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玉民

月亮與陰燧?月相中的陰陽

□ 王玉民

月亮與陰燧

在古人心目中，太陽是“陽之精”，月亮是“陰之精”，天上這兩個天體是產(chǎn)生“陰陽”觀念的重要源頭。而伴隨著太陽、月亮和“陰”“陽”觀念，古人還發(fā)明了兩件奇特的工具：“陽燧”和“陰燧”。

“陽燧”是古人很早的一項創(chuàng)造發(fā)明，最早有陜西扶風(fēng)西周墓出土的西周早期陽燧實物。這是一種類似現(xiàn)代凹面鏡、可以在太陽下聚焦取火的工具，它的原理可以用現(xiàn)代科學(xué)來解釋，所以不斷出現(xiàn)在介紹中國古代科技成就的讀物中，為我們所熟知。古詩中對陽燧也經(jīng)常有表露，如晉朝楊方的《合歡詩》：

磁石引長針，陽燧下炎煙。

宮商聲相和，心同自相親。

詩里講的是“物類相感”的物理現(xiàn)象：磁石可以吸引鐵針；陽燧可以感應(yīng)太陽的熱量點燃火種；音律的“宮”“商”可以和諧相配；最后，心心相印的人兒可以相親相愛。原來這是一首用科技術(shù)語表達(dá)的愛情詩。

再看宋代艾性夫的一首詩，也寫到了陽燧：

蘄川老竹未為奇，橫截涼州黑玉枝。

陽燧無煙山鬼鑄，蓬壺乘月浪仙吹。

（《史氏鐵笛》）

詩人是在贊美一只精致的鐵笛，說它是用陽燧之火熔鐵，鬼斧神工而鑄成。因為陽燧用的是太陽能，當(dāng)然“無煙”了，是清潔能源，因此鑄出的鐵笛吹出的都是蓬壺仙曲。

清代嘉慶進(jìn)士查元偁有這么四句詩：

燮理陰陽疇勒銘，

民無夭札（早亡）底太平。

方諸空含月魄盈，

陽燧徒襲爝火明。

（《諸泥歌》）看后兩句，陽燧不會自己生火，它只有對著太陽才能取來火，所以詩中說“徒襲爝火”（爝火即炬火，這里指太陽）。那么，“方諸空含月魄盈”是什么意思呢？方諸又是什么？原來“方諸”就是“陰燧”，可以對月取水。

不用說“方諸”這個名了，就連“陰燧”，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聽說過。因為它的原理不符合現(xiàn)代科學(xué)，所以在介紹中國古代科技成就的書中幾乎都回避了，只有查典籍原文才能查得到。其實“陰燧”是與“陽燧”同時被古人發(fā)明出來的，陰燧也是一個凹面鏡，但外緣做成方形（這也許就是“方渚”名稱的來歷吧）。既然是凹面鏡，本來它也可以放在太陽下聚焦取火，但古人從來不用它取火，估計也不認(rèn)為它能取火，因為它是“取水”的器具，在月圓之夜，把它的凹面對準(zhǔn)月亮，就能從月亮那里取來水。

陽燧

陰燧

用作陰燧的大蛤

《淮南子?天文》是這樣記載的：“本標(biāo)相應(yīng)，故陽燧見日則燃而為火，方渚見月則津而為水。”早期的陰燧還有用“大蛤”做的，后世多用五石精煉的銅錫合金制成。古人認(rèn)為，太陽屬陽之精，使用陽燧對準(zhǔn)太陽可以取來陽之精華——太陽之火，這火稱“明火”（現(xiàn)在也有用此法取火種點燃奧運圣火的做法）；而月亮屬陰之精，那么使用陰燧對準(zhǔn)月亮當(dāng)然也可以取來陰之精華——月亮之水，此水稱“明水”。這種火和水集天地之精華，很難得，主要用于祭祀占卜。

宋代蘇轍的詩《郊祀慶成》中，有這樣的句子：“薦潔求陰燧，馳誠寄燎煙。垂精粲星斗，望秩遍山川。”“薦潔”意為“推薦廉潔”，四句意思是，對“潔”“誠”“精”“秩”的追求，都得通過用陰燧、陽燧、星斗、山川的祭祀才能實現(xiàn)。

宋代李覯的《璧月》：

璧月迢迢出暮山，

素娥心事問應(yīng)難。

世間最解悲圓缺，

只有方諸淚不干。

他這是望月時想到月宮里寂寞悔恨的嫦娥，同時也聯(lián)想到月亮的陰晴圓缺，最后翻出奇語：嫦娥的心事、月亮的陰晴，誰最為之感到傷心呢？方諸，只有方諸面對這圓月，淚水滴滴不絕。

究竟是在陰燧的焦點取水還是直接在陰燧的凹面里得到水，古書沒有記載，但從上面這首詩可以推測，陰燧的凹面上可能會支一根“天線”狀的東西指到焦點，對月取水時，會有水從焦點出現(xiàn)，沿“天線”流淚般地積在陰燧的凹面上。宋代唐詢《華亭十詠?華亭谷》也有“照月方諸泣，迎風(fēng)弱荇浮”句，把方諸取水過程描述為“泣”。

用陰燧對準(zhǔn)月亮，能取到多少水？這在古代也有記載，如《舊唐書?禮儀志》載：“曾八九月中，取蛤一尺二寸者，依法試之，自人定至夜半，得水四、五斗?！?/p>

看這段話，陰燧確實不能當(dāng)作“中國古代科技成就”來弘揚，因為陰燧對月取水，用現(xiàn)代科學(xué)原理是無法解釋的。直徑一尺二寸的大蛤，自“人定”（22時）至“夜半”只兩個小時，就得水四、五斗，唐代一斗合今6000毫升，四、五斗即25000～30000毫升，唐代一尺二寸合今360mm，很容易算出，這次取水相當(dāng)于降水量246～295mm。氣象學(xué)規(guī)定，24小時降水量超過250mm稱“特大暴雨”，而這次用大蛤晴天對著月亮得到的水，是“特大暴雨”最小值的12倍，所以今天根本無法解釋。

用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來解釋，無論是金屬制的凹鏡，還是大蛤殼，它們都受熱易冷，夜間溫差變化時能在其表面上形成露水，如果有伸向焦點的“天線”，也會像草葉一樣綴上露珠，看來是古人把這種現(xiàn)象夸大化，納入陰陽理論，就形成了這種奇特的取水工具——陰燧。

再看梁簡文帝蕭綱的《夜望浮圖上相輪絕句詩》：

光中辯垂鳳，霧里見飛鸞。

定用方諸水，持添承露盤。

承露盤是漢武帝建造的。在一根高二十丈的柱子上，用銅人托著銅盤，夜里可以承接露水，這露水稱“甘露”，據(jù)說與玉石粉混合服下，可以益壽延年。詩人說是“方諸水”添承露盤，可見詩中隱隱約約透漏，“方諸水”與露水似乎是一回事?！墩捅静荨分姓f：“方諸水，味甘寒，主明目定心，去小兒熱煩止渴。方諸，大蚌也，向月取之，得二、三合水，亦如朝露?！笨磥黻庫萑淼乃€有藥效，其樣子也像“朝露”。

宋代錢惟演的《淚二首（之二）》：

仙掌倚天頻滴露，

方諸待月自涵津。

荊王未辨連城價，

腸斷南州抱璧人。

詩中后二句是春秋時代楚王不辨和氏璧的典故，前二句提到了“仙掌”托起的承露盤，并認(rèn)為把方諸對準(zhǔn)月亮的話，它自己就會取來水并積滿凹面。

其實，陰燧就是一個凹面鏡，只是外框做成了方形，那么古人會不會拿它在太陽下取火呢？一般來說是不會的。實際上陽燧、陰燧的發(fā)明和使用、流傳，圍繞著它的是古人一整套陰、陽理論，除了日是陽之精、月是陰之精等說法做支撐外，陽燧要做成圓形，陰燧要做成方形，取“天圓地方”之意。這些不光是“象征”，還是古人的一種信仰，他們堅信不這樣，實驗就不生效了。

更重要的是，雖然陰燧、陽燧的材料都是用的銅、錫合金，但鑄造的日子和時辰是迥異的。若要它成為陽燧，就得“五月丙午日中”時刻澆鑄；若要成為陰燧，就得“十一月壬子夜半”澆鑄。為什么呢，因為十二個月中，五月為陽氣最盛之月，天干里丙丁屬“火”，地支里午為盛陽，所以丙午日又是陽氣最盛之日（沒有丁午日），正午又是這天的陽氣最盛之時，所以這天正午是一年中陽氣最盛的時刻，澆鑄成的凹面鏡當(dāng)然就是陽燧了；同樣十一月是陰氣最盛之月，壬癸屬水，子又陰氣最盛，故十一月壬子夜半是一年中陰氣最盛之時，鑄出來的就是陰燧了。

按現(xiàn)在的觀點，陰燧同樣是凹面鏡，同樣能在太陽下取火，但古代除了極少數(shù)反傳統(tǒng)的“狂狷者”外，估計誰也不會用它去取火，因為那不是“取之有道”。

這就是古人的見解，至于陰燧是不是真能對月取水，這屬于信仰問題，人信仰什么，什么就會變成威力無比的精神原子彈。至少陰燧在夜間可以承接點露水吧，這就滿足了古人的信仰了，陰陽理論于是就自洽了。還有，我們不要替古人想著月亮是一顆小小的繞地球運轉(zhuǎn)的衛(wèi)星，在古人眼里，月亮是與太陽等量齊觀的兩個最大天體，是產(chǎn)生陰陽觀念的重要發(fā)端之一。

太極圖

《高厚蒙求》中可模擬月相的月晷盤

位于紫微殿前的月晷。月晷又名太陰晷，是通過觀測月球方位的變化來測定時刻的儀器。它由兩個同心圓盤和中心游表三部分組成。其中一盤標(biāo)有農(nóng)歷初一至三十日的日期，稱為日盤；另一盤標(biāo)有十二時辰，稱為時盤；游表用來對準(zhǔn)月亮指示時刻。

月相與易經(jīng)陰陽消長觀念

月亮的從朔到弦到望，再到弦到朔，這一變化過程深深啟示了我們的先人。在天人合一觀念的基礎(chǔ)上，中國古代很早就形成了周而復(fù)始、物極必反的循環(huán)論哲學(xué)思想，博大精深的易學(xué)就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月相變化，可以說是這種陰陽消長觀點最形象的象征物。

易經(jīng)太極圖中的陰陽魚，表現(xiàn)的是宇宙萬物陰陽消長、盛衰反復(fù)的變化觀，以及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辯證思想。但我們換一個角度去理解，會發(fā)現(xiàn)這陰陽魚反映的也是月相的變化。可以做一個實驗：在紙板挖一個適當(dāng)?shù)膱A孔，罩住陰陽魚中黑魚的頭部，這時孔中顯現(xiàn)的正是朔日。然后把孔向尾部轉(zhuǎn)動，會看到孔中的光明逐漸增大，黑暗逐漸縮小，等圓孔移到白魚的頭部時，正相當(dāng)于望日。繼續(xù)轉(zhuǎn)動，黑暗又逐漸呈現(xiàn)，光明部分變小，直到朔日，完成一個完整的朔望月月相。至于黑魚頭部的白眼、白魚頭部的黑眼，自然月相中沒有相應(yīng)的對應(yīng)物，但它表現(xiàn)了人們對陰陽消長的一種更深刻的認(rèn)識：朔日為陰、但陰中一點純陽，望日為陽、但陽中一點純陰，這一點純陽或純陰，正是隨后陰陽消長的起點和動力。

清代的鐘表制作大師徐朝俊（徐光啟的后裔）在他的著作《高厚蒙求》中描述了一種可以顯示月相的月晷（根據(jù)月亮方位測時刻的儀器）：它有上下兩個盤，下面固定不動的稱“地盤”，在一道圓環(huán)上涂出類似陰陽魚那樣的明暗消長條帶；上盤可轉(zhuǎn)動，稱“天盤”，天盤在適當(dāng)?shù)奈恢瞄_一圓孔（見前頁圖，標(biāo)“古”字的位置），天盤轉(zhuǎn)動時圓孔掃過明暗消長條帶，可以更精確地模擬對應(yīng)日期的月相。

宋代蘇福的《初一夜月詩》就說明了這種變化關(guān)系：

氣朔盈虛又一初，

嫦娥應(yīng)事半分無。

都于無處分明有，

恰似先天太極圖。

初一根本看不到月亮，當(dāng)然也談不上“夜月”，但詩人從太極陰陽消長的觀念出發(fā)，于無處看到有，“看”到了朔日的月亮，其中那一點純陽正在準(zhǔn)備擴(kuò)展。

《易經(jīng)?系辭》中說：“古者伏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焙苡锌赡?，易經(jīng)思想、陰陽太極圖案就是古人仰觀天象、特別是月相而得到的。

著名的“十二消息卦”，表現(xiàn)的是一年十二個月的陰陽消長（“息”是生長的意思），其實，我們用陽爻代表明，陰爻代表晦，它完全也可以代表月亮在一月內(nèi)的晦明變化?！兑捉?jīng)?系辭》還說：“日月相推而明生矣”，正是說明了這種月相盈虧過程。

唐代呂巖《窯頭坯歌》：

剝而復(fù)，否而泰，

進(jìn)退往來定交會。

弦而望，明而晦，

消長盈虛相匹配。

剝卦是上一陽爻下五陰爻，復(fù)卦反過來下一陽爻上五陰爻，否卦是上三陽下三陰，泰卦是下三陽上三陰，剝轉(zhuǎn)而復(fù)，否極泰來，正與月相的變化相配。

宋代詩人于石在其詩《八月十四夜對月》中曾寫道：

皎皎萬里光，誰言一分虧。

虧者盈之漸，乘除迭相推。

既圓終復(fù)缺，何如未圓時。

過滿易招損，極盛必有衰。

人事無不然，一笑姑置之。

宋代僧侶智圓的《湖西雜感詩》：

月照閑軒虧復(fù)盈，

吉兇消長勢相傾。

須知人事同天道，

寵辱由來盡可驚。

兩首詩都是把月相變化與盛衰人事聯(lián)系在一起，恰當(dāng)?shù)乇磉_(dá)了“杯滿則溢，月盈則虧，否極泰來，樂極生悲”這種見解。

可以說，這種盈虧往復(fù)的變化觀主導(dǎo)了中華民族的全部歷史。易經(jīng)的思想，用一句話概括，就是“黑暗不會長久，總有一天要讓位于光明；光明也不會永駐，總有一天要讓位于黑暗。”《易經(jīng)》豐卦彖辭說：“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边@里的“食”不是指月食，而是指月虧，這段卦辭明確指出了這種變化的普遍性。易經(jīng)告訴我們：第一，在光明期，我們要居安思危，切不可盲目樂觀；第二，當(dāng)黑暗降臨、邪惡橫行時，我們要內(nèi)明外柔，韜光養(yǎng)晦，這叫“用晦而明”法則（《易經(jīng)》明夷象辭）。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歷經(jīng)內(nèi)憂外患，甚至多次被異族侵吞踐踏，但仍屹立不倒，綿綿不絕，正是把握了這一法則。

（責(zé)任編輯 張恩紅）

剝卦、復(fù)卦、否卦、泰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