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杰
新兵龔德富初上東嘎拉哨所時,怎么也沒想到,這個位于祖國西部邊陲的小小哨所,走了一個小時還是沒有看到盡頭,從半山腰的巡邏車上整裝背囊下車徒步,蜿蜒前行,一路上落葉高喬、蒼松翠柏、無名野草直到最后無際無邊的雪海,海拔越來越高,眼睛中也彌漫著夾雜沙粒的雪,積雪逐漸漫過了腰身,就在全身逐漸冰冷時,突然一道刺眼的光芒射向自己,朦朧中一個人影走向自己并伸出一只手,“溫暖”、“有力”這是觸感帶來的第一直覺,隨即他覺得身體無比沉重,而世界安靜了。
“唰”的一聲,正午的陽光隨著窗簾的移動直射而入,占據(jù)了小小房間內(nèi)的每一寸角落,新兵眨巴眨巴眼皮,從睡夢中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粗糙黝黑的方臉,額頭上是個“橫川”,深陷的眼窩中黑瞳淺淺,活脫一個鄉(xiāng)下老農(nóng)民的模樣,惟有頭上那頂泛白的軍帽提醒著主人的身份,帽子的主人終于開口說話了,嘶啞的嗓音又帶有濃厚的四川口音,只能依稀分辨出“哨所”、“適應”和“休息”,隨即他便放下水杯離開了房間。晌午的時候,龔德富伸了伸腿腳從床上起身,好奇地走出房門,門打開的剎那,一句“步隨流水覓溪源,行到源頭卻惘然”脫口而出,只見天地四周都彌漫著云霧,原野中除了石頭便是皚皚白雪,雄渾瑰麗的景色充斥天際,自己身后獨立著一棟藍色彩鋼瓦平房。
臨到午飯時龔德富才知曉,早上那個農(nóng)民模樣的老兵是個四川人,姓王,今年是他在哨所待的第七個年頭,同在哨所的還有六個老兵。老兵們告訴他,哨所海拔4700米,設在一個斜坡梁上,哨所四周平時人跡罕至,每年有長達半年的封山期,此時冰封雪裹,與世隔絕,四周除了雪峰之外,便只有綿延起伏的山巒,沒有任何動植物,惟有初夏時節(jié)才會有丁點抹綠。哨所平時除了上哨之外還擔負著漫長的邊防巡邏任務,老兵們在給龔德富夾菜之余還不忘叮囑其平時除了保重身體之外還要加強體能鍛煉。
最初上哨的日子里,龔德富趣味盎然,每日里整齊彈袋,打理戎裝,那個神氣勁兒活像即將走上天安門廣場的儀仗兵,云海雪茫,蒼穹原野,給人以無盡詩意和美,正所謂“眼高四海氛塵外、詩在千山萬紫中”新兵陶醉其中。
終于等到邊防巡邏的日子,看著平靜整理物資的老兵,龔德富興奮得恨不得立馬輕裝疾馳,老兵們瞇縫著雙眼笑著打量著他,露出一口口因飲慣山泉水而略微發(fā)黃的牙齒?!傲羯衲_下,慢點,小心暗冰”,冰雪巡邏路上身背鋼槍的新兵興奮地踏著積雪路前行,翻過一個梁,越過一條河,只身在前的新兵尤嫌老兵們腳步遲緩。
哨所休息的日子里,這個外來的小家伙也是老兵們圍攏的中心,從國外時政到本地要事,由肱骨雄論到家長里短,一切對于老兵們來講都是好奇的,小小哨所整日笑聲縈繞。
哨所的日子如預想的那樣平平淡淡的度過,一天又一天,白天和黑夜交替往返,太陽和月亮的交換崗從來沒有延遲過,哨所的老兵往復的上哨下哨、開飯、睡覺,龔德富有一種錯覺,這哨所之外的世界應該不復存在的,蒼穹之下,人類世界應該只局限在這個小小哨所,他覺得天空是冷的,營房哨所是冰的,四周也是凍的,天地間仿佛沒有一絲生機。新兵頓時如墮云里,入伍前自己在電視上看到的哨所是歡快的,是活潑的,是有著電腦,電視,四周也是芳草茵茵;想象中的哨所是有著個性不同而又富有幽默的戰(zhàn)友群體;遙想中的哨所有著危機重重而又有待征服的邊巡路,可這里除了枯燥單調(diào)的生活之外便是乏味無趣。
光陰慢慢地流逝,上哨時,他不再謙恭如初,哨位四周茫茫雄山的偉岸在他眼中早已化作猙獰不堪的景色;巡邏路上,他腳步如灌錫鉛,再也找不回往昔的輕盈,慢拖拖的押后;生活中他的微笑日少,紫外線摧殘著他嬌嫩的皮膚,山泉鈣化著他潔白的牙齒,寒風拔落著他黑墨的頭發(fā);他不再給老兵們講故事,聊家鄉(xiāng),沉默替代了歡悅。他時常回憶起那個常青環(huán)抱,流水環(huán)繞,有著美好童年記憶的故鄉(xiāng),他夢到了自己奪魁比武場,胸配軍功章,大展宏圖的景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到這個遙遠的西部邊陲之地,又為什么要堅守在這個不毛之地。漸漸地他病倒了,老兵們焦急地倒水拿藥,巡診軍醫(yī)的藥箱也被慢慢掏空,可他的病情未見絲毫好轉(zhuǎn),就這樣他徘徊在痊愈和復發(fā)之間,孱弱之體拖動著疲憊之心。
也不知是哪一夜,又一次上崗的龔德富帶著惺忪的睡眼,強打十二分精神登上哨位,抬頭星空,銀河徜徉,黑夜流逝之外,一切都毫無生機。突然一抹紫色沖破濃厚的黑夜刺向他的雙眼,他睜大眼睛發(fā)現(xiàn)哨所前方空曠的荒地上有一株桿細瓣小,嬌弱搖曳的花朵,他驚疑的情緒隨著黑瞳不斷擴張,雙眸緊緊地注視著這株不可能存在的花朵,觀察著它何時隨風倒下,后半夜里,寒風愈發(fā)狂躁了,可這風愈狂,它的桿莖愈挺立,冰雪刮得愈盛,它的花朵張得愈開。它為什么會在這里,它又為什么屹立不倒?種種狐疑難以解釋。謹守哨兵使命的龔德富強忍好奇一直挨到天亮下哨時才三步并作兩步走,沖向那朵花,但詫異的是環(huán)顧四周,除了白色還是白色,哪有丁點異色的樣子,頓時他呆住了,恍惚不已。帶著強烈的狐疑,他向前來接崗的四川老兵描述了那朵紫色花朵的模樣,老兵聽后思索良久,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從前,高原上瘟疫綿延,無數(shù)人倒下再也沒有起來,部落首領也無可奈何,就在人們絕望的時刻,一個高僧途經(jīng)此地,他遍視各地,發(fā)現(xiàn)當?shù)赜幸环N花,雖花莖稚弱,但卻耐得住高原風寒,在高原的陽光下茁壯成長,高僧以這種花入藥,治愈了瀕死的人們,可他自己卻積勞成疾,不幸仙逝,臨死前,他口中還喃喃“格?!倍?,于是人們就將這種給予人們希望的神奇花朵稱作“格?;ā保诓卣Z里它的意思是幸福和美好,有著粉色、紅色、黃色等,但是紫色的格?;▍s極為罕見,據(jù)說只有內(nèi)心堅強和甘愿奉獻的人才能看到。聽完這個故事龔德富內(nèi)心深深地震動了,紫色的格?;槭裁茨茉诟咴畮p美麗綻放,又為什么隱忍紫外線和風雪寂寞,堅忍不撓,甘愿自己受苦而帶給人們幸福美好。自己昨夜是否真的看見了它?
往后的日子里,龔德富一次次登上熟悉的哨位,睜大雙眼凝視觀察,可雙眸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那朵神奇的花朵,但他卻觀察到了另一番自己從未留意過的景象,老兵們上哨位時,無論白天黑夜,不論風雪雷鳴,總是如雕塑一般迎風立雪,巍然不動,問他們?yōu)楹螘r,他們說祖國在默默注視著我;背運主副食上山時,老兵們?nèi)巳素撝亟俳铮惶藘商?,樂得開懷,詢問他們不苦么?他們說權(quán)當鍛煉身體,錘煉好了身子骨,為人民守好邊疆;翻越冰達坂時,老兵們從容無懼,趟冰河,過繩梯,腳步雖緩但卻堅實有力,他們精瘦而勇猛剛毅的身軀訴說著恪守邊巡使命,忠誠祖國的責任。新兵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仔細揣摩過這些默默無聞守衛(wèi)哨所的老兵們,他們都有著黝黑的臉龐,粗獷的胸膛,漫漫哨所時光里,他們沒有什么驚人的事跡,點點光陰里他們平白無奇,沒有任何豪言壯語,但他們實打?qū)嵉赜媚_板去丈量邊陲雪疆,用熱血去升溫邊防信仰,他們就像自己曾經(jīng)看到過的那朵格?;ㄒ粯樱淌芾Э嗥D難,用自己的奉獻犧牲給人民帶來幸福生活,給祖國母親帶去和平安康,讓青春的迷彩徜徉在這西部邊陲的雪山腳下,用生命書寫著對祖國的忠誠。
從那以后龔德富就像變了一個人,那個青春洋溢的少年又回來了,他張開雙臂,盡情沉浸在哨所平凡神圣的事業(yè)里,他舞動理想信念的翅膀,像雪山雄鷹一樣在雪山間盡情翱翔,尋找人生的格桑梅朵。一年年過去了,老兵們一個個下山退伍成為了哨所的過去,新兵小龔也變成了滄桑的老兵,哨所的國旗升降了數(shù)千次,邊巡路走過了數(shù)千公里,他堅守哨所八年,確保了邊巡零事故,漫長時間里他沒有向組織提過任何要求,他將一茬茬的哨所新兵鍛造成一把把邊防好鋼,八年間他榮譽纏身,優(yōu)秀士兵、共產(chǎn)黨員、精武標兵、三等功稱號等紛至沓來,一項項榮譽在默默地訴說著他的成績,再往后龔德富因在地震時奮力從歪斜的哨所中搶救出戰(zhàn)友受到嘉獎而被送入軍校深造。
離開哨所的那天,適逢又一批新兵抵達哨所,看著那熟悉的巍然屹立在雪山之下的哨所,龔德富深深地向它敬了一個軍禮,喃喃自語:哨所母親,等我,我還會回來守衛(wèi)你。然后轉(zhuǎn)身邁步下山?!鞍嚅L,班長,你快看啊”一個新兵手指著哨位前方的空地喊道:“您不是說這里寸草不生么,怎么那里有朵紫色的花”。龔德富猛然回身看著那朵紫色的格?;ǎ壑袧M含著笑意遙望著遠處的群山,新戰(zhàn)士們盯著老兵,好奇地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