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風
那是一匹白馬,瘦瘦的,原野是它生活的背景,樹林在遠處迷蒙,與它具有一定的距離。草還沒有綠,只透著綠色的芽痕,只有站在遠處望,才能夠看見一抹綠意。
它是我家的馬。它渾身的毛原本是灰色的,可父親把它買回之后,它那灰色的毛不知怎么卻逐漸變成了白色。村落里的人都說這匹馬長得很怪,勸說父親把它賣掉。因為村落人總認為白色是不吉的顏色,就像貓狗如果是白色的,必會被它們的主人所遺棄??筛赣H沒有遺棄這匹白馬,父親覺得這匹白馬對我家是有功之臣。
因為此前,我家沒有任何馬匹,種地犁地都是雇別人家的牲畜來種。那時候,馬匹在村落里是一個家庭富有的象征。如果誰家有一匹馬,不單自己種地犁地不困難,同時還要受到村落人的夸獎,夸有馬的人家是一個會過日子的人家。比如前街的志文家,就因為他父親會侍弄馬匹,不但給別人家用馬拉著犁杖能掙錢,而且在志文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就有人上門給志文提親。只要女方家聽說男方家沒有馬匹,即使這個男孩子再能吃苦耐勞,長得英武帥氣,親事也是很難說下的。
村落人活得向來都很實在,但更多的是很實際。當然你不能怪他們,他們也沒有錯,試想有誰愿意嫁個貧寒人家呢。
對于自家能有一匹馬,可以說在當時是我父親最大的夢想。這個夢想曾經攪得父親晚上總睡不著覺。當時我十四五歲光景,也因為自家沒有馬匹而吃了不少苦頭。比如去外村磨糧,十幾里的路沒有馬車拉運是不成的;再比如耕田犁地和收秋莊稼,因為自家沒有馬匹,你就得雇有馬的人家來幫忙,如果逢上有馬的人家不忙還好,你去了就能雇來。倘若他們已經被別人家雇去了,那么你就等吧,甚至跑幾次也不一定雇到。總之自家如果沒有馬匹,那時候在村落里活人是很艱難的。
但就是在這種艱難中父親總算買了一匹馬,一匹小得可憐的馬。準確地說,父親買的還不能算是一匹真正的馬,只能說是一匹小馬駒。
可就是這匹小馬駒,不僅讓父親顯得非常高興,就連我們姐弟四個,也開始顯得快活無比。特別是我的三弟,當時最淘氣最不聽話,整日都要纏著我母親買好吃的,無論瓜果還是梨桃,只要聽見村街上有小販那么一吆喝,必要拉住我母親的手去買,如果母親違了他的意愿,便會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鬧,打滾又撒潑,直到母親把瓜果梨桃買回來他吃到嘴里為止??勺詮母赣H買了這匹小馬駒,三弟似乎不再那么鬧了,很多時候他都去村外割青草,回來用青草給小馬駒喂食。
小馬駒逐漸長大,原來的灰毛也變成了白色,父親便常常把它牽到村外的草灘里。作為一匹進入曠野的馬,從此它的視野便也像人一樣開闊了。天是藍的,云是白的。清晨有露水的滋潤,黃昏有落日的照耀。炊煙在村落里絲絲縷縷飄蕩,舒舒緩緩漫升,可以說既是人的思緒,何嘗又不是從村落里走進草灘吃著青草的馬的思緒呢!
馬給人們的印象總是奔跑的,其實馬很多時候都愿意獨守一處,嚼食青草,品味青草,在仰望和俯視之間,使自己的生活充滿了耐力。
如今,馬匹在我的故鄉(xiāng)已經消失,代替耕作的都是機械。人們不再因為耕田犁地和收獲秋莊稼而感到艱難,至于磨糧食,也已經不再那么麻煩,只要你去鎮(zhèn)里的商店,就能很輕易地買到成袋的米面,打個出租車,司機就會很熱情地把你和你所買的糧食送回你生活的村落。
但記憶中的馬匹總在我的眼前出現,它被故鄉(xiāng)的草灘包圍著,它被故鄉(xiāng)的野花包圍,它的姿態(tài)讓我聯想到許多童年往事。一片曠野,一匹白馬,青草是它脈動著的道路,是它長嘶的心魂。
現在,雖然我家的那匹白馬已成了我童年的記憶,可這記憶卻是清晰的,清晰得就像我仿佛又看見它在曠野上吃草,在曠野上嚼食那一抹綠色。
平原雨
淅淅瀝瀝落下來,是非常喜人的。放眼去望吧,整個松北平原似乎都是雨的世界,霧的世界,一切都淡遠著,一切都迷蒙著?!昂糜曛獣r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彪y怪詩人有如此感嘆,又如此把“雨”攝入他的詩句!
其實,最喜歡這種雨的還是我們這些小孩子,因為這樣的雨一下,是我們打鳥的最好季節(jié)。用書包裝上鳥夾子,拿上彈弓,再扛一把鐵鍬,幾個伙伴聚了,相約著便去了村外。
那時候村外到處都是樹林,有楊樹林,有柳樹林,還有榆樹林,它們縱橫在田野里,草灘上,還有蘭河旁。不像今天,我們這里已經很難再見到這樣的樹林了!有的只是一點兒沿著還鄉(xiāng)路種植的水曲柳和丁香樹,還說是為了美化我們這里的生活環(huán)境。
到了村外的樹林,我們仿佛到了自由的天堂。雨依然在下,可我們的心情是昂揚的,是激奮的,再沒有了任何束縛。
而在同一時刻,那些比較勤勞的農人也沒有閑在家里,他們或到自家的田頭地腦蹲下身,扒開一層濕土看看種子是否發(fā)芽,或把散放在草灘里的三兩頭牛收攏回來,趕進村落,生怕自家的牛遭了雨的澆淋。牛們是深懂農人感情的,只要它們望見自己的主人步入村外的草灘,便親熱地朝自己的主人迎去,當彼此近了,再近了,牛們還不覺地發(fā)出一聲表達自己情感的哞叫。
當然這是春天時候的雨,它纏綿,它溫和,它滋潤著一切,也愛護著一切。
可夏天的雨卻沒有這么溫和了,它往往來勢洶洶,它攜著翻滾的烏云,它攜著轟響的雷聲,它攜著耀眼的閃電,此時它的性情仿佛非常暴躁,當你發(fā)現它來臨的瞬間,它就狀如奔馬,狀如傾倒的高山。我不知道別人是否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但我經歷過。記得那時我剛剛十五歲,正在中學讀書。那天是假日,我?guī)椭赣H去村外鋤田,鋤的是玉米。我與父親都鋤得渾身流汗。父親說:“天咋這樣熱!”我沒言聲,我覺得這時候的天熱是正?,F象,天氣不熱就不能使莊稼快速地生長。
在我們松北平原上,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氣候都有別于其他地方,更有別于南方。
南方誰都知道,那里晴天的氣溫很高,把人曬得很黑。可我們這里別看夏天晴天的氣溫不如南方,可真要熱起來,會把你裸露在外面的皮膚熏烤得布滿白泡,你稍微用手一摳,就能聽見“啪啪”的聲響。也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我在父親的話語里猛一抬頭,就立刻心驚膽寒起來。只見太陽在當空爆烈地耀著,西北的天際里卻濃云翻滾,像墨一樣黑得徹底,黑得恐懼,黑得使人感覺仿佛一場災難即將來臨。
我從沒見過這種場面,但父親是見過的。只聽父親說:“快跑!”
我就慌不擇路地甩下鋤頭跑起來。當時的情形我真無法形容,總之那雨來臨之前的情形太讓人恐懼了。
但松北平原的秋雨是頗讓人懷念的,它緩緩地下著,柔情蜜意地下著,就像母親在關愛著她幼小的兒女,生怕她的兒女遭受一絲傷害。
這時,勤勞的農人又出現了,他們頂著秋雨揮著鐮刀,揮著自己渾身的力氣,在收割著大豆,在收割著玉米,在收割著他們能夠收割的一切。而最讓人感動的,是他們在松北平原上的堅守,堅守自己的田畝,堅守自己的意志,堅守屬于自己的雨季。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