世界充滿了挑戰(zhàn),其工程量是巨大的,需要不斷地進行想象與復制。消耗的精力越多我就越亢奮,越欲罷不能。我想要復制一個帝國,它完全有可能比我們現(xiàn)有的帝國更要寬廣,甚至遠遠超出我的經(jīng)驗。我現(xiàn)在需要有人搭把手,所以我不惜將此秘密告訴你,希望你能幫助我管理外面的國家,讓我能夠全力以赴再造一個世界中的世界?!?/p>

首相暈乎乎的,他只有一個問題想不明白:既然已經(jīng)存在一個世界了,為什么還要再造一個世界,這兩個世界有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很大。在那個世界里,你只能是首相,我只能是皇帝。但在這個世界里,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可以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沒有任何人會干擾你。這個世界是無窮的,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一切,而不會為了有限的資源和空間發(fā)生競爭、壓迫和爭斗。也許,我不想做這勞什子皇帝,你也不愿意做什么狗屁大臣?!?/p>

首相喪失了抵抗,“你是皇帝,你完全可以命令我?!?/p>

皇帝輕聲說道:“從現(xiàn)在起不是了。你現(xiàn)在是這個新空間的第二個自由個體。我們之間是平等的。所有進入這個空間的人都是平等的?!?/p>

首相答應(yīng)了皇帝,雖然以他的年齡,這樣的空間對他并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但他還是覺得幫助皇帝實現(xiàn)這種冒險是值得的。他可能在想,任何一個皇帝窮兵黷武去開疆辟土,都更為大膽和危險。假如皇帝能夠為他的臣民找到一個無限擴展的樂土,卻不存在流血犧牲,那無疑是最好的途徑。

首相還有一個疑問,王德肯定也是知情者,難道他沒有被這個新空間接納嗎?

皇帝告訴首相:“我默許王德可以積累他想得到的家財。他得到了這些,卻不愿意放棄這些,因此他主動棄權(quán),不想成為這個空蕩蕩的世界的一員。我曾經(jīng)帶領(lǐng)他進入這個一無所有的世界,他在驚訝之余,有自己的切身體會。他打了一個奇怪的比方,認為這個世界讓他想到了自己的被凈身。我告訴他,這只是這個世界的原始狀態(tài),一旦有了人煙之后,這個世界就會在自己的車輪上前進。但我無法打消他的疑慮,因為他太消極了,以為不管怎么努力,他都是不完整的,他的人生和世界也是不完整的。他對錢財有奇怪的占有欲。我許諾他可以變得非常富有,但不能超過一個皇帝所能給他的賞賜?;实壅加辛颂嗟馁Y源,權(quán)力過于集中,前者讓他不貪而貪,后者讓他貪而不貪。如果我不貪戀這個世界的榮華富貴,放棄了這些,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讓渡其中的一些給一個可憐的太監(jiān),比如像王德這樣的人?”

7

百官們發(fā)現(xiàn),自從首相面見皇帝之后,和王德就像一根繩上串的螞蚱一樣。他們一個主內(nèi),一個主外,一個負責傳達皇帝的旨意,一個負責執(zhí)行皇帝的旨意。他們一唱一和,里應(yīng)外合,難免讓人生出這樣的懷疑:首相和宦官相互勾結(jié),把持了朝政。

尤其是,皇帝經(jīng)月不理朝政,避不露面,而能夠有權(quán)面圣的人卻只有首相與王德。此前對王德個人擅權(quán)的擔心,現(xiàn)在變成了對王德和首相合謀的懷疑,而且顯得更有說服力了。

有些心細的官員買通了內(nèi)宮的耳目,卻探查不到皇帝的一點音訊。所有的證據(jù)表明,皇帝要么已經(jīng)不在宮內(nèi),要么就被囚禁在宮內(nèi)一個秘密的場所,比如一口枯井內(nèi),甚至有可能已經(jīng)暴斃,卻被王德和首相壓制住,秘不發(fā)喪。

有些膽大的官員甚至選擇翻越宮墻,像狗一樣在深宮內(nèi)到處嗅聞,想要找出皇帝的下落。雖然暫時沒有傳出這些人與宮女們茍合的傳聞,但大內(nèi)“閑人免進”的禁條卻不能這樣繼續(xù)被無視下去。

首相和王德還擔心,萬一皇帝的秘密被太多人發(fā)覺,會發(fā)生什么樣的災(zāi)難性后果。有多少人會在沒有排隊參觀的前提下認同皇帝的想法?他們會不會覺得皇帝是一個不學無術(shù)、游手好閑的混混,或者是一個搗鼓神秘術(shù)的魔法學院的忠實信徒?他們會不會推翻皇帝,將他裸體游街示眾、命喪在鬼頭刀下?

一切都是可能的,民憤無可阻擋,不管是在秦朝初建期間的連綿陰雨中,還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轟隆槍炮聲中。

為了加強戒備,首相與王德更換了明顯瀆職不作為的禁衛(wèi)軍首領(lǐng),讓首相的本家侄子接任。這一舉動坐實了首相與王德勾結(jié)的罪名,首相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官員們最不能容忍的是,首相與一個宦官勾結(jié),就好比是和魔鬼締約,實在愧為人臣,是下作的、無恥的。

在這樣的形勢下,十六王叔登臺亮相了。他貴為王叔,手握兵權(quán),負有監(jiān)國之責,自然應(yīng)當出面扭轉(zhuǎn)京城失察的風氣,對皇帝的失政也有提醒指責的責任。他是最合適的人選,即使他提出的“清君側(cè),誅王德”的口號,包含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野心。

十六王叔發(fā)出了“檄文”,也就是通電天下,他要證明皇帝是生還是死,是耽于淫樂還是遭人挾持。如果皇帝還在,那么他就要皇帝勤政愛民,不要荒蕪了朝政。如果皇帝不在了,那么就對不起了,國不可一日無君,他就要從監(jiān)國到攝政,從攝政到帝王了。

十六王叔的軍隊是帝國戰(zhàn)力最強的鐵血之師,即使各地有零星的勤王之師,在其鐵蹄前也是一觸即潰,根本無法阻擋十六王叔直指帝京的步伐。更多的人選擇的是觀望的態(tài)度,他們不在乎十六王叔是不是真的想造反做皇帝,他們只希望十六王叔的舉動能逼得皇帝現(xiàn)身。

皇帝啊皇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都火燒屁股了,皇帝只要還活著,總要現(xiàn)身了吧。如果皇帝還掌控著局面,他應(yīng)該現(xiàn)身告訴十六王叔,自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要整出這么大的動靜;如果皇帝是被王德和首相監(jiān)禁了,他們這個時候也要抬出皇帝,鎮(zhèn)撫天下,才有足夠的資本和十六王叔唱對臺戲。

可惜都沒有。

王德和首相對十六王叔起兵之事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們依舊像往常那樣,一個負責傳達皇帝的旨意,一個負責具體落實下去。

不僅百官糊涂了,連十六王叔也很不解。叔叔來給侄子解圍,或者說向侄子逼宮,總得要激起一些反應(yīng),行動才能夠繼續(xù)進行下去。十六王叔的感覺是,自己的一記重拳,好像打在了一個相撲運動員身上,對方渾然無覺。甚至更不如,就好像將一塊千斤巨石扔下深淵,一點漣漪都沒有出現(xiàn),就好像一顆質(zhì)量超級巨大的天體被黑洞悄無聲息地吞噬。

十六王叔迷茫了。一個人的一生,總會有迷茫的時刻,不管是在青春期,還是在巨大的成功將要落到自己肩上的時刻。

更讓十六王叔崩潰的是,當他包圍了帝京,才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是一座空城。生活的痕跡還在,但制造這些痕跡的人卻都蒸發(fā)了。好像一次有條不紊的大逃亡,人們甚至有時間好好整理,除了實在沒法帶走的物件,其他所有東西都被席卷一空。

據(jù)說在大洪水之前,諾亞因為提前得到了上帝的指令,才有足夠的時間制造方舟,并且將蒙恩的萬物帶上方舟避難。

十六王叔進入了皇宮,皇宮也是空空的,只有一個死了的王德。他的起居室里堆滿了金銀財寶,就在這些財寶上面,王德的尸體懸吊在大梁下,他懸梁自盡了。吊死鬼的死相都很難看。十六王叔看到王德伸出來的舌頭和快要掉出來的眼珠子。王德保持了一個貪財者的形象,至死都對財物垂涎欲滴,眼睛里看到的也只有這些。

十六王叔占領(lǐng)了帝京,也如愿登上了帝位,但是他給自己制造了一個難題:他的侄子去哪里了,滿城之人去哪里了?為什么偌大的京城只有王德一個死者?

他只能昭告天下,說王德與首相弄權(quán),不僅謀害了皇帝,還做出了屠城的瘋狂舉動。他們殺死了城里的所有人,讓他們殉葬。他們想要通過這樣的舉動,以便死后還能控制他們,奴役他們。

做了皇帝的十六王叔經(jīng)常做噩夢,夢見宮內(nèi)某面墻上突然開了一道門,自己的侄子帶著一隊披甲武士涌出,將自己斬殺之后,他們又循著那道門隱退了。十六王叔在夢中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死亡,看到自己的后人為自己操辦后事,只是口不能言,無法告訴他們真相。醒來后,他大汗淋漓。

就像武則天相信貓和老鼠的夢境,十六王叔也堅信這樣的事情必然發(fā)生。他的恐懼日甚一日,為了堵住消失的人出現(xiàn)的通道,他開始讓人拆掉宮里一些可疑的墻,隨后更是下令徹底鏟平了皇宮,最后遷都了事,仍然為后人留下了一座空城。

一座空城目睹了他的前來,同樣一座空城目睹了他的離去,期間只是完成了一次重復。

那座城池在時間長河中,經(jīng)歷了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的過程。往事越千年,也許都不需要千年時光,它就會化為齏粉,不復存在。

8

戴允常無法停止自己的工作。他不知道自己的這一發(fā)現(xiàn)最后將給自己,給兩個世界帶來什么后果。也許每一種后果都是唯一的,也是不可逆轉(zhuǎn)的。

當十六王叔起兵問難的時候,首相和王德憂心忡忡,寢食難安。戴允常覺得這反而是好事,他現(xiàn)在可以將君權(quán)交出來,如果是十六王叔來取代自己,可能于國于家都是相宜的。天下大統(tǒng)本來是戴家的,雖然這件事本身也很值得商榷。

戴允常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于來京城的一路上,看到那些荷鋤的農(nóng)夫,往來的商賈,閑聊的茶客,嬉游的子弟,覺得吃酒喝茶、打牌聽戲、日常勞作,這樣的生活是值得羨慕和尊重的,不應(yīng)該被攪擾。但這樣的生活又太容易被打破了。

生活一旦失去了平靜,人們就會憂思終日,長吁短嘆。老不得所養(yǎng),幼不得所教,年輕人也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好像一口隨便哪里吹來的惡氣,就會讓人經(jīng)受不起,人生的水面皺紋陡生,生命的燭焰搖曳一下就熄滅了。

這樣的生活是多么脆弱。

他跟外公說:“如果天下人都能這樣沒有壓力地生活著,那不是很好嘛?!?/p>

外公告訴他:“每個人內(nèi)心都希望過上這樣的生活。當一個地方的人聽說另外一個地方的生活很好,他們就會涌過去,造成那個地方的繁華??墒沁@種繁華生活的壓力,注定要落在其中的一些人肩上。人口增加了,物產(chǎn)卻沒有相應(yīng)增加,這是貧窮之源。分配的不均,造成了不公平的現(xiàn)象??鞓繁簧贁?shù)人壟斷和獨占,很多人的臉上被憂愁籠罩。”

他當時就琢磨,如果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無限的世界里,是不是就不會受制于有限了。

十六王叔的軍隊離京城越來越近,京城里漸漸分為兩個陣營:一個是主降派,他們覺得如果抵抗,就是以卵擊石;一個是主戰(zhàn)派,他們覺得十六王叔大逆不道,不得人心,應(yīng)該誓死抵抗。不過主降派都是暗地里的,明里大家都不敢公然投向十六王叔陣營,還是以主戰(zhàn)派自居。只有當他們必須做出抉擇的時候,他們才會亮出自己的底牌。

首相每天被主戰(zhàn)派包圍著,開始擔憂起這些盲目腦袋發(fā)熱的人。他將自己的隱憂告訴給了皇帝:“十六王叔的軍隊每天都在逼近京城?,F(xiàn)在京城上下彌漫著死戰(zhàn)的情緒。大家群情激昂,要誓死保衛(wèi)皇上。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擔心如此一來,惡戰(zhàn)不可避免,勢必流血漂櫓,白骨無數(shù)。帝國的元氣可能會就此大傷?!?/p>

戴允常覺得因為這件事(十六王叔與自己爭帝位)死傷無數(shù),實在沒有必要。他本來打算趁這個機會索性交出君權(quán),平穩(wěn)過渡,讓十六王叔去做皇帝,自己可以心無旁騖地繼續(xù)自己的研究。但是,現(xiàn)在事情的發(fā)展顯然超出了原先的預計。

戴允常不希望看到任何的流血犧牲。

首相和王德苦思良策:“如果圣上同意將追隨陛下的臣民帶入空間,就可以避免目前魚死網(wǎng)破的慘劇。否則他們肯定會以身殉難的?!?/p>

這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但前提是,如何區(qū)分出這樣的人群,進而給他們提供保護呢?王德提出了一條建議,他認為皇帝發(fā)明的這個空間可以不斷地擴展下去,而且既然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超出了實際京城的規(guī)模,那么何不干脆將滿城百姓都帶到空間里,先避開這場眼前的災(zāi)難再說。

王德說:“讓他們都進到空間里面,實際上每個人都還可以照常生活下去。只要我們不告訴他們實情,他們完全相信十六王叔已經(jīng)退兵,而他們的生活沒有發(fā)生一點改變。”

首相提出了自己的擔心:“人們怎么能相信十六王叔會兵退得無聲無息呢?”

王德說:“我不會跟你們進到空間里。十六王叔不是說要‘誅王德嗎。既然不再有王德這個人了,十六王叔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再不退兵他就是公然謀反了。人們肯定不會懷疑的?!?/p>

首相說:“把你留給十六王叔,你不是死路一條嗎?”

王德說:“人為財死。我貪污了這么多錢財,我也舍不得扔下它們?!?/p>

首相說:“如果你舍不下你的錢財,你可以將它們都移到那個空間去?!?/p>

王德說:“首輔大人,誠如圣上所言,在那個空間每個人可以重新做人,過上煥然一新的生活。既然這樣,還要那么多錢財,有什么意義呢?在這個世界是貪污犯,在那個世界還要守著錢財過日子,我那又是何苦來著?”

首相還待苦勸,王德突然很鄭重地說道:“首輔大人請放心,我會嚴守圣上的秘密,不會泄露分毫的。我再不肖,也不敢拿一城幾十萬人的生命做游戲。”

聽王德這樣說,首相知道王德已經(jīng)決意赴死了。

計議已定,首相將自己和王德的打算全盤告訴了皇帝,希望得到皇帝的首肯,允許大家進入空間避難?!爸灰桓嬖V他們實情,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有了改變?!?/p>

戴允常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只是感到很遺憾,“我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空間,本來是希望生活在里面的人可以更為自由自在地過他們想過的生活。如果不能告訴他們實情,那他們生活在此岸和彼岸,又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呢?”

首相安慰皇帝:“現(xiàn)在只是權(quán)宜之計。以后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找機會告訴他們實情。希望留在空間里的人,可以留在那里生活,想要回來的人,也可以選擇回來。”

首相讓自己的侄子著手安排遷移的事情。他們以一個社區(qū)為單位,以審查為名,把全社區(qū)的人都組織起來。衛(wèi)兵給他們戴上了眼罩,帶領(lǐng)他們穿過首相和王德預先布置好的曲徑通道,等到他們摘下眼罩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家中。一切原封未動,這是因為衛(wèi)兵們早就從同一條渠道將他們的財產(chǎn)轉(zhuǎn)移了過來。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即使執(zhí)行任務(wù)的官員和衛(wèi)兵也一頭霧水。他們對朝廷這次莫名舉動的突擊檢查深感懷疑,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對此首相的解釋是,朝廷此舉是為了排查出十六王叔的奸細賊人,以便更好地拱衛(wèi)京城。大家認可的解釋是,王德這個家伙大難臨頭,所以借檢查為名,大肆搜刮財物。這是王德最后的瘋狂。

讓文武百官更為驚訝的是,許久不露面的皇帝也出現(xiàn)了。皇帝不僅上朝議事,而且還做出了重大決斷,將王德腰斬于市。另外一個連鎖反應(yīng)的喜訊是,十六王叔聽說皇帝揮淚斬了王德,也就退兵返回,繼續(xù)鎮(zhèn)守他的邊疆去了。

原先知道真相的只有三個人,皇帝、首相和王德。王德最后留在了外面,在十六王叔進入京城的同時懸梁自盡了。最后知道秘密的只剩下皇帝和首相。

他們分享這個秘密,同時又因為這個秘密而深受其苦。

很顯然,皇帝和首相還要繼續(xù)頗為辛苦地扮演他們的角色,背離了他們的初衷。

皇帝不能像之前那樣花更多精力營造更大的空間,因而非常苦惱。首相重復著之前的工作,但因為洞悉了所有秘密,常常覺得自己身在夢中。這種真實的荒誕性往往讓他在工作中力不從心。

為了維護這個秘密,皇帝和首相也不得不做些防范。

比如,在京城之外存在而蠻荒的空間,就像一塊畫布上尚未完工的部分,一旦人們涉足其間,就會引發(fā)懷疑和思索。假如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與此前生活的世界似是而非,他們會作何感想?雖然皇帝和首相都希望人們生活在一個沒有帝王的世界中,但如果人們真的領(lǐng)悟到這點,他們會不會習慣沒有皇帝的生活?

他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反而是阻止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真相,雖然這種真相其實是他們最想告訴人們的,只是目前還不到時候。

城墻和四角城門都派駐了大量警衛(wèi),人們出城需要出示通行證。

禁衛(wèi)軍在郊區(qū)布了一個警戒圈,部分人被許可在這個范圍里面開墾和種植。按照皇帝的設(shè)想,這個警戒圈向外緩慢地擴展著,形勢的變化,需要更多的人加入禁衛(wèi)軍。

所有人都好像突然被扔在了一座荒野小島上,或者是置身于一個全然陌生的星球上,像墾荒團一樣。

秘密通道被封鎖了,派有重兵把守。之前人們通過它來到這個世界,也可以遵循原路返回過去。不過,為了避免十六王叔發(fā)現(xiàn)這個空間,從而將殺戮帶到這里,這里是絕對的禁區(qū)。除了皇帝和首相之外,誰也不能接近這里。

當十六王叔下令徹底鏟除皇宮的時候,那條秘密通道也被毀了,實際上已經(jīng)不復存在。

當皇帝告訴首相這一事實的時候,他們面如死灰,這預示著他們將一城人帶入了一個封閉的空間?;实垭m然發(fā)現(xiàn)了入口,但這個入口之前是雙向的,現(xiàn)在卻成了單向的,再也無法通過它來返回原來的世界?;实郛斎灰部梢栽俅伟l(fā)現(xiàn)一個入口,但這一入口通向哪里卻是未知數(shù)。很有可能的是,皇帝將在這個新的空間中再次復制一個空間,就好像鏡中之鏡一樣。

皇帝和首相會愿意打開一扇又一扇門,在復制的空間中不停地深入下去嗎?

這異常恐怖,讓人絕望。

9

在新的空間中,人們繼續(xù)著繁衍生息。

一代人死去,一代人降生。周而復始,就像樹葉生長,樹葉凋零。

首相臨死的時候,把他所知道的秘密帶走了。

皇帝來探視奄奄一息的首相。首相感到解脫在即,他拉住皇帝的手,不停地問:“圣上,我是不是生活在你的夢中?我們是不是被命運拋到了一艘奇怪的船上?”在臨終的譫語中,首相高呼皇帝為“我的船長”。

皇帝告訴首相:“你生活在我的夢中,我同樣生活在你的夢中。我是皇帝,你是首相。這種身份是雙重的,因而也是虛假的。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首相?!?/p>

首相的侄子,以前是禁衛(wèi)軍首領(lǐng),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將軍。他隨同皇帝一起來探視自己的叔父,皇帝與首相的對話觸動了他。

大將軍一直是皇帝和首相重要決定的執(zhí)行人。首相去世后,皇帝也迫切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來幫助自己,他選擇了大將軍。

大將軍腦中盤旋著那句話,“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首相?!边@句話點醒了大將軍,他完全可以取代皇帝,成為一個獨裁者。雖然他對自身所處的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不知道它是殘缺的,是在不斷生長著的。相比于外部的世界,他更在乎和熟悉的是自己內(nèi)部的欲望。

槍桿子里出政權(quán),這絕對是至理名言。

大將軍成功謀反,他將戴允常囚禁在一間密室中,嚴加防范。

戴允常意識到,自己雖然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世界,但這個世界最終還是會不可避免地落入像大將軍這樣的人手中。任何一個完美的世界,都會被這些人控制、享有和推動。他們扼殺了一個鮮活的自由生長的世界,在有限的世界里助長著掠奪、侵占、殺戮的蔓延。

只要有這些人存在,世界就是吵鬧的、紛爭的,就會隨時爆發(fā)沖突和戰(zhàn)爭。這個世界已經(jīng)停止生長,就好像星球進入衰變期一樣,迎接它的只有消亡。

戴允常向看管自己的人請求一套木工用具。大將軍聽說戴允常索要這些,就讓人都予以滿足。大將軍對左右說道:“我們不能剝奪一個木匠皇帝的樂趣。我聽說他做皇帝一點不在行,倒是喜歡做木工活。我們大家什么時候也去參觀一下他的作品。”

不過大將軍最終沒有能夠如愿,雖然他的手下隨時向他匯報戴允常的動靜。根據(jù)手下人的報告,戴允常花了很長時間制作一件宮殿模型。模型非常精致,簡直就像是一件藝術(shù)品。

但奇怪的是,模型制造完畢之后,戴允常就失蹤了。

大將軍勃然大怒,他以為戴允常使用了障眼法,很有可能是挖了地道逃遁出去。不過即使他命人挖地三尺,別說地洞,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大將軍遷怒于那座宮殿模型,下令燒掉它。

熊熊火光中,宮殿很快就成了一堆灰燼。

大將軍還不解恨,又去用腳去踩踏那堆灰燼??墒撬谷蛔餐戳四_,好像碰到了一個障礙物。他又用手腳去試探,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在灰燼之上,還有一座無形的宮殿模型屹立在那里。

大將軍讓幾個力士去搬動那座無形的宮殿。力士們使出吃奶的勁才將它搬離地面,很快就發(fā)現(xiàn),脫離地面之后,它就好像一塊冰在化成水一樣,變得越來越輕,變得比空氣還輕,開始往上飄了。這跟它看不見很吻合。到最后,力士們已經(jīng)不是用力抬起它,而是將身體全掛在上面,即使如此,依然不能阻止它的飛升。

這樣的場面很駭然,幾個彪形大漢突然腳就離地了。他們哇哇大叫,最后都摔落到了地上?,F(xiàn)在大將軍隱隱覺得,戴允常,這位被他罷黜囚禁的皇帝,就在那個宮殿里面。他命令更多人來拉住這座飛升的看不見的宮殿,俱都無功而返。

到后來,誰也不知道這座看不見的宮殿漂浮到哪里去了。

10

有人說,戴允常居住的那個宮殿就時常漂浮在我們的頭頂上。

他曾經(jīng)是一個皇帝。在他做皇帝之前,他是皇帝的孫子,王爺?shù)膬鹤?。他做皇帝時間很短,很快就被他的叔叔趕下臺了,成為了前皇帝。他的叔叔沒有殺他,不是不想殺他,而是找不到他。他的下落不明,成為歷史上最著名的未解之謎。

他是因為癡迷做木匠活,荒廢了朝政,才被他自己的叔叔造反的。因為他不太看重皇帝這種身份,而他的叔叔顯然比他更想做皇帝。

有關(guān)戴允常喜歡做木匠活,更像是一種杜撰。愛因斯坦留下了三個丑陋的小板凳,但是戴允常的木匠作品一件都沒有流傳下來。

也許因為他確實是鬼斧神工,人間難以留存他的作品。

據(jù)說,他制作的木牛木馬神乎其神,不僅能載物,還能交媾繁衍;他制作的笛子,即使不懂韻律的人拿到,都會吹奏出“只應(yīng)天上有”的曲調(diào);尤其是他制作的宮殿模型,里面深藏奧妙,別有洞天。

也許有人會質(zhì)疑,說魯班爺爺都沒有這么厲害,沒必要在這里瞎說八道,信口開河。

好吧,那就說一個不那么玄乎的,更為耳熟能詳?shù)年P(guān)于戴允常的傳說。

當北風刮得越來越可怕,溫度越來越低,耳朵都快要凍掉,哈出去的氣會變成雪霰,尿液可能會隨時變成冰柱,這樣的時候,人們就會說:“快要下雪了?!?/p>

雪從高空灑落下來,密密麻麻的,直到覆蓋住所有的活動痕跡,連聲音似乎也都消失了,天地間一片靜謐。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世界瞬間完全不同以往,變得素凈潔白,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一樣,像回歸到世界的本初一樣。

這個時候,人們就會仰望天空,喃喃低語:“你的木匠活呵天下無雙?!?/p>

每一個冬天都會發(fā)生這樣的贊美,年復一年。

據(jù)說,在九霄云外,漂浮著一座看不見的宮殿,里面住著的就是戴允常。他是最有本事的木匠。當人間彌漫著不幸與悲哀,沒有同情,沒有慈悲,沒有良善;當普天下怨聲載道、哀鴻遍野;他就會在那看不見的高處,拿出他的刨子,開始哼哧哼哧地做他的木匠活。

那些刨花不斷飄落下來,就變成了雪花。

雪花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地上的積雪越來越厚,遮蓋住了世界的貪婪、丑惡和骯臟。

當然了,他做的都是無用功。當雪花融化后,世界依然是老樣子。不過不管怎么說,他還是為我們保留住了這個世界善良、純潔和美好的一面。

雖然為時短暫,美好得像一個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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