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聲
天上有兩個月亮:一個叫家月亮,一個叫野月亮。
家月亮和野月亮都是圓的,此外就完全不同了。家月亮清清秀秀,光光亮亮,往哪兒跑都笑盈盈的,惹得全世界都喜歡它,都想著要把它養(yǎng)在家里似的,所以才叫它家月亮。家月亮也很乖,它按月定日定時出現(xiàn)在一定的地方,如果有人真想它的話,按時可以找到它,叫你很放心。野月亮就不這樣了,平時根本不知道它在哪兒,不知道它是偷懶躲在安靜的地方睡覺呢,還是被哪個足球隊拿去當足球踢破了。只有在它靠近家月亮的時候才露廬山真面目;原來它長得挺難看,黑糊糊一團,邋邋遢遢,大概因此它才不肯經(jīng)常亮相。因為人們常常喜歡外觀漂亮的東西,內(nèi)里的骯臟反倒不在乎。
野月亮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叫做野月亮,但自從被歸入月亮一類之后,就無端受到許多非議。它沒有光彩,它的邋遢,都是天生的,并不是它的過錯;所以它不應該受到指責。如果說平時不知道它在哪兒,也是人們的眼睛不夠明亮。該受責備的自然更不該是它了。它一如既往,該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從來就沒有出過什么差錯。它好比一塊鐵,很硬很硬,可以捶打成刀斧,也可以做犁鋤;但它絕不是家月亮。家月亮好比是棉花,可以抽成紗,絞成線,織成布,它很白很白,很軟很軟。現(xiàn)在硬要如鐵的野月亮也像如棉花一般的家月亮,這就太荒唐了,就太不公平了。
這是一種偏見,是我們在日常生活里常常碰到的偏見,世界上有許許多多江湖騙子,專門制造和傳播種種偏見,我們常常逃不脫他們的迷惑,真是防不勝防。
但是野月亮并不懂偏見不偏見,也不懂人們?yōu)槭裁匆羞@樣那樣的偏見。它照樣像塊鐵,很黑很黑,很硬很硬。它并不妒忌又白又軟的家月亮,可奇怪的是家月亮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姍姍地向它走來,直撲它的胸懷。野月亮知道,世界大得很,天空寬得很,可以走的道路也多得很。家月亮朝自己闖過來,用它雪白粉嫩的身體來碰又黑又硬的一塊鐵,顯然是被一種可惡的力量逼得無路可走了。它同情家月亮,一閃身,讓家月亮在自己的黑影掩護下過去了。野月亮呢,還蹲在那兒好一陣,看有沒有什么追上來,它好擋一擋呢。
(原載于《小溪流》雜志1997年第3期,總第16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