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幗
昔日豬倌張老炳
■蘇幗
張老炳,是我們當知青時所在生產隊的飼養(yǎng)員,那時他一個人為隊里養(yǎng)了20多頭豬。老頭平時不大說話,開出口來卻驚天動地,為這事,我們還差點誤會了他。
他就住在我們知青屋前頭,隔三差五總會拎一些他自留地里的蔬菜,往我們門口一扔,吼一聲:“兩棵青菜啊,燒一燒?!薄皟蓚€蘿卜啊,燒燒吧。”吼完就走人。開始,我們總嘀咕,這個老頭怎么回事,哪有這樣給人送東西的。時間久了才知道,不是他不友好,而是被他那位80多歲的老母給長期訓練出來的。
他老母10多年前就中風了。老炳是個獨子,又是個孝子,從此家里的飯他燒、他媽的飯他喂、媽的衣服他洗、媽不能走路他背、媽的耳朵聽不見他吼。日子久了,自然就成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
夏天的傍晚,他陪老母乘涼,先往屋前的場地上潑水,第一盆潑上去,地皮“滋滋”地響,一會就一灘一灘地發(fā)白了。再潑第二、第三盆,直潑到腳上有了涼氣,他才肯背著他媽坐到場中間的躺椅上去。旁邊點一條蚊煙條,還不放心,還時不時揮動大蒲扇往他娘腿上、身上“噼噼啪啪”來幾下,生怕有頂風作案的蚊子偷襲。蚊煙條不值錢,鄉(xiāng)下人舍不得買,可老炳舍得,他舍不得她媽被叮。鄉(xiāng)下的蚊子腿長、個大,5只就能炒一碗。襲擊時,無聲無息,冷不丁來一口,留下的包又紅又大又硬,奇癢無比,要撓上10來天才消停。有一次,他媽不小心撓破了皮,出水、發(fā)炎,直到打針吃藥才完事。
冬天,老炳喂完豬,做好飯,就陪老母曬太陽。老太太曬得臉上紅撲撲的,不時手搭涼棚,看旁邊竹林子里踱來踱去啄食的公雞、母雞,還看前面大渠道上來來往往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老炳坐在那頭,只管自顧自低頭“吧嗒、吧嗒”地抽他的旱煙。到飯點了,磕磕煙管頭,起身湊到他媽耳邊:“阿要吃飯哉?”有時要連吼幾聲,他媽才搖搖頭或點點頭。老炳喂飯很有耐心,他媽的嘴張不大,用的勺子是他走了好幾次鎮(zhèn)上供銷社才買到的給嬰兒喂奶糕最小的那種,一頓飯沒有個把鐘頭搞不定。碰到大冷天,菜還得熱幾回。這還不算什么,給他媽修腳,才是一項工程。他媽不走路,可趾甲長得快,還經常會長到甲溝里,碰到就叫疼。老炳年紀不輕了,眼睛也老花了,他要趁著在太陽底下戴上老花鏡才看得仔細。他先把他媽的腳浸在熱水里焐軟乎了,然后擦干,擱在他的雙腿上,用剪刀頭在趾甲縫里一點一點地摳剔,輕不得,重不得,直到按上去說不痛了為止。
老炳非但老母伺候得好,豬也養(yǎng)得沒得說,一只只油亮滾壯。老炳養(yǎng)豬很辛苦,別人有農閑,有年節(jié),老炳沒有,活口不能一頓不吃,晚一點,都“嗷嗷”拱圈。他養(yǎng)的豬矯情,難得不是他喂,吃不歡,不長膘。一年到頭幾十頭豬的吃食,全靠他往返于三里地之間的家和大隊加工廠,一擔擔挑去,軋好后再一擔擔挑回來。他養(yǎng)肉豬,也養(yǎng)母豬。母豬用來下崽,一窩又一窩,為隊里省下不知多少買苗豬的錢。肉豬一年除留一頭年關殺了分肉外,其余賣錢給隊里開銷??吹酵现蠖亲拥哪肛i,在圈里來回地銜草開始為自己鋪設“產床”,老炳就托人照料老母,自己日夜耗在豬圈,寸步不離。他要為母豬接生,還要當心生出來的豬崽不被產后虛弱的母豬壓死。剛出生的豬崽們,只顧閉著眼睛性急慌忙地在娘的懷里亂鉆,找不到奶吃,老炳還要負責分配,把奶頭一個個塞到它們的嘴里。碰到難產,老炳更苦。一年冬天,一頭母豬從清晨一直到深夜,小豬就遲遲生不出來,情況一刻不如一刻,老炳只得連夜只穿著隨身衣褲:一件絨布衫,外套一件破棉襖,攔腰一根草繩,單褲,赤腳踩一雙軍綠球鞋,踏著半尺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回8里地,請來獸醫(yī),才保住了母子們的性命。母子平安了,可老炳卻折騰得瘦了一圈。事后,我問老炳,雪地里赤腳、單褲,你怎么熬得住,他說:“腿上又沒長肚腸,不礙?!崩媳瓦@么可愛??衫媳灿衅猓l沒個脾氣呢?隊里通電的那一年,全隊就只有一只電表,年終結算電費的時候,只能按每戶的燈頭計費,不論用多用少、支光大小,有一盞算一盞。老炳家的燈頭不少,可他基本不用,每天凌晨3點摸黑出門,去鎮(zhèn)上茶館花兩分錢泡一壺茶,會會幾個豬倌朋友。一年到頭也只有這段時間才完全屬于他自己的。晚上天不暗,就和老母各自上床睡覺,可電費一樣照算。老炳覺得委屈,他說:“開燈睡不著,不開不情愿,老子開了扣他甏里”。這是老炳的氣話,說說而已。別看老炳長得五大三粗,可他心細善良,對豬也一樣。每當年關殺豬的那一天,總是一早就躲得遠遠的,臨走總不忘給屠夫扔下一句:“刀磨快點,下手爽氣點??!”也難怪啊,他明知道這些肉豬早晚總躲不過這一劫,但哪一頭不是他把它從娘肚子里捧出來,一口一口地喂得一天一個模樣地長大的。隊里分的肉他不吃,咽不下。
老炳總是坐不住,一有空閑,不是去河邊打豬草充作飼料,就是去地頭削草皮,攤在場上曬干了再一擔擔挑回來填豬圈,讓豬們在上面拉屎、撒尿,等再一擔擔挑出去時,就成了最金貴、莊稼最不可少的有機肥了。老炳養(yǎng)豬還真養(yǎng)出了一個制肥廠。正如老鄉(xiāng)們說的,養(yǎng)了幾年豬,田里肥得不得知。豬倌老炳,功不可沒。
自從我們返城后,就一直沒見過老炳。直至幾十年后的不久前,聽說我們先前插隊的地方正在建一個公園,幾個知青便決定前往一探究竟。當我們剛一踏進這個景區(qū)基建工地,一個耳熟的聲音便在身后炸響:這里不能進!正是久違的老炳。這位昔日的豬倌,如今成了這個工地的守護人。老炳除了有點消瘦外還是老樣子,不顯老,依舊聲如洪鐘、身板硬朗。當得知我們曾經是他隊里的知青時,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頓時一亮,一反往昔地話多了起來。他告訴我們,老母早已過世。在我們回城后沒幾年,隊里就把田分了,集體沒有了土地,自然豬也就不養(yǎng)了。他還說,因為離南湖蕩近,前不久被國家看中要在這里建一個濕地公園。老炳指著不遠處告訴我們,那里是我們的村莊,那里是你們的知青屋,那里又是他養(yǎng)豬的豬棚。我們依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卻什么都沒看見。其實,村莊早就搬遷拆除了,可老炳看得見,這些都在他心里藏著。遠處只有兩臺挖掘機正“突、突、突”地開挖著。
回來的路上,我眼前一直閃現著老炳攔腰一根草繩,被北風吹鼓了的單褲,赤腳踩著球鞋一步一滑,獨行在雪夜田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