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潔
(中央民族大學 藏學研究院,北京 100081)
漢晉時期西域精絕國與貴霜、蘇毗關系考略
劉潔
(中央民族大學 藏學研究院,北京 100081)
本文在對比研究漢、藏文獻以及尼雅考古資料的基礎上,分析民間商業(yè)的發(fā)展與佛教之東傳,是貴霜通行的佉盧文在漢晉時期流布新疆塔里木盆地城郭諸國的主要推動力。此外,月氏(貴霜)、象雄(蘇毗)、羌人的族源均與古代藏族有密切關系,古代象雄蘇毗部落的入侵是導致精絕國衰亡的主要原因。尼雅考古與漢藏文獻所揭示的精絕、中原王朝、貴霜、象雄等文化在同一歷史時期、同一地域的真實交匯,為我們生動詮釋出古代象雄文明多元化特質的形成要素與演變過程。
尼雅;精絕;貴霜;佉盧文;象雄;蘇毗;蜻蜓眼料珠
被斯坦因譽為“東方之龐貝”的尼雅遺址(位于距今新疆民豐縣城以北約120公里的沙漠中),是中國漢代精絕王國之故地。民豐尼雅一號墓地曾被評為1995年度中國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該項考古發(fā)掘的科學資料和文物所反映的真實歷史信息,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中國古代文獻對邊疆地區(qū)記錄的闕如。
早在公元前13世紀左右,已經(jīng)存在一條自中原地區(qū)通過塔里木盆地至印度、中亞、西亞的“民間商道”。該商道途經(jīng)西域與青藏高原西北部接壤的地區(qū),西文史籍對西藏的黃金、麝香、大黃、羊絨等珍貴特產(chǎn)均有大量記載。此外,新疆哈密五堡墓地出土的距今3200年前的海貝(包括貨貝)、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的和田玉器、新疆新源縣及天山阿拉溝等地出土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祆教承獸銅盤所表現(xiàn)的中亞塞種文化、西藏西部與北部高原古代巖畫中的雍仲符號、以石丘墓為代表的各種形式的大石遺跡、飾有動物紋飾的小件青銅器物、阿里噶爾縣古如加木寺出土的漢代織錦、尼雅出土的精絕國貴族貼身佩戴的蜻蜓眼料珠等諸多考古發(fā)現(xiàn),都提醒我們注意絲路城郭邦國與中原王朝、象雄、印度、中亞、西亞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多元性與互動性。
公元前138年,漢武帝遣張騫“通西域”所鑿通之“絲綢之路”即建立在這條民間商道的基礎之上。由漢至唐,絲綢之路的南道一度成為貫通東亞、中亞、西亞等地區(qū)的主干道。雖然古代精絕王國是“絲綢之路”南道上較小的綠州邦國,但其地處要隘,是絲路南道必經(jīng)之地??脊抛C明,在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4世紀前后,尼雅遺址是漢代精絕王國及繼后鄯善王國凱度多州州治所在。在歷代漢文史籍中,精絕國最早見載于《漢書·西域傳》:“精絕國,王治精絕城,去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戶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勝兵五百人。精絕都尉、左右將、譯長各一人。北至都護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盧國四日行,地陰陿,西通扜彌四百六十里”。
《漢書·西域傳》載,自公元前60年(漢宣帝劉詢神爵二年)西漢政府設置“西域都護”后,西域“最凡國五十。自譯長、城長、君、監(jiān)、吏、大祿、百長、千長、都尉、且渠、當戶、將、相至侯、王,皆佩漢印綬,凡三百七十六人”。這標志著漢王朝在西域開始正式行使國家權力。斯坦因在尼雅發(fā)掘出的漢簡中,有一枚上書“漢精絕王奉書……”,這亦可證明當時的精絕王國確屬漢庭管轄范圍之內。公元前48年,漢元帝設戊已校尉,屯田于車師前國之高昌壁(吐魯番東)。史樹青曾在尼雅遺址收集到一枚“司禾府印”,這證明漢王朝曾經(jīng)在尼雅河谷一帶推行過屯田政策。王炳華還在尼雅發(fā)現(xiàn)一枚保存完好的蠶繭,結合該遺址內隨處可見的大量枯死的桑樹,我們不難推測:早在漢晉時期,精絕王國的住民已經(jīng)掌握了采桑育蠶的技術。這是新疆地區(qū)目前所知最早的育蠶資料。此外,由尼雅出土的絲織品來看,漢錦已經(jīng)成為統(tǒng)治者意志的象征物,其寓涵的政治意義遠超出其本身的經(jīng)濟范疇。1995年,尼雅一號墓地的三號墓藏出土的“王侯和昏千秋萬歲宜子孫”錦被,堪稱兩漢時期中原王朝對邊疆少數(shù)民族政權推行的和親政策的典型物證。而尼雅遺址出土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討南羌”等漢錦,恰好與公元前1世紀中葉,西漢宣帝為平定甘青之亂,派遣趙充國、辛武賢征調“婼、月氏兵四千人”伐羌成功后,詔云:“今五星出東方,中國大利,蠻夷大敗”這一歷史事件及文獻記載互為印證。
兩漢王朝對西域的統(tǒng)治有“三絕三通”之變遷,以彈丸之地扼絲路南道要隘的精絕王國,其命運亦隨漢王朝之盛衰而浮沉。公元2世紀中期,精絕國先后受制于莎車、于闐;東漢明帝時被鄯善所并?!缎绿茣の饔騻鳌泛汀兜乩碇尽芬嗵峒拔挥谟陉D以東700里的“精絕國”,但有學者認為,這應是精絕國最后見載于漢文史籍,因為迄今尼雅遺址出土的均為唐代以前的文物。
尼雅遺址出土文物中數(shù)量最多、尤為引起國內外學者們關注的是近千件保存完好的佉盧文簡牘。佉盧文屬于拉美爾文的一個支系,是印歐語系中古印度雅利安語中一種俗語方言。目前一般認為佉盧文最早起源并流行于古代犍陀羅(今巴基斯坦白沙瓦一帶),是用來拼寫犍陀羅語的古印度文字。據(jù)馬雍考證,佉盧文字由音節(jié)字母組成,其書寫方式為自右向左橫書。他強調所謂“佉盧文”,只是一種文字符號而已,其所書寫的語言不能稱為“佉盧語”,由佉盧文所記錄的語言主要屬印度語系的西北俗語。這種文字在古代曾流行于西北印度(包括今巴基斯坦、阿富汗、烏茲別克、塔吉克、土庫曼)以及于闐、鄯善等西域諸國。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佉盧文書的年代最早為公元前3世紀,最晚則屬公元4—5世紀。
王治來在分析佉盧文的來源與分布時稱,始于公元前334年的“亞歷山大東征”事件,直接推動了古代西亞、中亞的“希臘化”進程。當時自帕米爾高原以西至安息之間的廣大地區(qū),流行的文字主要以希臘文和阿拉米亞文為主,直至塞琉古等“希臘化王朝”先后被波斯帕提亞王國(安息)和羅馬吞并之后,希臘文在中亞地區(qū)逐漸被廢棄,而在阿拉米亞文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的粟特文和佉盧文開始流行。具體而言,粟特文流行于貴霜帝國北部的中亞地區(qū),而佉盧文則通行于旁遮普和西北印度。周偉洲推測,佉盧文最晚在公元前2世紀左右傳入中亞的希臘化國家巴克特里亞(Bactra,即漢文史籍所載之“大夏”),此后,又傳入中國新疆的塔里木盆地。據(jù)林梅村考證,佉盧文傳入塔里木盆地的具體時間應為東漢靈獻年間(約公元170—210年)。
佉盧文曾在貴霜伽膩色伽王統(tǒng)治時期(約公元78年至101或102年)廣泛流行,但之后有被波羅迷文所取代的趨勢。大月氏人在大夏“希臘化”文化的影響下,接受并使用當?shù)赝ㄓ玫南ED文。貴霜王朝建立初期,統(tǒng)治者一方面仍保留希臘文,另一方面逐漸將佉盧文確定為官方通用文字,而其北部的索格底亞那地區(qū)還流行栗特文。迦膩色伽王之后,佉盧文開始逐漸被棄用,官方銘文多用波羅迷文刻寫,并創(chuàng)造出一種迄今尚未完全破解的貴霜文。公元225年,貴霜帝國在印度的統(tǒng)治結束。公元3世紀,西方波斯薩珊王朝的興起進一步吞并了貴霜的殘余勢力。繼印度笈多王朝(公元320—540年)興起之后,佉盧文逐漸在印度消失。
需要重點指出的是,尼雅遺址出土的古代文字資料顯示:漢代精絕人主要使用漢文;入晉后,漢文與佉盧文兼用;后以佉盧文為主要文字。對此我們所關注的問題是:為何自公元2世紀開始就已逐步退出貴霜王朝舞臺的佉盧文,卻以官方主要文字的形式在中國新疆塔里木盆地南緣的于闐、精絕、鄯善等國流行?長期以來,這一問題備受國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與激烈爭議。
(一)“貴霜統(tǒng)治塔里木盆地”說
以英國布臘夫為代表的外國學者們曾持“貴霜王國一度統(tǒng)治過塔里木盆地,是故佉盧文流行于該地區(qū)”的觀點。但是,中國學者們據(jù)東漢時期史籍記載而反駁此說。例如,公元130年,疏勒王向東漢送質子,并與大宛、莎車王一起朝貢。公元132年,敦煌太守徐由還派當時的疏勒王臣磐出兵攻打于闐。這都表明當時新疆的塔里木盆地一直在東漢政府的控制范圍之內。即使是在群雄割據(jù)混戰(zhàn)的三國時期,《三國志·魏書》仍載“魏興,西域雖不能盡至,其大國龜茲、于闐、康居、烏孫、疏勒、月氏、鄯善、車師之屬,無歲不奉朝貢,略如漢氏故事”。當時精絕已被鄯善所并,應屬中原王朝的管轄范圍之內。
(二)“貴霜殘部寄寓新疆南部”說
馬雍認為,自公元3世紀左右貴霜帝國內部開始分裂后,此間曾有大月氏種的貴霜殘部東遷至我國新疆南部,寄寓涼州諸國,并在劉蜀政權下受封稱侯,從而導致了佉盧文在塔里木盆地南部地區(qū)的流行。其說依據(jù)為《三國志·蜀書·后主傳》裴松之注引《諸葛亮集》。蜀后主劉禪于建興五年(公元227年)下詔丞相諸葛亮,稱“涼州諸國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詣受節(jié)度”。
索驥《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中的《西漢時期全圖》、《東漢時期全圖》和《三國時期全圖》可知:上述詔書中提到的“康居”地處大月氏(貴霜)西北部;東漢王朝改西域都護為西域長史,領護西域諸國;自184年黃巾起義后,東漢加重州刺史或牧的權任,從此州由兩漢時期的監(jiān)察區(qū)轉變?yōu)榭ひ陨弦患壭姓^(qū),有權劾罷郡國長史。馬雍還指出,詔書中的“涼州諸國王”應指西域長史制下的于闐、鄯善等諸國國王。西域自漢末以來屬涼州刺史管轄,西域長史成為涼州刺史的部屬,故詔書亦得稱西域為涼州。此外,馬雍所持“貴霜殘部進入中國新疆塔里木盆地南緣”之說,與新疆出土的佉盧文資料中多處出現(xiàn)的“貴霜軍”、“奧古侯貴霜軍”、“軍侯貴霜軍”等名稱可互為佐證。
(三)民間商業(yè)的發(fā)展與佛教東傳促進佉盧文傳布西域
本文認為,除上述兩方面的觀點之外,我們還應該考慮到貴霜余族小月氏人以及民間商業(yè)的發(fā)展和佛教東傳對新疆塔里木盆地城郭諸國的深刻影響。
公元前2世紀,大月氏是中國西部敦煌和祁連山之間的強族。大約在公元前165年,大月氏為匈奴所侵,敗走天山北路,逐塞人而據(jù)其地。后大月氏又為烏孫所敗,其西遷至阿姆河并征服大夏(巴克特里亞),之后大月氏人將勢力擴張至西北印度并建立貴霜帝國。
貴霜帝國的突出貢獻是將西北印度和中亞連成一片,促使印度與中亞、西亞和東亞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日益繁榮,佛教的東傳也受益于此。迦膩色伽王曾組織過佛教的第四次“結集”,使其位于西北印度的國都富樓沙(今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成為當時佛教的中心,而在當?shù)匦纬傻年恿_藝術,堪稱古代希臘、羅馬藝術同印度佛教藝術的完美結合。漢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大月氏王使人在洛陽口授佛經(jīng),可見大月氏人在佛教東傳的過程中曾經(jīng)發(fā)揮過積極的推動作用。尼雅的佛寺遺址、犍陀羅風格的木器、豐收女神像等都是犍陀羅藝術隨佛教東傳至西域諸國的見證。
迦膩色伽王統(tǒng)治時期,貴霜東部疆域與中國的塔里木盆地相接。由《漢書·西域傳》中關于“月氏乃遠去,過大宛,西擊大夏而臣之,……其余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的記載,以及前述馬雍所持“貴霜殘部寄寓塔里木盆地南緣”之說,我們不難推斷:除了政治、軍事的原因而導致的各國之間的文化交流之外,宗教與商業(yè)一直是文化流播中更常見、更持久、更重要的載體。盡管大月氏人在西北印度建立了貴霜王朝,但借助遺留在中國新疆塔里木盆地一帶的小月氏人的同族關系,乘絲路南道交通之便利,其與塔里木盆地周圍的城郭諸國發(fā)生過密切的經(jīng)濟、宗教和文化上的往來。在佛教觀念的世俗化與普及化的過程中,曾經(jīng)在貴霜流行一時的佉盧文,也隨之滲透到西域諸國的社會生活之中。
尼雅遺址出土的佉盧文資料大量記載了Supis人對精絕國的入侵活動,例如:
“有來自Supis人之危險,汝不得疏忽。其他邊防哨兵,應迅速派遣來此”;
“現(xiàn)來自且末之消息說,有來自Supis之危險。命令信現(xiàn)已到達,兵士必須開赴,不管有多少軍隊”;
“現(xiàn)此處聽說,Supis人在四月間突然向且末襲來”;
“Supis人從侯處將馬攜走”;
“Supis曾搶走彼之名菩達色羅之奴隸一名”;
“余已由此派出探子一名,前去警戒Supis人”等等。
學界一般認為,上述Supis人與青藏高原的古代象雄王國之“蘇毗”部落應為同指。
古代象雄(Zhang zhung)王國曾經(jīng)是青藏本土文明最重要的發(fā)源地,也是吐蕃王朝崛起之前藏地規(guī)模最大的文明古國。意大利的圖齊教授認為,象雄位于今帕米爾高原及后藏地區(qū)之間,其西部疆域延伸至巴爾蒂斯坦(Baltistan)、和闐及鄯善南部,北部包括羌塘草原并與突厥接界,東北與蘇毗(Sum pa)接界,東面及南面則與雅魯藏布江流域的諸小邦國接壤。根據(jù)西藏苯教藏文文獻的記載,象雄王國可分為里象雄、中象雄和外象雄三部分(或上、中、下象雄三部分)。據(jù)苯教學者扎敦·格桑丹貝堅贊所撰《世界地理概說》載:里象雄為岡底斯山西面三個月路程之外的波斯(Par zig)、巴達先(Bha dag shan)和巴拉(Bha lag)一帶;中象雄位于岡底斯山西面一天的路程之外,包括象雄王國的都城——瓊隆銀城、象雄十八王的領地、苯教竹、許、芭、梅(Bru Zhu Spa Rmevu)四大世續(xù)喇嘛家族的發(fā)源地;外象雄以瓊波六峰山(Khyung po ri rtse drug)為中心,也叫孫巴精雪(Sum pa gyim shod),包括三十九個部族,嘉二十五族(Rgya sde nyer lnga),即今安多上部(Mdo stod)地區(qū),絕大部分住民信仰苯教。
據(jù)才讓太考證,象雄王國的疆界西起大小勃律(今吉爾吉特-巴爾蒂斯坦),沿喜馬拉雅山脈向東南延伸,在囊括今印度和尼泊爾的一小部分領土之后,向東北一直延伸至昌都和安多地區(qū),西部可抵蔥嶺與和闐,北至藏北羌塘草原及今青海玉樹,東部包括以丁青為中心的今西藏那曲、昌都一帶的廣闊地域。其中,在苯教傳統(tǒng)地理概念中,丁青亦被稱為瓊波丁青,是著名的苯教瓊氏(Khyung)家族自象雄岡底斯山腹地向東遷徙時留下的最大的聚居點,至今仍保留著濃厚的苯教文化傳統(tǒng)。陳慶英進一步指出,外象雄以蘇毗為主要部落,其地域橫跨唐古拉山脈南北,包括整個藏北草原地區(qū)。具體而言,作為古代象雄王國重要屬部的蘇毗,主要位于札加藏布河北部的其香湖以東,昂伽曲河的中下游以西,麥地藏布河以北,通天河以南的地區(qū),青海玉樹也包括在內。據(jù)林冠群考證,蘇毗西接羊同(象雄),南達拉薩河谷,東及東南毗鄰橫斷山脈,北抵吐谷渾,東北與多彌相接。
察倉·尕藏才旦根據(jù)苯教文獻推測,象雄人最早的祖先為穆族人,之后鬼氏部族占據(jù)了青藏高原的中部地區(qū),穆氏部落被迫遷徙至岡底斯山西部,修建了瓊隆銀城。穆族人除與當?shù)氐耐林诤现?,還接納了因避雪災而從東方遷徙而來的三十九族部落。楊正剛曾詳細研究過蘇毗的歷史發(fā)展與衍變過程。由西藏苯教早期文獻《斯巴續(xù)部之序言》(Srid pa rgyud kyi kha byang)、《斯巴續(xù)部之跋文》(Srid pa rgyud kyi bsgrags byang chen mo)等的記載來看,早在吐蕃王朝的前身——悉補野王朝的七赤天王時期,位于襄曲流域(今青海玉樹及川西北一帶)的蘇毗嶺地精雪(Sum pa gling gi gyim shod),即上文所述孫巴精雪(Sum pa gyim shod),已經(jīng)是蘇毗最早的文化中心,該地以三十九個部族而著名。但依苯教晚期文獻的記載,蘇毗嶺地精雪遷至四川西北的嘉絨地區(qū)。楊正剛分析此變化主要發(fā)生在南日松贊征服蘇毗時期,一方面蘇毗諸部不甘受悉補野王朝的統(tǒng)治,另一方面其原住地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惡化,故東遷至川西北的嘉絨一帶。嘉絨當?shù)氐牟刈鍖W者認為,嘉絨人的主要種姓為色瓊扎(Bse khyung sbra),源于古代象雄的瓊氏。才讓太亦考證,有關瓊氏家族的苯教文獻中,明確記載嘉絨地區(qū)的藏族屬于瓊氏世系的白瓊分支的后裔。
外象雄的三十九族主要分布在以瓊波丁青為中心的今那曲、昌都和青海玉樹地區(qū)。清代駐藏大臣和寧所撰《西藏賦》載:“三十九族之吐蕃,分從青海”。原注云:“那木稱、巴延等處番民共七十九族。其地為吐蕃之舊屬,居四川、西寧、西藏之間,昔為青海奴隸。自羅卜藏變亂之后,漸次招撫。雍正九年堪定界址,近西寧者四十族,歸西寧都統(tǒng)管轄;近西藏者三十九族,歸駐藏大臣管轄,設總百戶、散百長,歲納貢馬銀兩”。事實上,清人所稱吐蕃之三十九族(亦謂霍爾三十九族、藏北三十九族),最早見錄于西藏苯教文獻,與外象雄蘇毗三十九族為同指。
由上述分析可見,蘇毗位于象雄東北部,該地域被冠以“外象雄”之名,表明了龍興于今西藏阿里岡底斯山腹地的象雄文明向西藏東北地區(qū)延伸與滲透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魏略·西戎傳》曾載,在敦煌西域南山中,從婼羌西向蔥嶺數(shù)千里的地域范圍內,駐有月氏余種蔥茈羌、白馬羌、黃牛羌。此“蔥茈羌”很有可能就是“蘇毗”的同音異譯,該史料將蘇毗與月氏均視為羌族,故稱之為蘇毗羌(蔥茈羌)。
此說恰與嘉絨藏族學者的觀點互為印證。毛爾蓋·桑木旦強調,漢文史籍中的“羌”詞來源于藏族四大氏族之一的Spyang氏(音“姜”)。今阿里岡底斯山周邊的游牧部落就是Spyang氏的后裔,此外,安多、衛(wèi)、藏三大地區(qū)亦有Spyang氏后裔,但已經(jīng)與噶、竹、扎、董四氏族融合。盡管在漢語對該藏文詞匯同音轉譯的歷史過程中,曾出現(xiàn)多種同音異譯的寫法,給羌族、藏族的族源考證工作帶來巨大的困難,但該藏文詞匯在藏文史籍中的寫法一直保持穩(wěn)定。由此不難推測,月氏、象雄蘇毗的族源實際上均與古代藏族有密切關系。
法國的石泰安教授在分析西藏居民的雜居情況時指出,蘇毗人曾一度活躍在于闐和中國突厥斯坦地區(qū),他們很有可能與西女國具有密切關系。耿少將在《羌族通史》中介紹,蘇毗羌駐于昆侖山和阿爾金山周邊地區(qū)。此外,蘇毗人、吐蕃人、突厥人、霍爾人、阿豺在哥桑(Go srnga)的寓言和rimalaprah的探究中多被視為和闐的入侵者。在和闐寓言中,曾用索皮(So byi)一詞指代蘇毗:“在和闐等三國中,漢人、紅臉人、索皮、突厥、霍爾和其他敵人多數(shù)騷亂起來,由于他們的沖突將會發(fā)生動亂”。張琨分析,藏語詞匯索皮(So byi)或(Sum pa)在漢語中被同音異譯為“蘇毗”或“孫波”。由此類推,尼雅佉盧文簡牘所記Supis人,與象雄蘇毗應為同指。
尼雅遺址地處塔里木盆地南緣,西鄰于闐,東接且末,南與西藏北部地區(qū)隔昆侖山脈相望。從地緣環(huán)境的角度而言,古代精絕國與象雄的蘇毗屬國關系密切。此外,尼雅出土文物的年代多為漢晉時期,當時吐蕃王朝尚未興起,故尼雅佉盧文書所記“Supis”人多次入侵精絕國的活動,可視為象雄蘇毗部落向北部擴張至西域塔里木盆地的證據(jù)。尤其值得重點注意的是,尼雅考古發(fā)現(xiàn)的蜻蜓眼料珠(瑯玕)與藏族人自古以來視為珍寶的天珠(gzi),不但外形驚人般的相似,作為護身符而佩戴的方式亦相同。斯坦因在尼雅西北方向疑為精絕王室府邸的遺址的垃圾堆中,發(fā)現(xiàn)8枚漢隸木簡。經(jīng)沙畹、羅振玉、及王國維刊布,這些木簡記錄了當時精絕王室成員之間互贈“瑯玕”的活動。王炳華考證,尼雅(95)一號墓地三號墓(95MN1M3)出土的蜻蜓眼料珠即為瑯玕。該墓地時代為東漢后期,蜻蜓眼料珠(瑯玕)出土時的情形如下:“蜻蜓眼料珠(95MN1M3:52),珠近圓形,天藍色地,白色圓點紋。徑1.8厘米,中穿圓孔。內穿皮帶,帶長130厘米,男尸貼身斜背”。
此外,在同棺女尸的隨葬妝飾用品中,有一櫛袋,外縫黃色寬條形絹帶一道,系帶交結處綴飾一黃白色蜻蜓眼料珠。該珠徑1.4厘米,圓形,中穿孔系帶。黃色底色上間顯白色紋。
上述兩枚蜻蜓眼料珠的出土情況,明示其為最珍貴的隨葬品。男性墓主貼身斜背此珠,表明古人相信此珠有祈福辟邪的護身功能。此外,該珠的佩戴方式,明顯與迄今仍在藏區(qū)流行的貼身斜佩護身符的方式一致。
綜上所述,尼雅考古資料充分證實,早在漢代時期,古代精絕王國與象雄蘇毗部落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密切聯(lián)系??脊艑W家們分析,尼雅遭到廢棄并非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的結果,且從遺址現(xiàn)場大量尚未拆封、堆放整齊、保存完好的簡牘文書來看,精絕人撤離得極為倉促,且有重返故土之意。是故尼雅古城遭到廢棄的主要原因應歸于當時社會政治、軍事方面的破壞性力量,很可能就是佉盧文簡牘所記象雄蘇毗(Supis)人的頻繁入侵所致。
本文最終需要重點指出的是,西域精絕國與漢晉時期的中原王朝、印度、希臘、波斯、象雄之間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軍事等領域的互動交流,絕非單一直線式的施受關系,而是錯綜復雜的網(wǎng)狀聯(lián)系。例如,斯坦因曾在尼雅遺址發(fā)掘出一件矩形蓋簡,其封泥上留有中國鄯善郡守官印之印跡;而我國考古工作者在同一地點再次發(fā)掘時,出土一件書有童格羅伽王紀年、已經(jīng)開封的佉盧文簡牘,經(jīng)林梅村考證,該文書記錄的是“公元2世紀時期的貴霜碑銘的語言”。又如,已被學界公認為出自西方的蜻蜓眼料珠(瑯玕),與自古至今藏族人民視為具有辟邪功能,堪稱“珍寶翹楚”的天珠形神皆肖,其作為護身符貼身斜挎的佩戴方式,作為古老的藏俗仍沿襲至今;同時,記錄當年精絕王室成員互贈“瑯玕”活動的文書,卻以優(yōu)美的漢隸字體書寫在考究的漢式木簡之上。此外,月氏(貴霜)、象雄蘇毗、羌人的族源實際上均與古代藏族有密切關系。尼雅考古與漢藏文獻所揭示的精絕、中原王朝、貴霜、象雄等文化在同一歷史時期、同一地域的真實交匯,為我們生動詮釋出古代象雄文明多元化特質的形成要素與演變過程。
(責任編輯:陸影)
K875
A
1003-4145[2015]04-0105-05
2015-02-08
劉潔(1974—),女,中央民族大學藏學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藏族宗教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