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崖
她有著不動聲色的美麗
陸向晚是鄰居家的姐姐,是父母口中事事都好的“別人家孩子”,在學校里亦是光鮮榜樣,無論她在哪里,總能把方圓幾公里內(nèi)的一群人映襯得灰頭土臉,光彩全無。
我尾隨著她,看她掰下一小塊早餐蛋糕喂街邊的流浪狗,看她撿起人行道上的垃圾扔進垃圾箱,看她踩著米白色小高跟仰起驕傲的脖頸,身姿像一棵挺拔的小松樹。我學著她的樣子,踮起腳尖輕盈行走,毫不在乎這是不是東施效顰。
路過喧鬧的早市,一個賣野菜的老奶奶在路邊哭,圍觀的人說,是老人辛苦一早上,卻收到張五十元的假鈔,把自己的錢反倒找零給了人家。向晚穿過人群,拿出張五十元錢遞給老人,把假鈔收起來說可以替她拿到銀行換。周圍有人鼓掌,她的善良讓百米以外的我也覺得臉上有光,仿佛是我被夸獎一樣開心。
后來,她停在一家小店的櫥窗前,我本以為她喜歡里面的音樂盒或布娃娃,可走近了看,里面黑洞洞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我的臉,再仔細看,她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我背后沖我微笑。
她沖我伸出手,掌心里有一枚蝴蝶發(fā)卡,她說:“我猜,你一直跟著我,是喜歡我腦后的這枚蝴蝶發(fā)卡,送給你?!?/p>
我怯怯接過,眼睛里有緊張的羞赧,甚至忘了說謝謝,只管問:“那錢銀行會換嗎?”她笑而不答,那種一切成竹在胸卻不動聲色的氣場,像個巨大的漩渦,使我不由自主地被吸進,想掙扎卻無可奈何。
因為和三中大名鼎鼎的陸向晚是鄰居,最近又得蒙青睞成了朋友,我受到了一群小蘿莉的羨慕嫉妒恨。我每天向大家匯報新聞,比如昨天我是在陸向晚家做的作業(yè),比如陸媽媽做的糯米雞很好吃,比如陸向晚最近將代表學校參加奧數(shù)比賽,天天備戰(zhàn)到深夜,非常辛苦。
有一天課間,我坐在桌子上照例一個勁數(shù)著陸向晚的優(yōu)秀事跡,經(jīng)過的一個男生陰陽怪氣地說:“你那個偶像出事了,你還不知道吧,奧數(shù)考試作弊啊,被當場捉住,她一個人灰頭土臉不說,真是丟了我們?nèi)械哪槹??!?/p>
一片靜默,我第一反應是跳下桌子,和那個男生廝打起來,抓破了他的臉,當然我也好不到哪去,流著鼻血仍堅持瞪著他,那一刻我寧愿那個男生是惡意誹謗。
但是很遺憾,真相確實殘酷,陸向晚仿佛突然間消失了,轉學、搬家,走出我的生活,卻秘而不宣地留在所有人的記憶里。
我很難想象她為什么選擇作弊,因為天分和努力,她完全有相當?shù)膶嵙Π烈曇磺小N抑荒芾斫鉃閴毫μ?,她一直在贏,她從沒輸過。但愿以后,她可以不要這么累。
我每天別著她那枚蝴蝶發(fā)卡招搖過市,身上漸漸地有了她的影子,我曾經(jīng)對她和她所代表的大方、典雅、美麗等一系列修飾語有著深深的迷戀,卻看不見背后的付出和代價,可現(xiàn)在,那些渴望終究散佚在光陰的罅隙里,漸漸泯滅。
我年少時最荒唐的認真
我的第二個偶像是個街邊擺象棋攤掙錢的少年,他叫方絳,十五歲,已經(jīng)打遍附近無敵手。我沒來由地堅信,他是個天才。
我問他:“你為什么不去上學?”他反問:“你見過丁俊暉上學嗎?”我沉默,事實如此,沒什么好辯駁的。
因為不滿他的傲慢,我總是耍些小把戲。給他買三個燒餅,一個加很多辣,一個加很多鹽,只有一個能吃,讓他選;看他出汗了給他遞小方巾,里面加了煤灰,一抹一臉黑;或者突然出現(xiàn)在他背后,大聲嚷嚷,快跑啊,城管來了!
凡此總總,我慘遭他鄙視,被他形容成一個只會考試的笨蛋。
我很生氣,我立志要打敗他,超越他,把他踩在腳底下。
這是一場關乎尊嚴與榮譽的戰(zhàn)斗。
我請來的人,是爸爸的朋友,最關鍵的,是個國手。他在我背后輔助我,方絳知道我是菜鳥,于是大度地許可了二對一這種方式的存在。但很快,方絳不再泰然自若,他的每一步都在對方預料之中。
他的臉色瞬間灰敗,此時才暴露出于年齡相符的脆弱,他啞著嗓子說:“好吧,你贏了。”那一刻,我竟然為自己的刁難而感到無比難過。
他走了,我再沒見過他,也許他換了一個城市接著擺攤,但我真心希望,他應該感受下學校的氛圍。
現(xiàn)在,我想坦白,我何其羨慕他的自由肆意,他卻已經(jīng)不會再相信了。
少年太平公主和賀蘭
我到了愛美的年紀,對自己容貌和身段的關注,仿佛是一夕之間盛開的花朵,從悄無聲息到茂密繁盛,只用了一個瞬間。
她是我最后一個偶像,她本是我這座城市的普通人,也許很多年前曾與我擦肩而過在某個路口,后來勇于闖蕩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明星。她話題不斷,整容、爆粗口、年齡履歷造假,負面新聞纏身,但這一切都無損于她的美貌,無損于我們對她的驚嘆。
不只是我,她是我們城市一群還沒長齊整的豆芽菜們的理想模板,既指引又鞭策,是天使與惡魔并生一樣的存在。
我照鏡子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渴望有自己第一支的眼線筆、唇彩、睫毛膏。有天我把眼睫毛涂成了蒼蠅腿,樂顛顛到學校等著看大家驚艷,結果根本沒人注意到——我關于美麗的第一次嘗試宣告失敗。
我追那個明星的所有電影,知道她的所有動態(tài)。直到有天,我在一個論壇上看見一條不起眼的爆料,說她近年來蒼老得厲害,隱瞞已婚事實,又遭逢婚變,財產(chǎn)全失,吃了安眠藥,最后救了過來,但是人遲鈍呆滯了很多,不復最初的光彩。
她從此消失于公眾視野。
她像一具完美的瓷,太過飽滿嬌嫩,又像一張撐滿的弓,張到極致,反而禁不起風霜侵蝕。
我常常想起《大明宮詞》里面的一個場景,少年太平公主對嫵媚動人的賀蘭姐姐有種本能的艷羨,但賀蘭卻在夢里對太平說,你甚至不如我的一個腳指頭好看。
我不是太平,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做了賀蘭,急速盛放在最美的年華,生命來不及凋零就已被封存,沉入時光的海底。
我把那些化妝品通通鎖在小柜子里,也許有天,它們會重見天日。
美麗是一把雙刃劍,我能做的就是牢牢把這把劍握在手里,去控制它,而不是無止境地依賴它,最后被它所控制。
你的生活中有沒有這樣很多個偶像,他們階段性地成為那個時期我最想成為的人。他們不遺余力地把最美的一面呈現(xiàn)人前,但畢竟不是完人。他們或者消失,或者被超越。
我曾經(jīng)以難以想象的熱情去追隨他們的足跡,他們反饋給我的禮物,是成長的道理。
偶像的沒落,就像英雄白頭,美人遲暮,總是讓人傷感的事情。
很多年以后,現(xiàn)在的我沒有偶像,我的偶像,是自己。
(摘自《那段奮不顧身的日子,叫青春》,中國青年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