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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

2015-04-09 05:52朱東波
清明 2015年2期

朱東波

世上沒有什么事物是鐵定不變的。從接了友妻的電話后,我心里一直在重復這句話。好友得了抑郁癥,很嚴重。怎么可能?

開始我覺得好笑,以為她在開玩笑。對于一個在商界縱橫近三十年,刁鉆奸猾、五毒俱全而又玩世不恭的混世魔王,抑郁二字無論如何也與他沾不到一起??蓮挠哑藜鼻械恼Z氣里,又聽不出有一絲開玩笑的成分。而且要我立馬就去!只許我一人,他在等我。

剛好在下班途中,我瞅瞅,西天傾了煉鋼爐似的,正燒霞,天還不算晚。于是匆匆給夫人撥個電話,說有事,便趟著車流改了路徑。

好友姓施,叫施恩發(fā)。我們先是同學,后成好友。高中剛畢業(yè)那會兒,央視正熱播電視連續(xù)劇《櫻花夢》,陳道明主演。那時的施恩發(fā)跟那時的陳道明活脫脫地像,當電視劇放到“陳道明”在東京街頭,為維護中國女留學生的尊嚴被幾個日本人打得鼻青臉腫時,恩發(fā)霍地跳起來,拍著腦門說:我靠!我咋覺得這就是我呢?

恩發(fā)不但長得像陳道明,性格也像,做事大多出格又出奇,一雙單眼皮,總給人兩抹解方程似的目光??梢哉f,在他面前,就沒有走不通的路,只要是他琢磨好的事,一般沒個跑。

在我們一大幫同學都沉浸于畢業(yè)后的迷茫期時,恩發(fā)早就連躥帶跳地滿街折騰了。當我們想到自己該找點事做的時候,恩發(fā)已經垮著BP機,拿著大哥大,開著昌河小面包,成了我們三清市的款爺。羨慕使我們終于明白:靠幻想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于是,我們大家開始踏踏實實地去尋找各自的坐標。等我們剛剛入軌,開始起步人生時,恩發(fā)卻又突然地神秘消失——他又嫌三清市太小了!

兩年后我才知道,恩發(fā)下了蘇州。

在蘇州的高橋菜市,恩發(fā)租了一處廢棄的冷庫,搖身一變,就成了皖北副食品批發(fā)總公司駐蘇州總代理。那時候,皖北地區(qū)的副食品資源極為豐富,最愁的就是銷路。他只需幾個電話,家鄉(xiāng)的成品豬、牛、羊,便源源不斷地送進他的冷庫。對于所有的供貨主顧,第一車他都是照單付款,極為爽快。然而第二車、第三車他就壓著不給付款了!再往后,愛送不送,不到第五、六、七車,你休想拿到第二車、第三車的錢。迫不得已,送貨的主顧只好讓他牽著鼻子繼續(xù)送。只兩個冬季,他便做到了上百萬的身價,這在上世紀90年代,可算是個驚天的身價。

恩發(fā)并非只會做生意,更長于交際。蘇州金閶一帶,到處都有他的朋友,三教九流,各色俱全。在他的人際圈里,他的本名倒是不太響亮,然一提到施公子,卻無人不曉。施公子是蘇州商界送他的雅稱。若看恩發(fā)做生意,那是極為簡單的,他僅僅幾個電話,或簡要地聊幾句,事情就搞定了。他常常自詡:自己就是標準的儒商!揮灑著隨意而又富足的時間,他風光地廝混于各階層的朋友圈,沒日沒夜地瘋玩,吃喝嫖賭,極盡奢華。在朋友眼中,他就是天堂里的寵兒。

記得有一次我去上海,返回途中被他邀到蘇州。令我想不到的是,他竟能邀來幾個蘇州文化界的名流作陪。在雅都高高的轉樓上,我喝暈了,暈得不知所措……從雅都回高橋的途中,他飛揚著驕傲的表情,不時指點著車窗外的燈紅酒綠,瀟灑地拍著我的肩頭說:老同學,這才是高品位的生活環(huán)境噢!

車入庫時,他的會計迎面跑過來對他說:施老板,廟岔的倆司機正賴在家里等你,說不結賬就不走。我聽后連忙插嘴問咋辦?要不換個地方休息吧。恩發(fā)莞爾一笑說:這等小事兒都要躲,還做甚生意?小菜一碟。走,回家。

家是租賃的套房,很大。兩個滿身油污的司機就候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被安排在恩發(fā)臥室隔壁的小套間里,臨關門時,他扭頭對我說:生意上的事你不懂,好好睡你的覺。

我關好門,想著外邊那架勢,總覺得這覺睡不安穩(wěn)。

恩發(fā)徑直走進自己的臥室,倆司機保鏢似的跟了進去。透過窗簾微撩的縫隙,我見恩發(fā)把脫下的衣服在衣架上掛好后,就旁若無人地躺到了床上,然后不耐煩地示意倆司機有話快說。于是,倆司機便絮絮叨叨地說開了,大意是說快年底了,要債的天天擠破門,父老鄉(xiāng)親都等錢過年呢;廠子小,壓的貨太多,實在頂不住了……倆司機拖著哭腔,大約苦訴了近一個小時。恩發(fā)依舊泰然自若地躺著,瞇著眼,無動于衷。我被煎熬得翻來覆去地折騰,那場景令人糾結。直到其中一個司機在恩發(fā)床前撲通跪下,我的心才開始麻木。接著,另一個司機也跪下了,他們嘴里大聲呼著施老板,實在沒辦法呀,讓他高抬貴手,不然回去要債的真的要砸廠子啦!

已是凌晨兩點,我真的看不下去了,翻下床,便開了門出來,恩發(fā)臥室的門大敞著。走到門旁,我又猶豫了,自己畢竟是位客人,局外人,怎么說?該說什么?又該向著誰說?極度的不忍,還是讓我不由自主地躲在暗處,探頭看了看——好家伙,面對兩個跪在床前的人,可愛的施公子竟然鼾聲如雷呼呼大睡。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真難以想象,他在生意場上的道行竟修煉得這般登峰造極!

早晨,我是被恩發(fā)的大聲呵斥驚醒的。倆司機后半夜也熬不住了,都趴在恩發(fā)的床沿上睡著了。起來起來!快起來!恩發(fā)大發(fā)雷霆,看看你們,趴在這里像什么話!倆司機蒙頭蒙腦地揉著灰青的眼圈,愣愣地抬頭看恩發(fā)。好了!都起來!恩發(fā)說,恁倆聽著,立即回去,再給我放兩車羊。趕在臘八前,只要不耽誤蘇州這邊年底前做羊糕,以上十車的款子,我決定優(yōu)先給你們結八車,一次結清。但是,咱丑話先撂前頭,余下兩車和這兩車羊要壓著,這是規(guī)矩,明年再結。想通了嗎?不承想,倆司機竟然唯唯諾諾地點著頭同意了。只聽恩發(fā)厲聲叫道:同意了還不滾回大庫睡覺去?沒看見我有客人嗎?于是,倆司機很聽話地踢踢絆絆著朝外走,沒幾步,其中一個突然折回來,大叉著拇指和食指問:施老板,羊放來,那八車都跟俺結齊?結齊!恩發(fā)說,要么不答應,答應就是圣旨!快去大庫,把覺睡足了,回去給我拉羊。

然而,市場是有規(guī)律的,也是無情的。到了1993、1994年,各種商貿公司如雨后春筍,紛紛登場,市場競爭日趨激烈。加之無度的揮霍與放縱,恩發(fā)的生意轉眼日薄西山。殘酷的競爭讓他逐漸敗下陣來。最初聽到的傳言是,他已經資不抵債;隔不長時間又有傳言說他老婆卷了些資金跟他離了婚,帶著孩子回了三清市;第三個傳言我想可能是不虛的了——恩發(fā)破產了!孤身一人去了上海,給人打工。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著實地擔心恩發(fā),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恩發(fā)是個十分要強又極要臉面的人,我很了解他,他不會輕易認輸的,更不會輕易地返回三清市。漸漸地,不再有人談論他的事,甚至在我們的同學和朋友心中,他也被淡出了,仿佛三清市就不曾有過他這一號。

光陰荏苒,轉眼已是2000年。記得是剛過完八月十五沒幾天的一個清秋之夜,我和夫人正立在陽臺上說話。我家樓東側,是一面明凈的池塘,池塘對岸是個很大的公園。公園內桂花開得正盛,馥郁的香氣,海潮樣一波一波地侵襲著人的肺。我倆正悠然地談論著桂花的地域、品種和香色,兩束雪亮的車燈不經意地打擾了我們。接著,一輛白色的帕薩特緩緩地停在了我們樓下。因為這輛車很陌生,我朝下就多看了幾眼。燈熄了,有個人貓著腰,腋下夾個包,匆匆拐進我們樓后?;谢秀便钡?,我覺得那個身影似乎很熟悉,就隨口說:誰家來客了。夫人笑了說:誰家來客又不需你管飯,瞎操心。話音剛著地,我家的門就被輕輕敲響了!嗨,我突然醒悟說:恩發(fā)回三清了!施恩發(fā)?夫人的眼豁然張大,好像恩發(fā)是外星人。唷,開著帕薩特呢!這回可是衣錦還鄉(xiāng)呀。我搖搖頭一笑:不一定。你不了解他,我對夫人說,若是衣錦還鄉(xiāng),他一定是白天回來,而且一定要招搖過市。

我倆連忙轉回客廳開門,恩發(fā)很快地溜進來,甩手就關了門。那動作加神情,簡直就像逃犯。我迎上去,深情地擁抱他,他卻少了以往的激情,只輕輕拍拍我說:莫驚莫愁也莫喜,放心,我不是于勒!也別聲張,我這次是暗度陳倉;關于斷線這些年,馬上我會向你們謝罪!

寒暄了一會,夫人獨自去臥室休息。和過去一樣,我和恩發(fā)則去了我書房里的大書榻,老友重逢,肯定要夜戰(zhàn)的。原來,離過婚,恩發(fā)把公司轉讓抵了負債后,就一文不名了,而且成了孤家寡人。這些年,他寄生于上海的一位朋友處,幫人出謀劃策;由于習慣了吃喝交友,近況依舊艱難。他終于漲紅著臉,攤開兩手沖我笑道:不瞞你,我現在還是兩手空空。接著他還是那樣斜覷著甜不嘰嘰的眼仁,皮笑肉不笑地歪起臉看著我:車是在上海租的!他顯出一副調侃不羈又無所謂的樣子。我直視著他,會意地笑了。好啦,廢話不扯了!恩發(fā)說,老伙計,我在你這里秘密暫住,給我七天時間。我嗨了一聲說:說啥呢?只是粗茶淡飯而已,甭說七天,一年也沒關系!

就七天!他說,一年那是豬。

我有些擔心地說:現在不比前些年了,生意越來越難做。那要看誰做!他輕蔑地一笑道。現在的三清市,與十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語——大機場,大電廠,米字形鐵路樞紐,知名度越來越高,城區(qū)飛速擴張,人口幾百萬,吃喝拉撒住,到處都是商機。我不屑地望著他,調低喉音問:你赤手空拳地貿然殺回根據地,能有幾分勝算?憑借什么呢,就憑你自詡的儒商?超級智商?他很坦然地拍拍我的手,老伙計,實話不瞞你,我是有備而來。我抓不著看不見地說:那就好,那就好。你還記得那個臘九嗎?他很神秘地問我,就是矮咱一屆的那個姓譚的小胖子。譚副市長的少爺誰不認得!我說:他爹不是“雙規(guī)”后自殺了嗎?一只下架的倒霉鳥,他對你又有何用?恩發(fā)聳了聳肩頭說:你知道他手里有多少錢嗎?我說:聽過傳聞,這與你有什么關系?恩發(fā)的一雙單眼皮中突然就放出彩兒來,他一揚手腕,優(yōu)美地彈出四個指頭。我說四百萬?有那么多?。慷靼l(fā)點點頭說:恐怕不止這個數。我說那又怎么樣?怎么樣?!恩發(fā)哼一聲說:臘九就是我東山再起的戰(zhàn)車!我皺著眉頭,依舊不解。恩發(fā)笑吟吟地審視著我,悄悄附在我耳邊說:他那錢敢露頭嗎?我迷糊了一會,猜謎似的悟了半天,仍不解玄機。但我還是說:你有把握借到東風?恩發(fā)說:三天策劃,四天公關,七天搞定!肯定是好期(七)!你等著瞧。需要錢嗎?我小聲問,用錢你說話。他連忙擺手,說:打??!三兩萬還有?,F在咱睡覺!他說。

十分鐘后,就在我的書榻上,恩發(fā)開始扯齁,扯得肆無忌憚,而且越扯越響。

明亮的壁燈,照著恩發(fā)的臉,照著他酣然的睡相。多年不見,一懷滄桑油然而生!他的臉寬了許多,眼皮微微臃腫,兩腮松弛得似乎有些夸張,使一張大白臉顯得更寬了。這張還原了真實狀態(tài)的臉,其實很難看,很丑,并且越看越難看。說來就是怪,只因醒著的時候他能讓它浮出笑,瀟灑的笑,恰如其分的笑,精彩可人的笑,所以,這臉也就好看了,而且充滿了無限的生動。想著明天,想著恩發(fā)未卜的命運,我關了燈,茫然地對著窗外半盤塌邊的下弦月發(fā)愣,一時不知該往哪兒想。

接下來的頭兩天,恩發(fā)儼然成了我書房的主人。除去吃飯,他顯出從未有過的安順,一直埋著個頭,不停地伏案走筆。我雖不去打擾他,卻也偶爾路過看幾眼,好像是在起草什么計劃書之類的。僅是短短的兩天后,他就不再安順了,像幽靈貓一樣,開始晝伏夜出。來去之間,如履無人之境,依舊若無其事地照吃照睡,與我們互不侵擾。我也早已跟夫人商定好了,對他的一切不予理會,只把一日三餐,給他留好在廚房里。在未卜未知中期待著一個近似天方夜譚的結局,那情形之于我,簡直是一種煎熬!往常過得飛快的日子,突然就慢了下來,顯得又綿長又糾結。

七天的期限,只糾結了五天,恩發(fā)又突然失蹤了!——晚上下班回來,發(fā)現樓前不見了那輛白色的帕薩特,我心里就一沉。慌慌張張地上樓,開了門撲進書房。房里人去樓空,一切都整理得井然有序。唯一搶眼的只有案頭,平展展地壓著一張大白紙。我預感到不妙,提心吊膽地低頭去看,只見大白紙上風馳電掣般地寫著兩個字:走了?!傲恕弊值南旅嬉荒_,還把紙?zhí)吡藗€大口子!

戲又演砸了!我無奈地嘆道:這頭異想天開的野驢!

夫人回來后,可就沒有我淡定了!啰啰嗦嗦地嘟囔了半天,顯得很不高興。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那樣!不管啥樣!夫人說,再急的事,走了可得打聲招呼?我說:恩發(fā)混到這份兒上,內心一定很失落,他藏著的事肯定不好啟齒,你要經歷過他這種處境,就理解他了!作為摯友,咱又無力幫他,走就走吧!夫人的表情慢慢緩和了下來,最后她嗨了一聲說:凈跟咱們捉迷藏,也不知這回又去了哪里!是啊,恩發(fā)又去了哪里呢?后來的日子里,這句問話像片云,一直懸浮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

直到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們的疑問才算有了著落——那是個星期天,我正在趕稿子,突然聽到夫人有些失態(tài)地大喊:老公,快來!快看——是恩發(fā)!聽到恩發(fā)二字,我觸電般地把手從鍵盤上彈起,快速地跑進客廳。電視里,女播音員正播著專題新聞:施恩發(fā)先生創(chuàng)業(yè)不忘家鄉(xiāng),首期注資六百萬,打造我市最豪華的三星級大酒店——中都大酒店……我胃里一陣泛酸,但還是很驚喜。恩發(fā)一身潔白的西裝,居中而立,飄著紅絲帶的貴賓花上方,一張臉燦爛地笑著,簡直是魅力無限!夫人大叫著:我就說么,他一定是衣錦還鄉(xiāng)。這家伙,真不夠哥們兒!藏得這么深!我悄悄地在電視畫面里搜尋著,搜尋著,只是一閃而過,在一處角落里,譚臘九低調地躲閃著——終于明白了。我長長地舒了口氣,不由得脫口感嘆道:這下可以洗干凈了!夫人的耳朵特靈,她陡然轉臉問我:你說啥?什么洗干凈了?我支吾著,連忙改口:我說恩發(fā)又登臺了,這出戲叫他演得很干凈。毫無瑕疵!

就是從那個2000年的金秋,恩發(fā)又一次站了起來。這回是真正意義上的站起來:他不再放縱貪玩,而是心無旁騖地把積聚了多年的能量都釋放了出來。恩發(fā)是典型的商界奇才,總能最先捕捉到商機,在官場的吃喝大潮剛剛涌動時,便適時搶占了先機。就如蛟龍入海,他開始大展拳腳,僅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把三清市的餐飲文化節(jié)、高檔住宿模式打造得叫人頭暈目眩。真難以想象,一個人單槍匹馬,竟能將一座城市的商界攪得史無前例地波瀾壯闊,天翻地覆!

后來,那個借給恩發(fā)東風的譚臘九就成了恩發(fā)的貼身秘書。據恩發(fā)說,臘九這個人沒多大能耐,但很忠誠,對恩發(fā)是言聽計從?;厝宓氖嗄昀铮靼l(fā)的事業(yè)依舊做得很輕松,很消閑。無論后來的家電、超市連鎖、房地產開發(fā),還是直到成為三清市身價幾個億的商業(yè)巨頭,我從未見他因業(yè)務奔忙過。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得會用人。這些年,他的每一次成功與輝煌都是提前讓我分享,我們無話不談。他曾調侃說:你就是我精神的依托,諸事都要向你匯報。在我面前,他不再存有秘密。由于身體原因,我不喝酒,不食辛辣,亦不吸煙,對宴會之類也就了無興趣,甚至討厭。所以,我們倆聚會仍和以前一樣,不是在我的書房,就是尋一處僻靜的茶樓,或者去荒灘野境垂釣,連他的府邸都很少去。

我叮叮當當地騎著個破自行車,極不和諧地穿行在恩發(fā)住的那片高檔小區(qū)里,引得巡邏的保安遠遠地盯住我不放。已近黃昏,不時閃過的豪華宅第前,各種造型的廊燈都打開了,小區(qū)里到處流光溢彩;射燈照耀的綠蔭叢中,一輛輛豪華轎車無聲無息地擦身而過,如夢似幻。恩發(fā)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心頭的疑云在不斷地膨脹。恩發(fā)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做事極有原則,作奸犯科他不會,殺人放火他更不可能!能會有什么事呢?一個能上天能入地、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怎么會抑郁呢?!

作家老兄,你好!遠遠地,臘九就迎了過來。他一邊接過我的破車子,一邊又說:你可算來了!快上樓吧,施總在二樓正等你。我說聲謝謝,便上了樓。登上二樓樓梯轉臺,猛抬頭,才發(fā)現友妻就立在那里??吹贸?,她一臉的愁云。我趕忙打招呼。她悄悄地擺手,眼圈紅紅的小聲說:半個月了,誰都不見;今天好像才下了決心,就要見你一個人!他那屋除了臘九,連我也不讓進。友妻無助地望著我。到底因為啥?我問。我也不知道!她說,他從來沒有這樣過。你快上去看看吧,我急得實在沒辦法,怕要出大事!說完,她那眼淚就串珠似的落下來。我突然感到了事情的嚴重,便忐忑不安地推開了二樓的門。

恩發(fā)的書房東南西三向朝陽,很大,有近五十個平方;他喜歡附庸風雅,各類書籍架滿櫥柜,四壁掛的凈是名人字畫;簾開處,室內室外,滿眼好風光。穿過大廳,我徑直走過去,輕輕敲了兩下門。過了好大一會兒,門才緩緩張開,露出一張浮腫得變了形的臉。我嚇了一跳!恩發(fā)赤著個腳,烏白的臉皮就像鹽水泡膀的豬肚子,不見一點血色。他有氣無力地說:來了!坐吧。茶給你泡好了。然后就蜷縮著腿,回臥進沙發(fā)里。室內昏昏暗暗的,燃著氣味很重的檀香,四周圍簾窗緊閉。是得了狂犬病?怕見光?我胡亂地猜想著。他綿軟地揚揚手,讓我坐下。這種香,氣味太重,會傷肺的!我說。你不明白。他小幅度地搖搖頭,我跟佛有緣!你看,我奉的這尊菩薩,四年前在竹音寺開的光,是南京棲霞寺的長老給開的。有信仰是好事!我說,你還給竹音寺捐了很大一筆善款,誰不知道?他的表情只隱約動了動。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試探著問。他一手捂著腦門,輕輕地說:報應!就像佛說的,這都是因果報應!失眠幾天了?找醫(yī)生瞧了嗎?我問。他咝咝地吐著氣說:已經有半個月了,吃啥藥都沒反應,越想睡越睡不著,不停地驚悸,驚悸過后,就是一陣陣的慪心;潮水般一波波地侵襲,稍一瞇瞪,立時就驚醒,醒了就是一通虛汗!我說:這就是典型的失眠癥。他苦笑了一下,接著說:我心中啥都明白,可就是控制不住。你還記得熬鷹的故事嗎?冥冥中好像有股無可匹敵的力量在熬我!他痛苦地微瞇著眼,神情顯出從未有過的無奈。老伙計,這幾天,我老是想起咱小時候點的煤油燈,油熬盡了,燈就滅了!這會不會就是對我的詮釋?別胡扯!這可不是你的性格。我說,你一不犯法,二不失德,天底下還有什么事,能把你折騰成這樣?我做了件不該做的事!他咳了一聲嘆道:鬼迷心竅啦,鬼迷心竅!到底是啥事?就咱倆,你敞開懷講。接著,我突然又冒出一句像哄孩子似的話:也許說出來你的病就好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眼倏地亮了一下,隨后拿起毛巾去擦鬢角和脖子。一股餿汗味升騰過來,他的腦后和兩鬢濡濕得一如水洗。你還記得潁川縣的那個紅鶴集吧?他問。我點點頭。我就是在那里出的事!在那兒能出啥事?!我迷惑地望著他,大為不解。他調整了下坐姿,點點他的紅木小茶幾說:你品你的茶,聽我慢慢兒跟你講——

真沒想到,事情會發(fā)生得如此怪異又稀奇。最近幾年,由于一生的追求和夢想都實現了,恩發(fā)轉而開始迷戀養(yǎng)生和親近自然。他常常秘密地帶著臘九,到紅鶴集西南那一片淮河汊子里去釣魚。那兒水天寥廓,水鳥如織,垂釣的人更是趨之若鶩,興致高的時候,一連幾天不回。在那兒,他結識了一個奇人,外號鱉馱子。此人朝前伸著頭,小個溜溜矮,當地人稱鱉王;一身紫黑的皮膚,連嘴唇、胳肢窩都紫如靛藍。鱉馱子??磕明M為生??澈右粠У娜耍明M的也不少,懂拿鱉的也不少,大多是祖輩相傳的路數:沿水邊看水路,看爪痕,所謂前頭有坡,后邊有窩,彎腰三尺下手摸,一般情況下十拿九穩(wěn)。到了上世紀90年代,人們不再忌諱,開始盛行吃鱉,鱉族的大劫一到,沒撐幾年,溝河灣汊里,鱉就絕了跡。可唯獨砍河里的鱉頗多,這里原就是千年鱉窩。奇怪的是,無論是再好的傳手,到了砍河里,一個鱉也休想拿到。只有號稱鱉王的鱉馱子,那砍河就好似他家的自留地。他不網不釣,每到逢集的拂曉,他就下砍河頭,不管冬夏,都是潛到水底拿四只鱉,大多是斤把重到兩斤以下,多一只也不拿。那鱉就仿佛是專門給他留好的,天天在砍河里等著他。早晨,街上開始上人的時候,鱉馱子就肩了四只鱉,悠悠晃晃地朝魚行里一扔,說稱稱。別人來賣魚,要在行里看著,他不看,至于多重,賣多少錢,他從不多問,只說隨行就市。行主們都知道他的脾氣,就隨意稱稱斤兩,先估摸著把錢給他了事。就靠著這手絕活兒,鱉馱子不僅日子過得輕松,還悠哉游哉地培養(yǎng)了兩個大學生。前年,他又把自己的老屋翻蓋成了三層小樓。鱉馱子也著實怪,魚行里的人說:在孩子考上大學時,鱉馱子突然把每集送的四只鱉改了三只;到孩子工作時,他又減成兩只;現在小樓蓋好了,他每集送的鱉就只剩一只了。問時,馱子只憨憨地笑,啥也不說。遇背集天,馱子不會去砍河頭,而是揣著半瓶小酒,到南邊的大河(淮河)灣里找人閑聊,那兒熱鬧。從當地人的口中,恩發(fā)知道了關于鱉馱子的來處:三歲那年,說是有一次,爺爺帶著馱子,在河壩外坎兒上割芝麻。因爺爺鉆麻棵里去屙了泡屎,不安順的馱子,就爬上壩頂玩,一不小心,便滾下了砍河里。遠處干活的大人看到了,都大喊著往砍河洼里跑;等人們心驚肉跳地跑到跟前時,卻發(fā)現馱子慢慢地從河水里浮了起來,正傻呆呆地蹲在水皮上。被驚得張口結舌的人們發(fā)現,孩子的面前緩緩地伸出一個鱉頭,向上昂著,大如皮拳!轟的一聲,人們嚇得四散奔逃。最后,只剩下馱子的爺沒跑,他撲通跪倒,對著那只巨鱉磕了幾個響頭,又拜了幾拜。巨鱉很靈性地移到岸邊,爺爺千恩萬謝地把馱子掐了上來。后來,據馱子爺回憶,那鱉,足有曬糧食的大篩籮那么大。

一次,與馱子在洪河汊口的草灘上野餐時,恩發(fā)就問他:砍河洼里真有那么大的鱉?馱子被五糧液灌得有些微醺,拿眼不屑地挑了恩發(fā)一下說:嘁!那算小的。還有比那更大的!恩發(fā)耍猴似的看著馱子笑道:吹吧你就!馱子把筷子往快餐盒里一戳,不悅地說:我吹啥?這輩子我就沒給誰說過!恩發(fā)一愣,趕緊賠著小心笑道:我信我信,你說,我哪聽哪了!告訴你,馱子說,也不怕你笑話,那砍河頭就是我的又一個家。七歲的時候我就潛過下面的地甕,那地甕比糧站的大倉都大。冬天,地甕里的水是熱的,夏天就入骨的涼。洞口滑溜溜的,長滿了苔蘚,兩丈多長,兩邊癟,只中間有二三尺高,像個大嘴。那里邊的很多大老(巨鱉)都是我的好朋友,每回去,出來都是大老馱我……

恩發(fā)徹底地給誘惑了!一個別出心裁的念頭暗暗浮上心頭:在他的發(fā)源地中都大酒店的大堂里,有幾口巨形的水缸,正堂的那口最大,一條火紅的血紅龍舒緩地游來游去,那血紅龍長逾一百公分,身價過百萬,數安徽之最。只要來過中都的人,即使忘了中都,也忘不掉那條血紅龍。要是再配只巨形鱉王,豈不是雙星交輝,名聲更加遠播!

一個雷厲風行的人,一旦思慮成熟,必將付諸實施,這就是恩發(fā)的一貫作風。他開始縝密策劃,步步為營,不緊不慢地一次次試探,可每次都是以失敗告終。然而,恩發(fā)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從春到夏,又到秋,他把持久戰(zhàn)一直延續(xù)了近五個月。終于,在一個午后,馱子的死扣對恩發(fā)松動了。恩發(fā)把錢從八萬一直追加到十五萬,并且答應馱子,只養(yǎng)三年,三年之后,再秘密地把鱉王恭奉回地甕,保證完璧歸趙。

也是想趁熱打鐵,恩發(fā)說,水箱、皮卡,一切早就準備就緒。恩發(fā)脖子上的大動脈霍霍地跳著,跳得有些快。他以手加額,像犯了錯誤的學生看老師那樣看著我,繼續(xù)說:那天下午,一天的滾疙瘩烏云,很悶熱。我和司機小羅,跟馱子悄悄下到砍河洼底。也沒見咋費事,馱子只扎了一個猛子,約莫兩分鐘,便打水里拱出頭來,向我頷首說:靠近點!接著。我和司機小羅慌忙循聲看,見馱子雙臂一收縮,大鱉便被端出水面??欤〗又?。馱子有些慌張地急催道:手腳麻利點。甭打岔!要快!快!接鱉的那一刻,不知是激動還是驚恐,一顆心擂鼓似的狂跳。大鱉有下水道上的窨井蓋那么大,我和小羅接穩(wěn)它時,它的頭正對著我。猛地,我發(fā)現那鱉的兩眼,正射電般地盯著我。你說奇不奇,還咧著嘴笑。真是緣分到了!我欣喜地準備把它抬上去,卻感到褲腳被誰拽住了,忙說:馱子,別扯我褲腳!說著說著,我的腳就被拽進水里。別過頭一看,我立時嚇得魂飛魄散!一只青木瓜大的鱉頭,死死地咬住我的褲腳,跟著,又一只陰森可怖的巨形鱉,爬到第一只鱉的背上,也咬住了我的褲腿。小羅站在下邊,早嚇傻了,臉和端鱉的手一起篩糠似的抖。猛聽見馱子聲嘶力竭地大喊:快松手快松手!給我!給我!我木木地松了手。馱子好像突然醒了酒,瘋狂地搶回那鱉,很快地沖進水里。我僵直地被拖倒在地,兩條腿慢慢沉進水里。等馱子反身游回來,輕輕拍拍那兩面黑森森的大青蓋,兩只可怕的怪物才松了口。我倒在水邊,下半身浸在水里,渾身的零件都失靈了,連思維也靜止了!只有雙眼像鏡子似的、毫無感覺地反映著余下的場景。緊接著,更可怕的場景出現了:就在另兩只碩大的鱉頭黯然遁入水底之后,整個砍河洼里的水面,突然開鍋似的翻滾起來,像張發(fā)怒的臉。水瞬間洶涌上漲,很快就埋了我的胸口。最后,還是馱子把我打水里拽出來,和小羅一起架著我送回到車里。不大會兒,就下起瓢潑大雨,雷打得似氫彈爆炸,閃電像燒紅的鐵鞭,不停地抽打著我的神經!馱子瘋了一般,對我扔回錢箱,兩眼放著兇光喝道:滾!滾!都滾吧!轉過臉去,馱子猛然嚎啕大哭,他一邊啪啪地扇自己耳光,一邊頂著暴雨,跌跌撞撞地跑下砍河洼里……

敘述完了,恩發(fā)心有余悸地探尋著我的感知。我的心極度惶惑,又不敢盲目地去接他的話茬,就順著那故事問:鱉馱子后來怎么樣了?他瘋了!恩發(fā)凄惶地囁嚅道。為了給自己多留些思考的空間,我先應付著說:是夠離奇的!這會不會是個夢,而你一個不經意把它混成了現實?恩發(fā)靜靜地說:我知道,你是唯物論者,肯定不信。他站起身,打開電視機,又點了幾下矮桌上的硬盤,直起腰說:都給你準備好了,自己看吧!說完,他又窩進沙發(fā),別過臉去,把一雙眼埋進角落的黑暗里。

電視里,恩發(fā)的敘述又重新真真實實地印證一遍。我看后大駭!若不是恩發(fā)有意用車載探頭錄了像,就是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我愣在那里,一時無語,只余下空白電視屏里閃爍著的雪花點,無限蒼茫地沙沙作響。

恩發(fā)知道放完了,才轉過臉來,略帶嘲弄地瞅著木然的我,輕輕說道:告訴你,我原打算事辦成了,這份特殊資料就留給你一個人??墒牵F在我才明白,人,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強大,確是太弱小了!這世上,萬事都不可強求,一旦把事情做過了頭,就必遭報應。說完,他起身操起矮桌上的硬盤,便毫不遲疑地刪除了視頻。

我有些隱隱的心痛:真的很可惜,這份資料太珍貴了!然我還是附和著說:這樣也好,到此為止,一切都結束了。真能結束掉嗎?恩發(fā)魔魔怔怔地問。我說是,這回徹底結束了!恩發(fā)審慎地看著我,幽幽地說:這幾年,三清市連續(xù)走了三位老總,地產業(yè)的,木地板業(yè)的,陶瓷業(yè)的。都是年紀輕輕的!你說,下一個會不會是我?我趕緊接過來說:你想得太過分了!不就這么個事嗎?事情已經涇渭分明:你是買家,鱉馱子是賣家,拿錢買東西天經地義。問題出在馱子身上,是他的貪心使他做了忘恩負義的事,與你何干?況且你又及時地住了手,并未促成惡果。我邊解勸邊想,一個很好的契機突然就蹦了出來。我緊接著就道:你不是信佛嗎?佛最經典的一句話是啥?回頭是岸!恩發(fā)恍然一動,煩躁僵硬的臉漸漸現出了柔和。你現在不是依然在岸上嗎?而且早就回了頭!我補充道。你說得有道理!恩發(fā)終于釋然地點點頭。我說真的過去了!他說:但愿!只是那怪物含笑的眼神叫我吃不透,失眠就是因為它老是笑著不讓我合眼。我說這是個心結。一旦解開了,它也就自然地消失了,不信,你今晚試試!

唔,我真的好像突然被觸動了什么機關,渾身輕松了許多。恩發(fā)瞇著眼,邊感覺邊說。

沉吟一會,他又說:我還是有些想不通。我說:你講。他說:我站在上面,小羅在下面,那倆怪物只拽我,而不拽他,這如何解釋?我想了想道:這并不蹊蹺,因為你抱著它的同類,離水的距離最遠,當然要先攔你。唔!恩發(fā)點點頭。

你的司機小羅現在咋樣?我突然問他。他沒事,恩發(fā)說,回來屙兩泡綠屎就好了。就是嘛!我說,老伙計,你聽不聽我的?恩發(fā)笑了:你是我一生的貴人,不聽你的那是白癡!我說:從今晚,不,就從現在起,千萬別再封閉自己。你把所有的窗簾都打開,把一切都恢復到原先的狀態(tài),叫夫人過來陪你說說話,你就想象著什么都沒發(fā)生,跟往常一樣,今晚一定會睡個好覺!

一定照辦!恩發(fā)臉上微浮些欣然道。我說:明天給我派輛車,我去紅鶴集蹲幾天,看看還有沒有善后的事,或者善事要做。好好好!恩發(fā)說,這樣最好!我這就安排臘九。不過,都這么晚了,現在叫臘九帶你們先去吃飯!我說:不是我們,你也得去!他說不去了,頭疼,嘴惡苦,吃啥都想吐。我說吐也得吃!他有些遲疑。我不容抗拒地拽起他,調侃地笑道:吃不吃我不問,必須跟我先回歸人間!

紅鶴集的確是個很美的地方,這兒與著名的王家壩相距不遠。由于當地政府環(huán)保意識增強,發(fā)達的水系便順其自然成了鳥類的天堂。據統(tǒng)計,光是常住的,不加上候鳥就有上百種。我掂個長焦,拍得心馳神迷,忘乎所以,以至連使命都忘了。到了第三天,才想起正事。

到砍河頭的時候,是上午十點來鐘。那一天天氣非常好,陽光清明,萬里無云。我仔細觀察了砍河頭的形狀,是個巨大的倒三角:相傳是大禹治水時,清理鏟泥不小心砍下的河頭。河頭拖向東北的下游,是條不太寬的小河。雖然河頭無源,卻常年流水不斷,這引起了我的注意。循著河頭縱目西南,相隔約一華里處便是浩瀚的淮河。照直看,從西南下來的淮河主脈,正對著砍河頭;可奇怪的是,淮河卻從砍河正西南的一華里處猛然打個大彎,改向東南而去。我想:砍河頭不會流無源之水,無源怎能流?源從何處來?聯想到鱉馱子說的地甕,比糧站倉房空間還大的地甕,我恍然大悟:地下有暗河!砍河的源頭仍舊是淮河,而這條暗河應該是淮河的支流故道,可能是因為水患,在遠古時期就被人工封堵了。站在砍河壩上,我搜尋了一下四周:大田里,河灣里,到處是一片青黃。農家人都在收秋。不遠處的河壩半坎兒上,坐著個放羊的老倌,我打定主意后,就朝他走過去??斓礁皶r,我發(fā)現老人太老了,坐在那里,就像一截枯樹根。他一定又聾又昏!我想走過去,再去尋個目標。不料,老人不但聽到了我的腳步聲,還笑著跟我打招呼道:遛遛??!我連忙轉回來笑著回道:遛遛!遛遛看看。下到河半坎兒,我給他敬了根煙,點上火,然后自己也點燃了,卻不吸。我不抽煙的。老人很可愛地歪著頭說:我早都看見你啦!在河壩上轉悠了半天。你哄不住我,咋會是遛著玩的,你是搞水利的!我說老人家有眼光!跟著指指自己的耳朵問:你的,好使?好使!老人詼諧地揚揚他的長眉毛說:聽蟲叫還能分清公母。我被他逗得大笑。老人的耳朵確實很靈,我輕聲問他高壽,他連遲鈍都沒打就回道:九十三啦!我驚奇地看著他說:老神仙,我想跟你打聽個事兒!他說甭客氣,你隨便問!我說:河南境里要有洪水經過南邊的淮河,這砍河里的水位漲不漲?漲,咋不漲!半個時辰能漲一人深;不但行洪漲,刮個西南風,砍河頭的水都能漲三尺。我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老人又一次歪起頭,很童氣地瞅著我說:我說你是搞水利的,沒說錯吧?我說我只是個做學問的。老人問我還發(fā)現了啥?我說砍河跟淮河是通連的,地下有暗河,暗河可能就是古時候的淮河故道。喔喔喔!不得了!能看透這一層的人我還沒見過!老人激動得連連拍著他干枯的手:你是個大大的水利專家!真專家!我說:這砍河下面肯定有地穴。老人驚奇地瞪著我,混沌得像灌滿奶油的眼珠突然聚出光來:連這你都看出來了?!我說我只是猜,下面能藏住大東西。老人佩服地點點頭說:有地甕,是個深不見底的鱉窩。我小的時候,只要天一晴,過了東南晌,這砍河洼里爬的到處都是曬蓋的鱉,多得數不過來。那大個兒的有多大?你連想都不敢想,乖娘子呦,就跟十二掌子鍋的鍋蓋樣!那時候的人,遵古訓,不吃無鱗的魚,沒人招惹那東西。正說著,老人用手一指,然后嘆口氣說:你看,那個人就是專門逮鱉的,叫鱉馱子,如今瘋了,天天拿把鐮刀遛這片河灣,唉,都是報應?。÷犝f是鱉馱子,我慢慢站起身,迎著馱子來的方向,想仔細看看他的模樣。等走過那片下河沿兒時,他的眼悻悻地瞪著我,又沖我揚揚手握的鐮刀。老人說:別怕,他不惹人,只嚇唬人。我心里一陣傷感,好像猛然有人控制了我似的,我張嘴就對鱉馱子招呼道:哎,辛苦了!這里是塊寶地,可一定要看好嘍!我發(fā)現,聽了我的話,馱子霍地一愣,臉不易察覺地軟和下來,手中的鐮刀也面塌塌垂了下去。我的心頭一動,直覺告訴我:馱子并沒有瘋!

告別了老人家,我就給司機小羅打電話說:快把車開過來,我們回三清。我想:謎底揭開了!我要趕緊去告訴恩發(fā)。

回到恩發(fā)家時,一切都比我原先期盼的還要好——家里已是煙消愁散!友妻滿面春風地迎接了我后,就開著她的香車會她的那幫名媛去了!

我剛走進客廳,就聽見恩發(fā)在他明亮的書房里大聲地打電話,那聲音很稔熟,依然是過去的樣子——喂,八千畝太少了,先圈兩萬畝。別廢話,照我說的做!把當地鄉(xiāng)鎮(zhèn)領導的工作做到位。又不改變土地用途,土地還是他們種,想種啥自己選,我們只負責技術指導。關于監(jiān)督他們不使用農藥的事,交給鄉(xiāng)鎮(zhèn)就行了,他們說話比我們好使。你只管把合同給我簽好,必須按我們的要求,要保證百分之百的綠色食品,而且一粒都不準外賣!到時我們以高出市場兩倍的價格收購,再加工。你怕啥?銷售方面有其他人運作,光三清市的政府機關我們都應付不了?,F在從當官的到老百姓,大家都在講養(yǎng)生,誰不怕死?這就是商機!到時候我們的產品會以高出市價數倍占領市場。等到外地品牌入侵了,我們再去跟著走,那就晚了……

聽著聽著,我不由得感嘆:像恩發(fā)這樣的商業(yè)巨頭,要造福一方或者禍害一方,都是很容易的事,只在一念之間??!

不知為何,就在快要見到他的這一刻,我突然改了主意,決定不再把揭開的謎底告訴他!有些事,多是在腳踩到門檻上才陡然明白的。這當兒,我有些懂了,許多智者為什么總愛說:天機不可泄露。我想,讓他繼續(xù)保留那份對生命對自然的敬畏,未必不是件好事。

責任編輯 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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