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潔
我們小時候,醬油、醋,包括雪花膏、洗發(fā)膏這一類的都買散裝的(因?yàn)槠垦b的貴)。每家每戶都必備油鹽罐兒、醋瓶兒、醬油瓶兒。打醬油這活兒,一般都是小孩子們做的。
那時,我家旁邊就有個醬鋪。醬鋪有個油光光的水泥柜臺,柜臺里頭是些大小不一的缸,分別裝醋、醬油、白酒之類。木鋪板門用長條凳子支在店門外,上頭放著一些搪瓷盆子,裝醬菜。紅腥腥的榨菜、辣蘿卜條兒;黑森森的大頭菜;嫩酸酸的腌白菜……酒香、醋香、醬油香……醬鋪色香味俱全,小孩子們路過那兒總是禁不住吸鼻子流口水。真的,都不好形容在那個年代,那感覺有多美,多殘忍,多復(fù)雜了。
有時候醬鋪里進(jìn)回來了板豬油,當(dāng)街架起大鐵鍋用柈子柴煉油。油渣肉黃燦燦酥粒粒的,誘人得很。有時他們進(jìn)回來整鼓子的煉豬油,也架火,將大油鼓子放在火上烤,油鼓子口上接個盆子,金黃透明的豬油烤化了流到盆子里,一條街都是豬油香,香得人腦殼發(fā)悶。
因?yàn)殡x醬鋪近,我媽總是直到熱鍋上炒著菜,一拎瓶子空了,才急忙急促地灌點(diǎn)水涮涮,喊一聲:“麻利點(diǎn)兒幫打醬油!”
得了這一聲令,趕緊接過瓶子和一毛錢朝醬鋪跑。
以前我看過一個笑話,說一個孩子記性差,總是記不得到底是叫她打醬油還是打醋,于是不斷地在嘴里念,醬油醬油醬油……忽然絆了一跤,爬起來之后忘記了,嘴里念成了醋醋醋……我覺得這個笑話就是說我的,我也總是記不得我媽到底是叫我打醬油還是打醋。有時候跑到門外又跑回來問,打啥子?我媽氣呼呼地?fù)]著鍋鏟,怒吼一聲:“醬油!”
我從五歲多開始幫著打醬油,直到了7歲多才悟出打醬油其實(shí)是有玄機(jī)的。
那一回,也是晌午,我媽也是正炒著菜沒醬油了,于是我照例接過一毛錢和醬油瓶子去醬鋪。我去的時候,有個小孩子也在那兒打醬油,他也拿著一毛錢,但他卻對醬鋪的人喊著:“打九分錢的醬油,買一顆糖果?!贬u鋪的人給那孩子打罷了,手里還拿著醬油溜子,見我也拿著空醬油瓶,于是順手把我的瓶子拽過去,一并打了9分錢的醬油,然后給我和那個孩子一人遞來一顆糖果。
那一回我搭順風(fēng)車從打醬油這差事里賺了一顆糖果,才忽然悟出,原來,醬油可以打9分錢的呀,原來打醬油是能順路吃顆糖果的呀。我把那顆糖果藏在褲兜里,不敢吃,怕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罵我。直等到吃罷了晌午飯,才跑出屋外找了個地方躲著把那顆糖果吃了。
真甜呀,可就這點(diǎn)兒甜頭,讓我后來吃了苦頭。
過了不久,我媽叫我去打醋。那時候醋比醬油便宜,一般的五分錢就夠打醋了。我握著五分錢,拿著醋瓶子,一路走得很糾結(jié),到了醬鋪,還是沒忍住,一張嘴——“打四分錢的……醋……一顆……糖果……”就自己順嘴跑出來了。
心里撲通跳,拎著醋瓶子回家,果真被我媽一眼都發(fā)現(xiàn)了。唉,我那時候真是愚笨,沒有社會經(jīng)驗(yàn)和生活常識。一毛錢的醬油和九分錢的醬油差距不太大,也就是醬油溜子稍微斜一絲的差距,但五分錢的醋和四分錢的醋可是大小不同的兩個醋溜子的差距啊,那倒在瓶子里差一大截子呢,資深主婦的我媽咋會看不出來?
我媽照舊揮舞著鍋鏟兒,劈頭給了我一鍋鏟,并批評我道:“叫你打個醋,你半路還偷喝,看你下回還敢不!”
吃了一鍋鏟,腦袋疼得眼淚花兒亂轉(zhuǎn),我真想辯解啊,想說:“我沒偷喝哇!”但又想,在偷喝幾口醋,和偷賺一顆糖果之間,到底還是偷喝醋付出的代價小些吧。
不過此后,我每每想起挨的那一鍋鏟,就再也不敢偷賺一顆糖果了。再去醬鋪打醬油的時候,我站在那兒,望著醬油溜子,又望望裝著糖果的玻璃罐子,心里那個難受哇,別提有多嚴(yán)重啦!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