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艷梅
我在我的畫展前,被一個嘴唇上長一圈淡淡胡須的小青年揍了。
其實我站在主席臺,向來賓致歡迎詞時,就注意到他。年齡不大,穿一身劣質(zhì)西裝,還很正式地打條紅領(lǐng)帶。他的目光讓我不安,我致了三分鐘的詞,他盯了我三分鐘,像螞蝗那樣死盯。我想我素日與人無冤無仇,從小到大,連只螞蟻都沒踩死過,這么一想,就釋然,覺得自己神經(jīng)過敏了。
畫展圓滿結(jié)束。我和朋友站在我的巨幅照片前合影,留念,他又出現(xiàn)了。
畫家,你還記得我嗎?
抱歉,看著面熟。我客氣地寒暄。
青年一拳掏過來,我猝不及防倒在地,一顆牙掉了。后面我的巨幅照片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切。
他理所當然被保安扭到保衛(wèi)室。
下面是保衛(wèi)科長和小青年的對話。
年齡?
20。
職業(yè)?
無業(yè)。
為什么打人?
青年沮喪地蹲地上,西服的口袋在剛才的扭打中,撕破半邊,很狼狽地卷著。他抬起頭,目光空洞地看著上空,我從早上就來了,足足徜徉一天,中午飯都沒顧得上吃,你的每幅畫,我都認真揣摩,我承認,繪畫不僅靠勤奮就能成功,還要有天分。
保衛(wèi)科長厲聲說:別說不中用的,交代為什么打人?
我用眼神制止保衛(wèi)科長。
青年繼續(xù)說,我從十歲開始學畫,足足學了十年。那時我家里雖說沒有多少錢,我爸開出租,我媽在超市,一家人歡歡樂樂很幸福??勺詮奈覍W起美術(shù),顏料,紙張,拜師學藝……硬硬把我家折騰窮了。本來有一年,我爸都把買房子的首付交了,又被我媽到售樓處要了回來。我媽對我爸說,房子重要,還是兒子的前途重要?
我媽一直認為我在繪畫方面很有天分,直到半年前,她毅然辭掉超市的工作,應(yīng)聘到一個著名的畫家家里當保姆。她那么做的目的,是想讓畫家收我為徒弟。我媽果然把畫家感動了,他讓我媽把我的畫拿給他看??赐?,畫家說,這個孩子在美術(shù)界不會有大出息,建議他改行吧。
這句話無異于晴天霹靂。我媽問,為什么?畫家說,繪畫不僅靠勤奮就能成功,還要有天分。
我媽不知怎么走回家的??粗鲎馕堇锏漠嬜郎系厣?,到處都是我的習作,而我還在賣力地畫著,她嚎啕大哭,邊哭邊說,怎么可能?林中泉曾經(jīng)說你很有天分啊。
林中泉是我的名字。我在旁聽得一頭霧水,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
青年好像猜中了我的心思,又說,你還記得十年前的鄰居嗎?那時你和你父母住在一起,我媽常領(lǐng)著我去你家玩,我有次用你的畫筆,信手涂鴉,你摸著我的頭說,這么有天分,不學畫畫,可惜了。因為你無意中的這句話,我媽第二天就給我報了美術(shù)班,從此我沒有了童年,對著一個可惡的石膏,一畫就是一天……
青年痛苦地抱著頭,我忽然想起十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時候,我還沒結(jié)婚,特別討厭鄰居家的小孩,那小孩精力充沛,天天像沂河的小草魚一樣滿樓亂竄,還喜歡來我家翻這動那,一不留意就在我的宣紙上亂寫亂畫,有一天,我靈機一動摸著他的頭說,這么有天分,不學畫畫,可惜了。
果然,樓道里從此不再見他大呼小叫的身影,他每天耷拉著腦袋,背著畫夾,被他媽帶著去美術(shù)班。我從此耳根清凈。
青年若知道當年的真相,恐怕我掉的就不止一顆牙了。
我很內(nèi)疚,我說,你有隨身攜帶的畫嗎?
青年從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畫,剛才激烈的扭斗,他的包都完好無損,可見他很珍視他的畫作。我看完,卻連句鼓勵的話都說不出口,他的畫,徒有技術(shù),而無靈魂,就像一盤五彩繽紛的菜,看著不錯,其實毫無營養(yǎng)。
青年再一次面如死灰。
保衛(wèi)科長問我怎么處置他?
我揮揮手。
青年走了,拖著長長的影子,人和影子走得都有些踉蹌。
我擦擦嘴角的血跡,只想趕緊回家。
我女兒三歲了,我妻子是個音樂家,有一天女兒隨著我妻子的音樂,哼哼幾句,我妻子就覺得她是個音樂天才,從此每天把她抱到凳子上,練琴,不練足六個小時,不準吃飯睡覺。
我只想給妻子講講這個青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