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新
熱風(fēng)
又是陽光豐沛的一日,蟬鳴合唱精致,
醒來,依次打開兩扇門:房門和客廳之門。
由內(nèi)而外的生活,省略了癡話、醉話、夢話,
旋梯的布景上人來人往,風(fēng)很大,
不得不縛住身體,加大重力,以免
在奔跑中脫身而去,想起前日明珠廣場,
一個年輕人被飛行的廣告牌瞬間秒殺,心有余悸,
告誡自己,腳步放慢些,愛要持久些,在
終將到達的路途中還要吞下兩個米餃、一個燒賣,
失眠是另外的事,在徹夜失眠中靜聽大鯨
于深海翻滾波濤,產(chǎn)下幼子,
濕漉漉的疼痛證明了存在,存在于
貌似新生的一日,這隱秘的聯(lián)系會成為
一種悲觀的勇氣嗎?白晝的劇場有寬大的包容性,
隨意擺pose,或者向虛無天空亮出手指的剪刀,
我更愿意撤離,頂著胃潰瘍般灼熱之風(fēng)
為你們留下一幀幀鮮活的影像
一一一這形式主義的極致,可以幫助記憶
卻無助于懷念,很多人愛上了它,
使自己免于遺忘,以為是對受難的赦免。
玉帶河菜市場
河水烏黑,喚之玉帶嗎?
漲潮的食欲一圈圈束住肉身
水邊的阿狄麗娜精于數(shù)字學(xué)
毛邊的賬本插于圍裙口袋
“喂,詩人,幾只雞爪可抵
四兩風(fēng)月么?”熱風(fēng)摧開的味蕾
在混雜的氣味里拉響小提琴
鮮嫩的毛豆跳了出來
“真正新鮮的事物不多,為
懷里的幽暗點一支蠟燭吧”
殺豬刀旋轉(zhuǎn),為你剔骨取肉
小電扇“嗡嗡”響,驅(qū)散
熟食上的蚊蠅,小龍蝦的金黃暮色
比一只開腸剖肚的雞要安祥
魚兒不老實,越掙扎死得越快
“小雞小雞你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
把每一餐都當成是最后的晚餐
勿怪我既有殺生欲望又有上帝情結(jié)
每片腐敗的菜葉都含著昨日雨水
玉帶河暗黑波浪悄悄涌動,你說
“在月色的掩映下,玉帶河
朦朧得美死個人”
感謝你還賜予我一個饕餮后的世界
體檢記
早晨體檢,胃里仍有很多
未消化的東西,是晚餐的米粒?
凌晨2點在山間小徑偶遇的飛蛾?
3點的草葉,4點的蟲鳴?
胃絞痛,脾臟接近極限,一顆心
時常顫抖,我不愿深究,
不擔(dān)心死卻憂心于活著,這
是什么邏輯,手術(shù)刀在思考中
閃動寒光,提前切除未來,
黎明的星光是人群中的少數(shù)民族,
為什么不在一陣陣胸悶中隱去光芒?
更多的時候,身體可能不是一扇窗,
而是一堵墻吧,砸碎了又想補上,
輕松得讓顫抖,勇氣漏空,
唯美就成為一種罪惡,為什么
說堅持和放棄的都是同一個人,
你從一份遺囑里救活我,是為了
賜與我更新的悼詞?
完整與撕裂
欲在周末做一回青草的鄰居,
卻被一紙禁休令隔開,
輕風(fēng)吹來昨天微雨留下的氣息,
將我一截一截吐出來,
詩人馬克斯·特蘭德認為
移動可以讓事物保持完整,
這真是個糟糕的發(fā)現(xiàn),
一只狗在移動中“砰”的一聲
被車子撞死,躺在烈日下爆曬,
是死亡讓它完整的嗎?
而死亡從不移動,一直在恭候,
一次次用舊時代的花朵挽留
自己,沉陷越深越感到恐懼,
生命的花邊多像路邊景觀帶
對一只死狗的修飾,我一截截地
醒來,把烈日和大雪合在一起,
心靈的青草地突然響起陌生的雷聲,
那個獨立街頭的人是不是
也是那個穿過細雨的人?
“讓這句話作為我的結(jié)束語吧:我相信你的愛”
我相信你的愛,
在第一陣秋雨沙啞的嗓音里,
我摸到溫?zé)岬倪z囑,
瀲滟的湖水用層層細浪
將事物分開,我相信你的愛,
因而我有幸歸于寧靜的這部分,
天空輕吐陰霾,野草
無聲地燃燒,遠行的列車
載著一封陳舊的書箋
越過世界的溝壑,果實
墜落時,我相信你的愛,
從南方到北方,肉體的宇宙
把隱約的雷聲埋在祖國的花園。
*“讓這句話作為我的結(jié)束語吧:我相信你的愛?!保ㄌ└隊枺?/p>
剝奪
想起春風(fēng),想起秋雨,
想起在他們聯(lián)袂獻出的果實里
曾嘗到火焰與冰雪兩種味道,
想起生活的偏執(zhí)與共融,
烏云的小手“噼噼叭叭”打著算盤,
清算被遺棄的舊債,必須
毀掉的賬本仍穿著閃亮的雨衣,
糾結(jié)于一筆收不回來的爛賬,想到
“毀掉”這個詞竟然是父子間
愛恨交加的禮物,不由心有余悸,
如果偏執(zhí)地拿起刀,是準備
對自己的命運下手么, “我該如何安排
年老的父親,安排他的死?”*
都所剩無幾了,接下來,仍要用
無恥的真理裝修陳舊的故居,
而我準備用落葉為殘余的憂傷頒獎,
時光久遠,世界那么大,請允許
我在自己的身體里小憩片刻。
*朵漁詩歌《而如果土地》中詩句。
暮秋,游武昌湖并寄眾友人
去看湖,選擇任何一條道路都是對的,
尚有少許野花開在身邊,艷紫的色彩擁抱在一起,
勸我們放下自身的寒意,
野草都黃了,隱于其中的老虎也開始準備冬眠,
風(fēng)從湖上吹來,開始慢慢露出微芒,
若不從生活里抬起頭來,怎能去面對這
低眉斂目的天空,以及這慈善之愛的尖銳提醒,
這不是另一個人間,卻可能
是另一個自己,走過的卵石小路,坐過的秋千,
都是廣闊世界饋贈給我們的搖籃,
哦,我們也時有悲傷,對自己放棄得不夠徹底,
如零散的草亭和供渡假的湖邊小別墅
總有著無法共融的對立,但這沒什么關(guān)系,
掛于樹枝的方便袋也曾裝過雜種的夢想,
風(fēng)一吹就破。湖水從不說話,從不告訴我們什么,
你來了,它只請你照照自己,你身體的窟窿,
你變化的面目和眼中還剩下的簡約而快速的悲傷,
一具船骸守著低處的時光,我明白那是人為的擺設(shè),
因為是秋天,我原諒了它,順從了它和它的光澤,
蘆葦飄白,樹林深遠,草地上幾匹馬在吃草,
又昂起脖子想來到我們中間,我們知道
即使松開韁繩,它的自由仍懷有非凡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