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
通常,談及唯美的文學,總是將其與頹廢、反道德、非理性之類的詞聯(lián)系起來。當然,這些詞是帶有貶義的,表述的人并不贊同作家這樣做。
“頹廢”是什么呢?中文里原來并沒有這個詞,它來自西方。李歐梵在《漫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頹廢”》-文中這樣表述:“因為頹廢本來就是一個西洋文學和藝術(shù)上的概念,英文是decadence,法文是decadent,后者在二三十年代有人譯為‘頹加蕩?!边@個“蕩”字,李歐梵說:“頹廢之外還加添了放蕩、蕩婦,甚至淫蕩的言外之意,頗配合這個名詞在西洋文藝中的涵義?!彼踔敛恢M地說,他對這個譯法頗為欣賞,并且說,“蕩婦在衛(wèi)道者眼中當然屬于壞女人的類型,然而我覺得也可以和古文中所謂的尤物相呼應,西施和楊貴妃皆是尤物”。
若如此說,唯美的文學即是頹廢的;可是,頹廢的文學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們今天說的唯美主義,首先是指作為一個文學流派的唯美主義,它從19世紀誕生開始,就是一種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文學,它的發(fā)展和一連串杰出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戈蒂耶、愛倫-坡、福樓拜、王爾德……作為一個文學流派,其實它最初并沒有很多和很嚴密的、成體系的理論。如果追問,他們提出“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理論依據(jù)是什么?也許康德的審美無利害之說,是其最有力的理論依據(jù),除此之外,在其合法性上,并沒有更多的理論支撐。我想,如果將其推到20世紀初,也許他們還可以找到尼采這個強有力的支持者。
在最初,唯美主義者沉溺于所謂的美的非理性的形式。王爾德在其名作《莎樂美》中,改寫《圣經(jīng)》枯燥的故事,將先知約翰之死闡釋為希律王之女莎樂美的愛所致。當時,年僅十六歲的少女莎樂美向約翰求愛被拒,憤而請求希律王將約翰斬首,她無法得到約翰的愛,卻以這種方式占有了約翰。今天來看,這個著名的唯美派作品所看重的,應該是唯美的形式,一一一種與道德無干的、純審美的形式??墒牵o的是,王爾德此時已經(jīng)開始使用后來尼采提出的透視主義這種方法來觀察人世,當然,這是天才的巧合。
這種透視主義,其出發(fā)點就是身體。這是一種反認識論的觀察世界的方法;不過,可以這么說,透視主義才是唯美主義的實質(zhì),只是當時并沒有人明確地提出來,包括佩特本人也沒有提出。尼采提出透視主義,應該說,解決了唯美主義的方法問題,使得唯美主義變成一種可以操作的自覺。
如果把視線從歐洲轉(zhuǎn)向東方,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古代日本,這種使用了透視方法的唯美主義文學也早就存在了。也難怪羅蘭-巴特感嘆日本是個純審美的、感性的“符號帝國”。像日本這種情形,在古代中國就沒有出現(xiàn)。中國文學在其草創(chuàng)時期,比如《詩經(jīng)》時代,即已是一種非常明顯的道德化的文學,《關(guān)雎》就被解釋為表現(xiàn)“后妃之德”。而日本的情形則不一樣。日本平安時代的兩部重要文學作品一一《源氏物語》和《枕草子》一一觀察世界的方法,就是透視的方法,而不是認識論的。源氏公子美艷照人,舉世無雙,以至于他做什么事兒,都是猶如神明一般。這當然是其作者紫式部這樣認為。源氏公子是一個好色之人,一生閱女無數(shù),甚至也不乏始亂終棄的行為,但作者寫起來卻是飽含深情,認為源氏公子所做作為一定是正確的。因為他美,所以他是正確的,紫式部基本上是基于這樣的一個邏輯。這個邏輯其實就是非理性的,也是無涉道德的。也即,紫式部判定一件事,并非以我們認為的理所當然的道德;我們可以將其判定標準視為“美”。這個“美”帶有非常明顯的現(xiàn)世享樂的色彩,盡管她在寫作中,筆下大量出現(xiàn)佛教的三世觀。
同樣,在《枕草子》里,也完全是這樣的觀察人世的角度。由于篇幅限制,不再列舉具體的例子。但是從《枕草子》里可以輕易看出,清少納言寫作,并不以道德正確為出發(fā)點,也不以認識論為目的,寫作,僅僅是寫作,是一種快樂的行為。從其寫作中,不難看出清少納言作品的透視主義視角。
這大約是一個傳統(tǒng),正如川端康成說的,這兩部作品構(gòu)成了日本美的兩個源流,一直流貫到松尾芭蕉??墒俏艺J為,川端的說法并不是非常確實,因為近世以至于現(xiàn)代,日本作家里,包括川端本人,遵循傳統(tǒng)的作家往往唯美的,比如永井荷風、谷崎潤一郎可以作為杰出代表,尤其是后者,身體性更為明顯。谷崎的小說《癡人之愛》,寫的是一個日本人對一個混血兒的迷戀,他僅僅是迷戀她的洋氣的身體。甚至當這個女孩鄙夷他的時候,他也無所謂,僅僅是為了可以接近她,他能忍受,可以放下抽象的尊嚴。這顯然是與道德無干的,它的興趣顯然集中于身體:從身體出發(fā),止于身體。
大約日本素來在藝術(shù)上有唯美的傳統(tǒng),所以20世紀唯美文學可以結(jié)出碩果來。在中國,唯美主義便沒有這么好的運氣。民國時期,雖然也有不少作家,諸如徐志摩、郁達夫等人,以及邵洵美這樣的具有強烈的唯美習氣的詩人,受到王爾德的影響,但是,“由于內(nèi)憂外患等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和文以載道、高臺教化等民族文化心理積淀的因素,在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并未出現(xiàn)唯美主義流派和純一的唯美派作家”(趙澧、徐京安主編:《唯美主義-序》,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
難道,中國真的容不下唯美主義的文學嗎?或者說,中國的文學地圖里,能否標識一個地標叫做“唯美”?1940年代以后,這種情形的出現(xiàn)看上去更加困難和不可能了。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哪里有唯美主義的容身之地呢?在詩歌領域,當朦朧詩出現(xiàn)的時候,當北島寫出《回答》的時候,唯美主義似乎依然是遙不可及:朦朧詩的誕生,乃是新時期的一種新的載道的形式。第三代詩人則致力于消解朦朧詩的這種特性,但并未以美作為其最終目的。像韓東的成名作《有關(guān)大雁塔》,消解了“大雁塔”這個民族文化的強編碼符號,但是止于消解。朦朧詩以后,在詩歌寫作領域,逐漸出現(xiàn)了后來稱之為“民間寫作”和“知識分子寫作”的分化,這種存在于詩歌寫作領域的分化,也是與唯美無關(guān)的,與透視無關(guān)的,他們依然在認識論的領域里前行。
2000年以后,借助于網(wǎng)絡出現(xiàn)的“下半身寫作”,是中國詩歌第一次集體意義上的身體亮相。當然,它很粗糙,它甚至等不及養(yǎng)成氣候便自行解體了,但它帶給這一代詩人的沖擊是振聾發(fā)聵的,因為沒有哪個認真的詩人,會不去思考身體這個問題,不管是贊同還是反對。在這同時,沒有人看到,其實有一位重要詩人,早在80年代早期就開始采用透視的方法,從身體出發(fā)去寫作。他就是柏樺。除了詩歌文本,這種寫作風格還見于他的一本自傳性隨筆《左邊》。這本書一開始便糾纏于身體的痛苦。他的早期寫作,是以身體的痛苦為其全部的價值受力點的。按照柏樺自己的劃分,2007年,是其寫作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這一年,他完成了從“吶喊”(身體痛苦)到“逸樂”的轉(zhuǎn)變;怎樣看待這一轉(zhuǎn)變?“變”是外在的,“不變”的是身體性。對于柏樺而言,另一個時間節(jié)點是2010年春天張棗的去世,這時起,柏樺開啟了他大面積的唯美的互文性寫作。
這就意味著,柏樺將唯美主義在方法上朝前大大推進,他的方法是受啟發(fā)于法國的符號學家羅蘭-巴特;具體而言,是巴特的符號一文本思想。如何將柏樺的寫作納入中國詩歌的地圖?或者說,怎樣來看待柏樺的寫作呢?本人以為,應該將他的寫作放在一個立體的坐標里:他在方法和文本上,發(fā)展了唯美主義,在無利害的純形式,和采用身體透視之外,又納入了羅蘭·巴特的文本編織術(shù)。體現(xiàn)了這一思想的,自然是著名的《文之悅》。巴特“建立了一種毀滅性的文本色情學,將欲望與色情引入到寫作,引入到一種社會學的禁欲的文學語境,他讓寫作不再是真理、思想和觀念的販賣,而僅僅是快樂的肉欲享受和消費”;而“柏樺的文本,在21世紀的今天,與巴特呼應,形成了一個新奇的東方景觀:一樣的逸樂,一樣的身體性,……一樣的‘文之悅,一樣的私人的編織”(參見李商雨《唯美的刺點》,《紅巖》2014年第3期)。
一種文學和寫作,其產(chǎn)生與發(fā)展,必定有其特殊的背景。并非因為到了19世紀,才有了唯美主義,而是反過來:唯美,是人的一種天性,是人性的一種特殊體現(xiàn),既有精神性,又有肉體性,既是基于現(xiàn)世,又源于現(xiàn)世的生命短暫的無奈,因而既有世俗的一面,也有其神性的一面。在中國詩歌的古典時期,唯美主義集大成者為白居易,這也恰恰證明了,唯美主義不是作為文學史的一個流派,而是作為一種美的形態(tài)存在的?!皺烟曳乜?,楊柳小蠻腰”,不僅是一種美,也是一種人性。
順便說一句,白居易的閑適詩,對紫式部和清少納言產(chǎn)生了決定性影響,而反過來,他們一起,又對今天的寫作者一一無論是詩人還是作家,提供巨大的啟發(fā)意義。柏樺受到了白居易的影響,也受到了清少納言的影響,他多次公開講到了這一點。這也可以視為一種有別于正統(tǒng)文學史的另類文學史一一一個小小的秘密的源流。我倒盼望,我們能再寬容一些,給予唯美主義一個相對寬松的生長和存在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