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白玲
(廈門大學外文學院,福建廈門 361005)
找尋一個超然的世界
——評珍妮弗·伊根小說《隱形馬戲團》
廖白玲
(廈門大學外文學院,福建廈門 361005)
美國當代女作家珍妮弗·伊根的長篇小說處女作《隱形馬戲團》以20世紀60年代反文化運動及其沖擊波為背景,通過一對姐妹尋求自我身份、追逐超然夢想的故事,探討了真實和幻想的關系及它們在生活中的影響。伊根認為,現代大眾媒體所產生的大量虛擬形象塑造扭曲了我們的體驗,在形象文化中,表象替代了本質,幻想掩蓋了真實。人們在找尋心底的超然世界的過程中,倘若一味沉迷于對幻想、表象的追逐,迷失了內心真實的自我,生命將成為一片蒼白和虛無。
珍妮弗·伊根;隱形馬戲團;超然
1978年的夏天,一位少女從美國舊金山出發(fā),獨自遠走歐洲,憂郁而孤獨的身影流浪在倫敦、阿姆斯特丹、巴黎、慕尼黑、米蘭……,她似乎在追憶什么、找尋什么,她是《隱形馬戲團》(The Invisible Circus,1995)的主人公菲比·奧康納(Phoebe O’Connor)。小說的作者和她一樣,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后沒有急著踏入大學的門檻,為著一個超然的夢想,只一個背包,一張歐洲鐵路通票,便在異鄉(xiāng)的漂泊中磨礪年輕的心靈,在孤寂而莫名的恐慌中認定寫作是今生惟一的出路。她的名字對中國讀者來說或許已不再陌生。她做過模特,想過當一名考古學家,她曾是蘋果教父喬布斯最鐘愛的女人,她憑一部極具實驗色彩的小說《惡棍來訪》(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2010)榮膺2011年普利策小說獎,她就是當代美國文壇的重要女作家珍妮弗·伊根(Jennifer Egan,1962-)。
目前國內已有十余篇論文對伊根的獲獎小說《惡棍來訪》進行了主題闡釋和結構分析,然而伊根的其他作品尚未引起國內評論界的關注。實際上,伊根的第一部小說《隱形馬戲團》一經出版即獲諸多贊譽,后又被翻拍成電影。有評論道:“喜歡《惡棍來訪》的讀者不會感到失望:1995年的《隱形馬戲團》……同樣富有洞察力和張力,是引人入勝的好作品。坦率地講,很難相信這是一部處女作。”[1]《隱形馬戲團》改寫自伊根在劍橋念書時的一部“大而無當”的600頁習作《內陸的靈魂》(Inland Souls),它賺錢不多,銷量不大,但見證了一位青年作家的努力和堅持。對《隱形馬戲團》的解讀有助于我們更全面地認識和理解伊根的文學創(chuàng)作。
《隱形馬戲團》通過一對姐妹的故事動人地描繪了美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少女成長的煩惱和對自我身份的追尋,這是伊根十分樂于且善于探討的主題。生活在舊金山的少女菲比從小便對疼愛她的姐姐菲思(Faith)十分依戀。八年前菲思和男朋友沃爾夫(Wolf)一道遠游歐洲,卻在意大利的一個小鎮(zhèn)神秘地跳崖自殺。菲比從此無法釋懷,她時常沉浸在對姐姐的回憶中,游離于自己的生活之外,終于在十八歲這一年,她沿著姐姐當年的足跡開始了屬于自己的旅程,為尋找姐姐自殺的原因,更為追尋一種別樣的生活。雖然相差七歲,菲思和菲比卻像一對孿生姐妹。她們彼此相像、性格接近:菲比常被人誤認為是當年的菲思,她有時還穿上姐姐的衣服,刻意模仿她;她們都是孤獨、敏感而略帶神經質的女孩,甚至與同一個男人墜入愛河。伊根在創(chuàng)作時的雙胞胎情結源于對自我、雙重自我、另一個自我等身份問題的興趣。對菲比來說,姐姐菲思正是她所渴求的另一個自我,而姐妹倆對位平行的歐洲之旅是她們對自我身份的探求,亦是對超然世界的尋求。超然(transcendence),在伊根看來,即擺脫世俗,超越平凡,它是人們心底的深度渴求,是菲思和菲比的共同追求[2]。然而逐夢的兩姐妹,一個消失了,一個幸存了。
最初將奧康納姐妹推向尋求超然之路的,是她們的父親基恩(Gene),一位推崇垮掉派藝術、癡迷作畫、厭惡工業(yè)文明的IBM工程師。作為父親最寵愛的孩子,姐姐菲思是父親畫架前永遠的、惟一的模特,他畫的是女兒,卻將自己的形象,一個反叛傳統(tǒng)、追求超然卻懷才不遇的偉大畫家的形象,一點一點地刻入了她的頭腦。菲思一直處于父親的凝視下,臣服于父親愛的規(guī)訓。在夢想與現實的夾縫中掙扎的父親,精神與肉體都日漸衰弱,只有看見菲思的出格行為才會轉憂為喜。菲思深知自己的使命,要使父親快樂,就要勇敢、要叛逆、要與眾不同、要成為目光的焦點,她甚至不惜傷害自己的身體以求標新立異,小小年紀便擔負著生命無法承受之重,壓抑于心底的焦慮引發(fā)了日后的癲狂。父親患血癌去世后,菲思一度變得無所適從,找不到生命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活著只為追尋父親未能實現的夢想,可她不確定那是什么。彼時喧囂狂熱、充滿魅惑的反文化運動很快吸引了她的雙眸,17歲的她幻想把時鐘的指針卸下時間就會停止前進,她幻想一次游行就能停止戰(zhàn)爭,她幻想一場學潮就能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拯救受壓迫的人們,她幻想一切都在改變,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即將開啟,而父親在天國會欣喜地看見她正參與其中。從游行抗議、發(fā)表演講、遠游歐洲,到卷入恐怖組織的反叛活動,沉淪于群居、流浪、吸毒的麻醉之中,菲思似乎再也無法停止追逐無序和狂歡的腳步,瘋狂愈演愈烈,直至她發(fā)現自己站在那個懸崖上俯瞰著大海,超然的世界無路可尋,惟有縱身一躍,追隨父親而去。
如果說菲思的命運悲劇是父愛規(guī)訓的產物,那么菲比的人生挫折需歸咎于父愛缺失的陰影。父親對姐姐毫不掩飾的極度偏愛令菲比感到迷惑、無奈和沮喪,她崇拜且向往著姐姐的一切,失去了自我。她欽佩姐姐的自由不羈,憧憬姐姐所描繪的神秘的“隱形馬戲團”——在教堂里舉辦的一個大派對,成年人的游樂場,在那里每個人都得以實踐他們最瘋狂的幻想。她“認為姐姐的那個時代,即喧囂的20世紀60年代,似乎比自己陰郁的青少年時期更真實、更有意義。”[3]她羨慕姐姐短暫、混亂而濃烈的一生,仿佛姐姐不是死去,而是進入了一個令她神往的超然世界。雖然一路模仿姐姐,但童年時被父親忽視的痛苦反而使菲比幸運地逃脫了姐姐曾走過的不歸路(她不像姐姐那樣始終為父親所縈繞于心),菲思在幻想的迷霧中越陷越深,菲比則在真相的昭示下重拾自我。通過母親,菲比意識到心目中最景仰的父親其實根本不善作畫,他只是為自己編造了一個神話,毀掉了自己也毀掉了菲思;通過沃爾夫,菲比得知最善良的姐姐曾在一次恐怖主義的行動中導致了一個無辜者的死亡,她的自殺絕非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浪漫、神圣;通過一個人孤獨的旅行,菲比發(fā)現與母親、哥哥在一起的最平淡的日子,才是人生最曼妙的風景。她最終認識到,被理想化了的姐姐,是跟她一樣的女孩,都在“拼命地尋求某種只能感覺到卻無法看到的東西,某種似乎總是逃離而去的東西?!盵4](P317)而她們如此著迷的60年代激情歲月,正如菲思從埃菲爾鐵塔上放飛的白色羽毛,壯麗輝煌、美輪美奐,卻虛無縹緲、如夢如幻。菲比對自我、家庭和世界的認識因真實而疼痛,因疼痛而頓悟,她最終走出陰霾,尋回自我,不再做姐姐身后的“隱形人”。
小說在楔子部分引用了19世紀德國哲學家路德維?!べM爾巴哈(Ludwig Feuerbach)的一段話:“如今的這個時代,人們寧愿選擇照片而非實物,寧可要復制品而非原件,喜歡想象的而非真實的,或者說寧愿相信表象而非本質……在這個時代里,只有幻想是神圣的,而事實卻是世俗的,于是最大程度的幻想就是最高程度的神圣?!钡拇_,幻想和真實的關系以及它們在生活中的作用正是小說所探討的一個重要問題,伊根將其背景設置于她所熟悉的舊金山反文化運動及其沖擊波之中(盡管她一再聲明不喜將自己的生活寫進小說里)。文中的嬉皮士、大麻和熏香、搖滾樂、離家出走的青少年等故事元素使我們在閱讀《隱形馬戲團》時仿佛“回到了60年代,感受到那個時代閃爍的微光和迷幻的激情”[5]。在這里,“迷幻”是關鍵詞。60年代反文化運動風起云涌之際正是現代大眾媒體興起之時,在媒體的傳播下大量信息、輿論、形象潮涌而至,塑造和扭曲了人們的體驗,左右著人們的思想和判斷。在媒體所造就的形象文化(Image Culture)中,人們往往迷失在對表象的追逐中,將虛擬當作真實,將表象當成事實。
受姐姐菲思的影響,菲比對反文化運動的印象主要源自偏好報道極端行為和騷動事件的新聞媒體。例如,菲思收集的有關越戰(zhàn)、反戰(zhàn)游行活動、各種暗殺事件的神秘剪報,使菲比對圖書館的相關學術資料毫無興趣;對于報紙上菲思被警察毆打的照片,菲比羨慕不已,她覺得那降落到姐姐頭上的警棍就像是魔法棒一樣神奇;菲比還搜索一切關于帕蒂·赫斯特的新聞(20世紀70年代美國媒體帝國的女繼承人帕蒂·赫斯特被恐怖組織共生解放軍綁架,遭毒打、強奸、洗腦后,竟自愿加入該組織,參與了多起武裝搶劫事件),幻想她是“一個生活乏味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孩,不可抗拒地被吸引至一個隱形的邊界,然后跨越邊界進入了超然的世界”[4](P82)。在媒體影像的包圍中,菲比險些踏上和姐姐一樣的迷幻之路。伊根曾在一次訪談中提到:“新的大眾媒體是如何與60年代的反文化運動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如何為其添上濃墨重彩的,這是我的興趣所在。此外,我還對媒體報道‘不食人間煙火’的特點感興趣,這或許契合了人們追求超然生活的基本渴望?!盵6]
對超然世界的尋求,類似于米蘭·昆德拉所說的“生活在別處”,是人的一種普遍心理,是人在追求自我價值、探尋自我身份的過程中自然地產生的,它本身無可厚非,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對人生具有積極的意義。但是,倘若一味沉迷于虛無縹緲、捉摸不定的幻想,失去了對真實的掌控,迷失了自我的方向,生命將成為一片蒼白和虛無,這是伊根通過小說明確傳達且反復強調的觀念。
在《隱形馬戲團》中,伊根開始從本體論和認識論的角度思索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世界的關系問題,并通過考察媒體傳播對60年代反文化運動的影響,開始關注形象文化——她最濃厚的興趣之一。在景觀社會形象文化的語境中叩問和反思“什么是真實的”這一核心問題,成為貫穿其后幾部小說的思想主線:《望著我》(Look at Me,2001)通過塑造雙重自我的變臉模特和神秘潛伏的恐怖分子直接抨擊遮蔽真實的形象文化;《塔樓》(The Keep,2006)假借哥特故事的超自然氛圍影射電子通訊致使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變得亦真亦幻;《惡棍來訪》既感嘆似水流年又質詢符號控制時代的人們如何感知這個如鮑德里亞所描述的“超真實世界”。
《隱形馬戲團》初試啼聲,筆觸清新、感傷而略帶青澀,在情節(jié)設計上頗倚賴巧合事件,在主題的敘述上稍嫌夸大和直白,但它拉開了伊根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的序幕。從此,伊根在創(chuàng)作上堅持求新求變的獨特原則,肆意追隨自己的好奇心,不斷變換敘述聲音、玩轉結構模式、切換時空設置甚而嘗試各種新奇的表達形式(如演示文稿,如微博),在當代新媒體(如報刊、雜志、電影、電視、互聯網等)的重重圍困下執(zhí)著地追求小說的藝術生命力。時間不是惡棍,當年那個流浪歐洲街頭亂做文學夢的女孩,如今已成了評論家口中的“大小說家”。然而時間的確是惡棍,伊根身上集合了作家、記者、母親等多重身份,一面是深愛的年少的孩子,一面是視為生命本質的寫作,她無法避免被撕裂的疼痛。自2012年以微博形式發(fā)表短篇小說《黑匣子》(Black Box)以來,伊根尚未有新作問世。那部關于二戰(zhàn)時在布魯克林海軍工廠工作的女人們的故事是否已經匯聚起來成為流淌在紙上的生命?使人好奇、令人期待,這或許是伊根小說的又一種魅力。幸而我們知道,這位站在風里聽時間低吟的女子,依然在彳亍前行,去往心底超然的文學世界。
[1]Holly Williams.The Invisible Circus,By Jennifer Egan[J/OL].22 April 2012.<http://www.independent.co.uk/arts-entertainment/books/ reviews>.
[2]Charlie Reilly.An Interview with Jennifer Egan[J].Contemporary Literature 50.3(2009):455.
[3]Donna Seaman.The Invisible Circus[J].Booklist 91.8(1994):738.
[4]Jennifer Egan.The Invisible Circus[M].New York:Picador,1995.
[5]Jesse Lee Kercheval.The Invisible Circus[J].Ploughshares 21.1(1995):193.
[6]Jennifer Egan and Heidi Julavits.Jennifer Egan[J].Bomb 112(2010):82-87.
(責任編輯 孔占奎)
I 106.4
A
1008-7257(2015)01-0039-02
2014-07-04
廖白玲(1977-),女,江西上饒人,廈門大學外文學院講師,博士生,主要研究領域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