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東
大家叫他高老頭,背地里卻統(tǒng)一了口徑叫他“高偏花”,那是因他—只眼患白內(nèi)障幾乎失明所致。太陽剛剛斜照到山坡,他就挪過那把缺了一條腿的竹藤椅,坐在了門前。太陽剛好照亮他的上半身,他在早晨最初的陽光中瞇縫起眼,他看見整個康定城還在陰影里,睡意猶存。這樣一個小城,在大山的皺褶里,從高空看,不比螞蟻大多少,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在更大范圍的世界里,它真的可以忽略不計,比一個孤獨的人,一條孤獨的狗,還容易被人忘卻。但是這樣一個小城,花樣繁多的行業(yè),形形色色的人,并不比一個大都市缺一點什么。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處,走到大街上,個個都面善,點頭打招呼得把頸部扭軟,任何一點小事都會傳遍大半個城,讓你升起某種滿足感。
看得久了,太陽不知何時已照透他全身,現(xiàn)在,整個城市都在陽光中亮了起來。
“憨兒!”老頭忽然叫了一聲,沒人應(yīng),他又叫了一聲,還是沒聽見回答,他只好自己站起來,尋到屋后。憨兒果然蹲在那里,又在搗弄那些泥土和石塊。
“我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崩项^說。他看見憨兒抬起頭,憨兒還是那副笑臉,挺癡挺甜的笑容,要不是他永遠合不上的嘴,以及嘴邊那條冰柱一樣亮堂堂的口涎,你真沒辦法看出他是憨兒。
老頭從憨兒那雙渾濁的眼中看到了乞求。誰說憨兒不明白事情呢,他想跟老頭上街玩。老頭忍不住一陣辛酸,扭過頭去,又叮囑了一番,再也不看他,獨自一人慢騰騰地走下山去。
老頭在大街小巷間轉(zhuǎn)了兩圈,所有人都認識他,大家回避著讓開,并不和他招呼一聲。他是人們的需要,需要他的時候他就是人們的親人,不需要時,就對他唯恐避之不及,這使老頭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單和無奈。老頭自己明白這個道理,誰讓他是燒人的呢——這城里唯一一個民間處理喪事的人。來大街小巷間轉(zhuǎn)轉(zhuǎn),他知道會是這個結(jié)果,他沒抱什么希望,但他就是忍不住要來轉(zhuǎn)一轉(zhuǎn)。這樣說會讓人誤解老頭不滿意自己的職業(yè),其實不是這樣,從業(yè)幾十年,這職業(yè)讓他有一種奇異的知足感。還是幾十年前,他不過十多歲,父母又早亡,他就浪蕩在康定的大街上,一個小混混,誰會在意他呢,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孤獨,也全靠這樣混來混去,哪家有喪事他就往哪家鉆,幫點小忙,目的是圖個熱鬧,也混頓好食。他注意到從事這個行當?shù)娜?活來了煙酒管夠,還給紅包,兩口酒下肚,一大幫人都圍著聽侃。從此,凡有喪事的地方,他專呆在他們身邊幫忙,一來二去,這一整套規(guī)矩和做法,他都爛熟于心。那時候從事這個行當?shù)娜诉€很有幾個,也并不是專職的,業(yè)余弄弄而已。后來,他們漸次逝去,他們的身體也都是他給拾掇的??刀ㄊ遣貪h結(jié)合部,婚喪嫁娶都融合了兩個民族的風俗,無論漢人還是藏人,有人逝去,第一緊要的是去寺廟請喇嘛誦經(jīng),請活佛替逝者開路,并打卦算定該在家里停留幾日,該幾時上山,逝者幾時走完中陰之路,往生投胎。這一切做完,就該老頭唱主角了,從清洗逝者身體到入棺或入火匣躺定坐定,土葬的從看風水擇方位到打坑壘墳,火葬的從把火匣子抬上半山腰的民間火葬處,然后架柴壘禾,舀起一瓢瓢清油火化逝者,到三天后上山撿拾骨灰,葬于土下,都缺不了他。
把街轉(zhuǎn)遍,也不過兩小時,老頭帶幾分道不明的失望和滿足,重又向山上爬去。站在城中就可以看見他那間低矮老舊的木板房,以及房后一大片墳地,那是康定最主要的埋葬點。林立的墳丘占據(jù)了大半個山頭,那里不僅埋葬著康定人的先祖,更埋葬著老康定風風雨雨的過去。老頭相信每一個康定人有意無意間,總會抬起頭來,關(guān)注他的木板房和那一片土地。木板房是他一個同行留下的,那個孤寡的老頭有一天平靜地死在了屋里,死了幾天都沒被人發(fā)現(xiàn),要不是城里新逝了人,又差老頭請他,還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死在屋里。老頭把他火化后,從此就住在這屋里。這又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的康定城和十年前相比,已判若兩城了,只有他的老房和那片墳地成了見證。
憨兒現(xiàn)在坐在藤椅上,老頭一去城里,憨兒就不再玩泥土,靜靜坐著看康定城,看他的身影。誰說這孩子是憨的呢,他是盼著老頭回來,他為老頭擔心。看見老頭爬上山來,他的嘴咧得更開了,老頭知道他這是真正笑了。連憨兒也都是十九歲的人, 歲月就這樣不堪人度過。
那時候老頭還有過一個女人,女人是內(nèi)地來逃荒的,浪蕩在康定城里。那時候人都不富裕,討不上吃的,餓極了,夜里就爬到墳山上,偷吃墳前的祭品。老頭聽到墳間撲哧撲哧的響聲,還以為是土狼在拱著墳,拿根青岡柴打了手電筒去墳間一照,見一個蓬亂的女人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倒嚇了老頭一跳。墳地邊上呆了許多年,又從事著這一行,沒經(jīng)歷過鬼鬼怪怪的事,莫非今天遇著了?遇著也沒怕的理由,這越來越多的墳頭都是他新添的,他一手料理了他們的后事,他們該存著感激的心情。這樣想著,仔細再看,看清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餓了?”老頭邊說邊湊上前去。
女人向后直躲,想隱到墳背面去。
“別怕,我有吃的?!崩项^說。
老頭把女人引進了屋,借著昏暗的燈光,老頭看清女人臟是臟了點,但挺好。老頭把玉米饃拿出來,看女人吃,津津有味地吃,老頭就笑了,站在一邊,很開心。
女人是河南人,說一口拐來拐去的話,女人從此住在了木板房里。有一個穩(wěn)定的窩子,女人干凈起來,清爽起來,整個心思都撲在木板房和木板房里的生活上,木板房也好像煥然一新,怎么看都順眼。女人還在屋后辟出一小片荒地,種上各式蔬菜,日子開始綿密悠遠。這樣的日子讓老頭對人的一生有了另外的認識,各種希望紛至沓來,他甚至想另外干一件事,讓女人過更好的日子,讓女人知道作為一個男人,他也有和別人相同地能耐。不過眾多希望都遙不可及,像另一世的事。最現(xiàn)實也容易實現(xiàn)的,莫過于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但兩年過去了,老頭有點泄氣,女人的肚子沒任何變化,看女人消瘦的樣子,想過去的生活虧了女人,讓她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懷孩子,又覺得目前的狀況已經(jīng)夠滿足了, 生活就該有那么一點缺陷。但是女人有一天從墳地里抱回一個被遺棄的孩子,那孩子幾乎快死掉,有人掏了坑想埋他,女人砍柴碰上,驚走那個狼心狗肺的家伙,孩子就攤在地上。薄薄一張紅毯裹了,沒半點聲息,拿手探時,那點微弱的呼吸被女人細心地探到,就抱了回來。只一點糖水喂下去,孩子就醒了,老頭看見孩子的嘴咧著,涎水怎么揩也揩不完。
“他笑了?!崩项^說。
“他一直都在笑?!迸苏f。
“真好,我們有孩子了?!崩项^也笑起來,合不上嘴。
老頭固執(zhí)地認為孩子是上天給的,他為人家解決身后事,上天垂憐他,給了孩子。他把自己的意思講了,托有文化的人給取個名,別人說那就叫天賜。老頭搔著腦袋問,天賜是個啥?別人說就是天給的,完全按你的意思取的名。老頭一聽,非常滿意,孩子整天就被天賜天賜地叫著。
“他愛笑。”老頭說。
“撿了一條命,咋不笑?!迸苏f。
孩子的到來使老頭對生活又升起了無限的希望,他覺得自己這一生太順了,一個人太順利總不太好。但這不過是個驕傲的念頭,管它好不好,順就是順,順讓人高興讓人開心。如果不是女人的離去,老頭真的可以這樣開心一輩子。女人倒在床上起不來了,直嚷胃痛,女人的胃是老毛病,平時一點痛都忍著,現(xiàn)在痛厲害了,再也沒法起床。老頭把女人背到醫(yī)院,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一摸胃部,悄悄給老頭說是晚期胃癌,沒法治了。老頭又把女人背回木板房里,說是一點小毛病,躺兩天就好。那一段時間老頭傾盡所有,買來各種好吃的,女人卻吃不下,吃多少吐多少。女人越來越瘦,皮包著骨頭,老頭端著碗想勸她再吃一點,女人已說不清話了,微微搖頭,嘴張著,聲音卻不連貫,老頭努力地聽,終于聽明白女人是想喝水井子的水。水井子的水是跑馬山內(nèi)部浸出來的,養(yǎng)人,把康定女人養(yǎng)得白里透紅,女人是愛上康定了,惦記著康定的好水。老頭跑下山打了水回來,她只抿了一小口,立即吐出來。老頭看了,連聲說,一點小毛病,躺躺就好了。再喂時,她擋住了,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眼淚卻不斷掉下來。
老頭不知這一生葬了多少人,火化了多少人。山上的墳頭安安靜靜臥著,比走在街上的人還多。啥人沒葬過啊,兇死的,病死的,壽終正寢的,當官的,要飯的,一般的,啥沒葬過??!人葬得多了,老頭就覺得其間有個道理,啥道理他自己說不清楚,他就覺得自己比別人想得寬了,看得開了。比如女人吧,抱著她向不遠的火葬點走去時,她不比一只貓重多少,托著她像托著啥呢,命?身體?都不確切。他是托著自己那一段夢一般的生活呢。把火點燃,他的夢也隨著裊裊的青煙散開了,散得滿天都是。女人一走,木板房就顯得格外空曠,日子沒法再回去,回到?jīng)]女人那時的清閑和散漫,好歹還有孩子,天賜的孩子。
女人開墾的那一小片地荒了,孩子能夠自己行走時,就愛去那里,盤腿坐在地上。
老頭發(fā)現(xiàn)孩子該說話時卻說不來話,張著嘴咿咿呀呀胡亂地叫,老頭還發(fā)現(xiàn)孩子永遠都在笑,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孩子的嘴從來就沒合上過,涎水也從來沒揩干凈過,還有呢,還有孩子的眼睛越來越混濁。一切啊,一切都顯示著孩子是個憨的。
“憨兒?!崩项^說。
憨兒回過一張笑臉,咿咿呀呀不知在表達什么。
憨兒從此成了孩子的名字,久而久之,沒人再知道他曾經(jīng)叫天賜。
孩子被叫著憨兒后,老頭的生活才妥帖起來,像一個密不透風的匣子,再也飛不進任何夢幻。孩子被叫著憨兒后,老頭還患上了心痛的病,孩子愚笨的背影,沒法不笑的笑臉,孩子的一切,看著看著,老頭心里就痛起來,某根柔軟細微的神經(jīng)快斷了一樣顫巍巍地痛。老頭心里一痛,孩子就和他形影不離了。老頭去街上買東西帶著他,去幫別人料理喪事更要帶著他,大家都知道老頭有一個憨兒了。在那些守靈的夜里,一大幫人圍著老頭,聽他說話,老頭的感覺正好,有人卻不識時務(wù)地逗憨兒。
“叫我娘娘。”她們說。
“咿咿呀呀?!?/p>
女人們笑開了,她們沒一點惡意,逗孩子是她們的天性。
“瞧這孩子,笑個沒完,多可愛啊。喂,小朋友,你叫個啥?”
“咿咿呀呀?!?/p>
老頭不說話了,老頭心里又痛起來,他默默走出人群,也不再喝酒,領(lǐng)著孩子去一個僻靜的角落蜷了,悄無聲息地等待著他出場的時刻。
不過這是他剛帶孩子出來的情景,后來,老頭不再管孩子,他暢快地喝酒,暢快地說話,任女人們逗著孩子玩,只是吃飯上桌時,他會把孩子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把桌上最好的東西放到孩子碗里。孩子就這樣形影不離地隨老頭長到了十七歲。那一個寒冬老人們走的多,老頭也總在忙,領(lǐng)著孩子奔了這家串那家。處理的喪事多,老頭酒也喝不少,那一夜他正喝得迷糊,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隱隱約約聽見外面一片喧嘩。這也是見慣不驚了,走的老人年齡已近九十,是喜喪,盡可以笑鬧,沒人計較。有一陣老頭還支起耳朵聽了聽,喧鬧的聲音忽左忽右,男人的歡笑和女人的尖叫混在一起。年輕人,血在跳著呢!老頭想。他閉上眼,都快睡著了,一個女人猛地沖進屋,大叫著他。老頭睜開眼,女人惶恐的表情給老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人的眼睛圓睜著,整個臉都青了,張開的嘴和鼻子同時喘著。老頭跌跌撞撞跑出來,他看見了憨兒,憨兒被兩個男人扭著手臂,支在前面追趕那些尖叫的女人,憨兒的褲子給褪到了膝蓋處,那截不憨的陽物傲然挺立,憨兒很興奮,他想撲到女人們身上,卻始終差那么一點。老頭的心痛病又犯了,他拉著憨兒的手,連夜把他送到木板房里。
那以后老頭還領(lǐng)過一次憨兒來街上,大家都知道了憨兒的事,女人們紛紛避讓,男人們卻嬉皮笑臉地在遠處叫著憨兒。從此,老頭和憨兒不再形影不離。
太陽漸漸西斜,老頭回過頭看了看墳地,墳地間已出現(xiàn)無數(shù)個陰影。老頭嘆息一聲,忽然想起自己的年齡,該有多少歲了呢?老頭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康定城里浪蕩了多少年,少說也有七十多個年頭了??纯催@墳地,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擴著,那時候老頭還曾擔心過自己會失去這職業(yè),那是康定民政局修了火葬場時的事,火葬場里一切設(shè)備都是現(xiàn)代的,機械的,根本耽擱不了多久時間,很省事,老頭就覺得自己是過去的人了,快被這個小城拋棄。老頭沒想到有了喪事,大部分人依然爬上山來,請他料理,要火化的依然來這個民間的火化點,他們說這樣干凈。干凈是個啥意思,老頭沒鬧明白,他想康定還是康定,一時半會兒也變不到根上去。老頭對自己的職業(yè)放心時,又升起了新的煩惱:現(xiàn)在,沒人再干這個了,老頭是唯一的,他擔心自己去后這樣一個城市真的連一點辦法也沒有。別說整個城市以后沒辦法,他葬人一生,自己如果真的躺到床上,倒沒人幫他處理。想到這兒,老頭的心里涼涼的。不能再想了,好歹給自己做點事,他想在荒掉的菜地里替自己掘一個坑,到時候躺到床上被人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嫌麻煩溜掉,扔到坑里,把土填上算完事,但憨兒呢?老頭不敢想,心里又顫巍巍地痛。他甩了甩腦袋,像要把這個念頭扔出去,然后提著鋤頭來到荒地。憨兒還蹲在荒地里,泥土和石塊是他唯一的玩具,他在荒地里壘著它們。在更斜的陽光下,老頭猛地發(fā)現(xiàn)那一小塊一小塊的土堆,極像墳地的縮影,這么說憨兒是學會壘墳了?老頭顫著聲叫了一聲憨兒,憨兒回過頭,憨兒笑著看老頭。
誰說憨兒不明白呢?老頭心里又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