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管仕斌，男，1962年生，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在《當(dāng)代》《萌芽》《邊疆文學(xué)》《章回小說》《滇池》《青春》《中華傳奇》等刊物發(fā)表過作品。公開出版中篇小說集《浮出人?！贰，F(xiàn)居宣威市。

一

一條古道從天上走來又向天上走去，人們習(xí)慣叫它天道。

傳說這條古道是漢武帝時的唐蒙所修，它從波羅河北岸聳入云天的山頂上彎彎曲曲地下到河底，過了波羅河上的石拱橋又從南岸的山底彎彎曲曲地爬到聳入云天的山頂。云霧常年在北山和南山的峰巒里飄動，天和山分不出界限，因此天是什么樣子人們有點(diǎn)模糊。

波羅河的南岸十分狹窄，而且陡峭，不適合人居住，四處都長滿了蘆葦和灌木;河的南岸有很寬的河床，南山也不像北山那樣裸露怪石，滿山堆疊的都是厚厚的紅土，而且較為舒緩，這就注定波羅河南岸要有個古村。古村是由明朝大將傅友德南征時所建的兵堡演變而來的，因此留下了明朝的印跡。

古村有條明朝時候修建的古街，一律用青色的石板鋪就，石板上已經(jīng)被歲月刻出許許多多的痕跡;除去古街還有一所明朝時候建蓋的古屋。古屋坐落在古街的入口處，是兩間木架房，墻壁是用青石壘砌的，其中一間的瓦頂已經(jīng)塌陷，另外一間看上去雖然古舊，倒也完好無損，因?yàn)槔锩孀≈鴤€古人。古人沒有古屋老舊 ，但村子里的人都稱他老輩子或者老古人。

老古人一米八的樣子，身板比現(xiàn)代人剽悍得多，雖然老，但仍然挺拔筆直，他的臉龐寬大，臉面上溝壑縱橫，歲月的痕跡讓臉色變得滄桑，乃至泛著好多黑色的斑點(diǎn)。他的須發(fā)很長，但不算凌亂，他常常用手中那把足有二斤重的剪刀修理須發(fā)。

老古人手中的剪刀是生產(chǎn)隊(duì)時剪羊毛用的，剪子的碗口上現(xiàn)在也還裹著厚厚的綿羊毛呢。不過，現(xiàn)在的老古人不剪羊毛了，那剪刀除了用來剪他自己的頭發(fā)胡子外，還成了他討生活的工具，出外撿食的時候，他經(jīng)常帶著它，當(dāng)然身上還背著個編織相當(dāng)粗糙的篾籮。

所謂撿食就是自己不種地不養(yǎng)殖，從別人收過的莊稼地里收撿些主人收割漏掉的糧食，一如在別家刨了洋芋的地塊里找主人家掉落的洋芋，或者在人家已經(jīng)收割后的包谷地里尋找?guī)讉€掉在地里的包谷，或許那洋芋和包谷也是主人家不要的，比如綠洋芋，那是露到土外被太陽曬綠了的，吃在嘴里麻澀澀的，因此沒喂牲口的人家，綠洋芋就被扔到了地里，老古人會把它們一一地拾在篾籮里背回家去當(dāng)美餐。當(dāng)然，老古人撿食的東西不光包谷洋芋，也有豆子和野果什么的，夏日的時候，他還會從山里弄回楊梅和蘑菇。除了這些以外，老古人還會撿死豬，死雞，比如村子里哪家的小豬病死扔掉了，老古人就拿著他的剪刀把它大卸八塊，不好的隨地丟掉，肉多的地方則拿回了他的老屋，這就是他獲取葷食的方式。當(dāng)然，最讓村里人吃驚的是他那吃死魚的功夫，波羅河里是有魚的，每年春夏季節(jié)都會有死魚漂到沙灘上，那魚有時候是下雨漲水被沖上來的，有時候是上游的人下藥鬧昏了漂上來的，當(dāng)然到了沙灘上都成了死魚，一條條翻著白肚皮的死魚睡在沙灘上或者漂在浪渣里。這時候，老古人拿著剪刀跟隨村里的人們到河邊撿魚，所不同的是，村民們撿到的魚都是帶回家去加工了再吃，老古人就不同了，撿到魚就用剪刀刮了魚鱗，然后再剪開魚肚，扒出肚雜，隨后就用剪刀解成魚片，再從他那有些破爛的衣衫里掏出個包兒，從中拿出點(diǎn)鹽巴和辣椒面撒在魚片上，接下來就是一片一片地往嘴里喂了。

兒哩哩喲，老古人吃生魚耶！胃口不得了啦，不怪他能活這么久。村民們常常這樣驚嘆，也這樣猜想：老古人之所以能活這么大年紀(jì)，也許就跟吃生魚有關(guān)，但想歸想，古村一直沒有人為了長壽而跟著老古人吃生魚的。

又一個夏季到來了。

河灘上又出現(xiàn)了死魚，村民小組長楊二憨一聲吆喝，村里的后生們都涌到沙灘上去撿魚。

后生們來到沙灘時，老古人已經(jīng)坐在那里咀嚼白條魚片了。

快看！老古人又吃生魚了，簡直是牢里放出來的，生魚怎么能吃呢？

有人這樣一喊，其他的人也就圍到了老古人身邊，不時有人感嘆：好胃口喲！像是野人，要不怎么敢這樣吃啊。

呵呵！本來嘛。楊二憨說，他就是野人耶！你見過他吃熟食了嗎？他不但吃生魚肉，還吃生豬肉呢。

人們于是想起被老古人撿回屋里的死豬肉可能也被生吃了，心里也就把老古人和野人等同起來。

老古人不氣不惱，吃完一條白條魚，抬頭看看身邊的小伙子們說：看什么呢？你們這群小B塞子，老子吃掉的比你們見過的多。

老古人一罵，后生們覺得無趣，各自忙著去撿死魚了。

楊二憨沒有馬上離開，涎著一塊冬瓜臉好奇地坐到老古人身邊問道：這生魚好吃嗎？你也不要再叫我小B塞子了，我多少也做了小組長，可以叫小死娃娃了吧？

老古人把最后一塊白條魚片吃下去后，伸手揉揉胸脯，露出一口還很整齊的牙齒看著楊二憨笑。老古人的牙齒十分健碩，一顆是一顆的，整整齊齊，鋒利無比，只是吃東西的歲月長了，牙面微微有些泛黃。

天佑良民吶，河水生魚，魚肉養(yǎng)人！老古人瞇著眼睛說，小B塞子就是小B塞子，什么小死娃娃？劉八才能叫小死娃娃呢，這是規(guī)矩！

楊二憨有點(diǎn)震撼。他想劉八都八十二歲了才算小死娃娃，那么自己還真是小B塞子了。不過，楊二憨心里震撼的不是這個，而是老古人居然能說“天佑良民”。要說呢，老古人確實(shí)是個良民，他雖然是個撿食者，但別人莊稼地沒有收割的時候，他連一個腳跡都不會進(jìn)去，活了這么大年紀(jì)似乎還沒有要過誰人的東西，也沒有得罪過什么人，這么光明磊落地活著的人不是良民又是什么呢？

天佑良民！老輩子就是老輩子啊，你老慢慢吃吧。楊二憨說，我也去撿兩條死魚。

嘿嘿！小細(xì)米姆也認(rèn)得老輩子？好，好啊。老古人莫名其妙地笑笑說，但愿天也佑你 ，讓你多撿兩條死魚。

二

老人要有老伴，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也就是說人老了要有同輩人在一起才不會寂寞，可是古村無法找到老古人的同輩人，比他年輕的也一茬一茬地死去了。為此，老古人和他的古屋一樣寂寞，當(dāng)然老古人的門前也不是一個聲音也沒有。劉八和劉大媽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古街上呢。

八十二歲的劉八在古村算是老人了，他兒孫滿堂，須發(fā)銀白，早已不用下地勞作，有事沒事就來老古人門前的大石頭上坐著，曬曬太陽，抽袋旱煙，偶爾也和老古人說說話。

劉大媽是劉八的老婆，也七十六歲了，村里人都叫她大媽。劉大媽似乎天生的閑不住，即使兒孫滿堂了還天天做著營生。太陽剛剛照耀波羅河的時候，劉大媽的一挑木桶就會準(zhǔn)時挑到古街上，那桶里一只裝著嫩豆腐一只裝著豆?jié){。劉大媽放好桶就拖長聲音喊：豆——漿，豆——腐——腦！

劉大媽的聲音喊過，老古人就會從古屋里拿出個土碗，慢慢地來到劉大媽跟前，害羞地說：丫頭兒，我想喝碗漿。

喝吧。劉大媽笑著給老古人的碗里舀滿豆?jié){說，要不你也吃碗豆腐腦？

不吃了。豆腐是上等人吃的呢。老古人鼻梁紅紅地說，我就喝碗漿。

瞧你說的，你是個老輩子嘛，吃碗豆腐沒啥。劉大媽總是笑呵呵地說，人嘛就是人，還分什么等次？

丫頭兒不懂噶。老古人說，人生下來就有三六九等，我就喝碗漿。

老古人打死也不吃嫩豆腐，連喝豆?jié){也有點(diǎn)害羞，因?yàn)閯⒋髬尩亩垢節(jié){是用來賣的，老古人沒錢，也從來沒有使過錢，吃豆?jié){也是白吃的。

劉八看看老古人，笑了笑說：老輩子，來抽袋煙吧，都說煙酒不分家，其實(shí)豆腐你也是可以吃的。

劉八，你這小死娃娃，做人我是有規(guī)矩的。老古人邊說邊把土碗送回他的黑屋子里，然后走出來坐在劉八旁邊的石頭上，接過劉八遞來的煙斗猛吸幾口，嘴巴嘖嘖地咂響幾下，贊道：柳葉煙吶！都說吃煙要吃柳葉煙，采花得采朵朵鮮，你這小死娃娃眼水不錯，娶來的丫頭兒賢惠呢，有福氣吶。

劉八一雙眼睛就望著劉大媽笑，然后恭維老古人道：還是老輩子有福氣呀，都活到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精精神神的。

沒福氣！我活到連我媽哪天生我也沒記住，更不知道我爹是哪天死的去，還有姓甚名誰也不知道，這叫福氣？老古人一臉凄涼地說，活著死了都一樣，都一樣耶。

老輩子啊，你很有福的。劉八笑呵呵地說，咱們這古村就要成為福康村的典范了。

什么叫?？荡澹坷瞎湃藫u著一雙老手說，沒聽說過。

福康嘛，我想就是幸福健康的意思了。劉八咂口煙，一臉滿足地說，這回呀，太陽算是照到波羅河了，月亮也算是掉進(jìn)波羅河了，咱們這古村面子大了，聽說縣長工程給了很多錢吶，就要把古村建成?？凳痉洞濉?/p>

什么樣的?？凳痉洞?？老古人不懂，迷茫地問道，這跟我有關(guān)嗎？

聽二憨說，就是要把村里都搞成水泥路，還要把每家每戶的墻都刷白呢。劉八興奮地說，包括老輩子這老屋的墻也要刷白。

我這個不刷。老古人說，堅決不刷。

二憨說，全村都統(tǒng)一刷，你怎么能不刷呢？劉八眨巴著眼看著老古人說，反正用不著你動手，他們會給你刷。

刷了也沒用。老古人說，我這墻永遠(yuǎn)也刷不白。

為什么？劉八驚奇地望著老古人。

我這是明朝的房子。老古人嚴(yán)肅地說，明朝的房子明朝的墻，現(xiàn)在的人怎么能刷白呢？刷不白的東西，我不準(zhǔn)許他們刷，刷了白墻有什么好？

二憨說這叫文明。劉八抖動著白色的胡子說，我都活了八十二歲，想不到還能過著現(xiàn)在的好日子，要我說吶，現(xiàn)在比前朝好多了？

前朝？你見過前朝？老古人眨眨眼睛說，小死娃娃呀，日子就是日子，老百姓的日子哪個朝代都一樣。

老輩子啊，前幾朝我們不會有福康村，也沒有水泥路，當(dāng)然也沒白墻。劉八樂呵呵地說，我們這村馬上要文明了呢。

文明能當(dāng)飯吃？老古人說，我不要文明，我只要有飯吃。小死娃娃你不懂啊，無論有多富貴，要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吃是最硬的道理。

這個朝代愁什么吃喲。劉八說，能吃得了多少？

吃是有檔次的。老古人看看天上的太陽說，太陽是熱的，水是冷的，這吃也是分檔次的。

老輩子啊，吃重要，文明也重要。劉八說，這打了水泥路走起來舒舒服服，刷了白墻看上去干干凈凈，舒服吶。

白墻就是文明？老古人很倔強(qiáng)地說，我這明朝的老墻才文明呢。

老輩子錯了。劉八吐口煙霧，很有知識地說，老墻嘛頂多是個文物，算不得文明。

瞎說了，文物就是文明啊。老古人堅持說，沒有文物哪來的文明？

不跟你爭。劉八底氣十足地說，反正文物就不是文明，要不哪天我們一起去問問二憨，二憨懂的多，他正帶著大家刷白墻呢。

二憨也就是個小細(xì)螞蚱，懂什么文明了。老古人說，姜是老的辣呢。

老輩子呀，你是多吃過我?guī)讉€豬頭，也多吃了我好多鹽巴。劉八仍然分辨說，要說這文明呢還是年輕人懂的多，畢竟人家多喝過些墨水啊。

喝墨水是懂文化。老輩子說，小死娃娃不要譜我，我活了這么大年紀(jì)還分不清文化和文明嗎？

老劉啊，跟老輩子瞎嗑什么呢？劉大媽說，長輩是重天，要尊敬。

是了是了。劉八笑呵呵地說，?？荡逡舶ㄗ鹄蠍塾祝奶熳尪└陷呑诱f吧，二憨水平高呢。

就是呢！劉大媽笑著轉(zhuǎn)向老古人道，老輩子還想喝豆?jié){嗎？

不喝啦。老古人也笑笑說，我上山去走走，說不定能找到幾根明參、野黨參呢，山上找來的東西好啊.

老輩子說完真就拿了剪刀，順著南山的古道去了。劉大媽望著遠(yuǎn)去的老輩子說：老輩子不容易。

是不容易。劉八也說，打我記事起他就這么老了，以后多給他點(diǎn)豆?jié){喝吧。

三

古村的水泥路終于修建結(jié)束，古村的房子也都刷了白墻，乃至連廁所的墻也變成了白色的。劉八來到老古人門前的石頭上時，連頭發(fā)胡子都笑了，他說：老輩子呀，你活了這么大的年紀(jì)，見到過這么干凈的村莊嗎？這可是官家修給百姓在的呢，福康村真是?？荡辶恕?/p>

給我咂兩口柳葉煙吧。老古人說著就拿過劉八的煙袋，兇猛地吸了幾口道，有味道啊，白墻管什么用？吃不到肚子里呢，我還是那句老話，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就剩下你的沒刷了。劉八說，二憨肯定會來給你刷的，其實(shí)他也不容易。

不刷！老古人說，我這是明朝的墻，刷不白。

二憨有辦法。劉八說話的時候，楊二憨果然向老古人的房子走來了。

老輩子，我們來給你刷白墻了。楊二憨帶了幾個人，手里提著石灰水，還有刷墻的刷子。

不刷！老古人說，我這墻不刷。

怎么能不刷呢。楊二憨說，這是縣長工程，竣工的時候王縣長是要親自來的，你想想啊，咱們這村子啥時候來過縣長這么大的官？

小細(xì)米姆！你懂啥了？老古人很不高興地說，知道這村子怎么來的嗎？傅友德大將軍的軍營變的，大將軍沒有縣長大？

楊二憨有點(diǎn)尷尬，頓了頓說：老輩子認(rèn)得的東西多呢，但墻必須刷，你這房子在路邊，很顯眼的，全村都是白森森的，就你這老屋像個煤炭房，不能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啊。

我的墻不刷。老古人說，你要想文明就把我塌了屋頂那間房修好，也就要點(diǎn)椽子瓦匹什么的。

這不行！楊二憨麻下冬瓜臉說，上面讓刷白墻，沒讓修房子，修了房子還同樣刷白墻。

我要吃的，不要白墻。老古人說，反正我的墻不準(zhǔn)刷。

這由不得你。楊二憨說，縣長工程誰也阻擋不了，我們要動手了。

你敢？老古人迅速跑進(jìn)屋里拿出那把大剪子，繃著老臉說，楊二憨，你個小螞蚱兒，牛不知角尖，馬不知臉長，還給我麻臉了？信不信我剪掉你胯襠里的小雀雀？

老輩子啊，我這是在完成任務(wù)。楊二憨說，這是造福百姓的任務(wù)，你干嗎這么倔呢。

吃的！老古人的聲音拖得很長，他說：吃在肚子里才是自己的，吃的，懂嗎？

楊二憨看著老古人手中的剪刀就有點(diǎn)害怕，那剪刀鋒利無比，剪毛發(fā)剪死豬，也剪死雞死魚，還剪山中的樹枝子，當(dāng)然也可以剪掉小雀。老古人性子犟，只要他想剪，什么都不在話下。二憨愣了一會，只好讓手下回去休息，自己跑去村委會找白主任。

白主任胖墩墩的，搖搖白嫩嫩的手說：這個老不死的，他都吃什么？

死豬死魚死雞，估計還吃死耗子。楊二憨說，他是個撿食者，撿到什么吃什么，據(jù)說都是生吃的呢，綠洋芋，霉包谷他也吃。

據(jù)說個球呢。白主任說，你不會親自看看他吃什么，怎么吃？

他那個屋子黑洞洞的，進(jìn)都進(jìn)不去。楊二憨說，對了，他最饞豆?jié){，經(jīng)常白吃劉大媽的豆?jié){。

豆?jié){？白吃？白主任反問道，你知道白吃？

是白吃。楊二憨很肯定地說，老古人沒錢，也不會使錢，連錢也認(rèn)不得的。

還真他媽怪，這老古人。白主任邊說邊滿屋子亂看，突然指著兩箱牛奶說，有了，他不是愛吃豆?jié){嗎？這兩箱牛奶快過期了，拿給他去，就說是特制豆?jié){，我就不信忽悠不了他，那墻一定得刷白了。

管用嗎？楊二憨說，也許他不會喝牛奶。

白癡了你。白主任說，他能分清牛奶和豆?jié){？

那就試試吧。楊二憨說著就去扛牛奶，白主任背著一雙手率先出了村委會，一路向古屋走去。

白主任來到古街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黃昏，老古人還坐在門前的石頭上納涼。楊二憨放下肩上扛著的牛奶大聲說：老輩子，白主任給你送吃的來了。

給我送吃的？老古人的眼里冒出一絲亮光，有點(diǎn)吃驚地說，給我送什么吃的了？

聽說你什么也不會吃。白主任背著手走上前去說，錯了，不是你什么都不會吃，是聽說你喜歡喝豆?jié){，所以給你送點(diǎn)豆?jié){來。

豆?jié){用紙箱裝？老古人有點(diǎn)不相信地說，沒見過這樣的豆?jié){。

這豆?jié){比劉大媽的豆?jié){高檔。楊二憨趕緊解釋說，一會我教你吃。

你教我吃？敢情你比我還會吃了。老古人說，不過，你們送我東西就到我家坐一會吧，等我去點(diǎn)個松明結(jié)。

老古人沒有點(diǎn)電，村子里通電也有幾十年了，但通電的時候沒有給老古人拉線，原因是老古人一個人生活，沒兒沒女的，他自己沒有錢，更不會使錢，給他拉了電沒人交電費(fèi)，所以老古人幾十年沒有點(diǎn)過電;晚上的照明一直用的是松明結(jié)，當(dāng)然老古人晚上也很少需要照明，天黑了就睡覺，偶爾才需要照明。

老古人打開古屋的門時，楊二憨和白主任見到的是一個黑洞。其實(shí)，老古人的老屋白天和黑夜都一樣是個黑洞，因?yàn)橐郧暗哪敬盃€了，老古人就用木板給封住了，屋里不通光。老古人摸著黑從屋里拿出一根松明結(jié)，用他的大剪子嚓的一聲剪出斜口，然后點(diǎn)著轉(zhuǎn)身進(jìn)了老屋，楊二憨和白主任也就跟了進(jìn)去。

借著松明結(jié)黃色的光，楊二憨和白主任發(fā)現(xiàn)那老屋確實(shí)老了，所有的墻壁和樓桿樓板什么的都糊上了好幾厘米厚的塵灰，那塵灰是煙火熏出來的，黑得有些發(fā)光，乃至比漆在棺材上的漆水還要光亮。

看什么呢？老古人說，你看看我這屋子老得跟棺材板板一樣黑了，還刷白墻嗎？

墻是一定要刷的，這是縣長工程呢。白主任說，你一個人不能拖后腿。

老輩子啊，白主任都買豆?jié){來送你了。楊二憨說著打開紙箱拿出一盒牛奶，又從牛奶盒上拿下吸管插上遞給老古人道，這是高檔豆?jié){，也要新式吃法，你先吸兩口試試？

老古人就吸牛奶，楊二憨則滿屋子亂看。其實(shí)，屋子里的東西不多，就老古人撿來的食品，都用編織袋裝了，或掛著或擺在墻邊。屋子里最顯眼的東西是一個沙罐和一個銅吊鍋，這是老古人所有的炊具了。其實(shí)，沙罐早已沒有人用，銅吊鍋也是手工打制那種，如果從文物角度算，老古人這兩樣?xùn)|西是很有價值的。

二憨，你個小B塞子，干嗎要騙我？老古人突然罵道，這是牛奶，怎么哄我是豆?jié){？

這？楊二憨有點(diǎn)語塞，憋了一下道，白主任怕你喝不來牛奶，所以我只好說是豆?jié){。

老輩子也認(rèn)得牛奶？白主任有點(diǎn)吃驚地說，楊二憨狗日的說你只會喝豆?jié){。

都是媽生的，吃奶長大的，怎么就不知道牛奶了。老古人說，我牙齒都吃黃了，還分不出味道？

是嗎？老輩子也喜歡喝牛奶嗎？白主任說，喜歡的話我以后再送你些？

喜歡啊，吃奶長大的人都會懷念媽媽，懷念奶。老古人說，孫子才不喜歡牛奶。

孫子也喜歡牛奶的。白主任說，老輩子就讓二憨把墻刷白了吧，我會多送點(diǎn)牛奶過來。

嘿嘿！老古人憨厚地笑笑說，看在牛奶的面上，我就讓他刷吧，只怕他沒本事刷白。

為什么刷不白？白主任說，一個村子的墻都被他刷白了。

我這墻是明朝的墻。老古人說，我就不相信現(xiàn)在的人能刷白明朝的墻。

你讓我刷就行。楊二憨很自信地說，能不能刷白是我的事情。

呵呵，你要是能刷白這墻，天都要睜眼睛了。老古人拿著那把大剪刀晃了晃說，天是有眼睛的。

老輩子，我們就先走了。白主任說，墻嗎？明天二憨帶人來刷，刷不白我打他屁股。

刷吧刷吧。老古人說，既然想做無用功我也不阻止。

四

太陽剛剛出來的時候，劉大媽的一挑桶準(zhǔn)時頓在了古街上，“豆?jié){，豆腐腦”的聲音也準(zhǔn)時響起，老古人隨后從老屋里走了出來，不過今早他沒有去拿土碗給劉大媽要豆?jié){喝，而是靜靜地坐在石頭上烤太陽，順便看著劉大媽賣豆?jié){。這時候，楊二憨帶著六七個人挑著石灰水來到了老屋，準(zhǔn)備給老屋刷墻。

老古人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那意思是準(zhǔn)許楊二憨動手去刷。這時候，八十二歲的劉八也來到了老屋前，慢慢地坐在了石頭上。

小死娃娃怎么才來？老古人說，我想吃柳葉煙呢。

老輩子咂幾口吧。劉八恭恭敬敬地遞上煙袋說，二憨都來給你刷墻了。

嘿嘿！我正要看看這新鮮事呢。老古人很愜意地吐了口煙霧道，算來你也活到八十二歲了，但你肯定沒見過現(xiàn)在的人能刷白明朝的墻。

二憨能的。劉八說，一個村子都被他刷白了。

那就等著天睜眼睛吧。老古人深邃地說，天是有眼睛的。

天的眼睛已經(jīng)睜開了。劉八捋捋滿嘴的白胡子說，陽光照耀了古村，月亮也掉進(jìn)了波羅河，要不我們這古村怎么就成了?？荡迥?？

說你不懂還真不懂。老古人神秘地笑笑說，太陽月亮是天的眼睛嗎？

怎么就不是了呢？劉八說，它們就是天的眼睛啊。

你見過太陽月亮流眼淚嗎？老古人看著劉八，一臉的認(rèn)真。

太陽月亮不會流眼淚，我怎么能看見呢？劉八迷惑地望著老古人說，你也沒有看見過吧。

所以嘛，太陽月亮不是天的眼睛。老輩子說，你記住了，凡是眼睛就會流淚，不會流淚的都不是眼睛。

老輩子見過天眼？劉八望著老古人，一副佩服的眼神。

等你長大就知道天眼了。老古人詭秘地笑笑。

劉八有點(diǎn)納悶，他想：我都八十二歲了，還沒長大？

我去看看他們刷墻。老古人說完就回到老屋，拿了一盒牛奶出來，但沒有插吸管，只是拿著，也沒有喝。

楊二憨等人已經(jīng)開始刷墻了，只是那明朝的青石經(jīng)過歲月的風(fēng)霜，雖然碼在墻上，但也留下了歲月痕跡，一個個都布滿了篩子眼那么大的洞孔，石灰漿潑上去就進(jìn)入洞孔里面，一點(diǎn)白色也沒有顯示出來。

這墻廢料呢。楊二憨說，估計要其他墻壁的三倍。

老古人慢慢地把吸管插入牛奶盒子里，悠然地喝了一口，然后看著楊二憨他們一桶一桶地將石灰漿往墻上潑。

媽生的，吃奶長大的，奶好喝。老古人自言自語地說，好喝的奶！

潑！一桶不白就兩桶，兩桶不白就三桶。楊二憨說，我就不相信刷不白這墻。

老古人看著楊二憨他們一桶一桶地往墻上潑石灰漿，然后冷冷地又是痛徹心扉地喊：天吶！我的銀子。天吶！我的銀子。

楊二憨沒有理睬老古人，指揮著手下一個勁地往墻上潑石灰漿。大約到中午的時候，終于把老屋的一面墻壁刷白了。于是很有成就地走到老古人面前說：老輩子，刷白一面了。

天睜眼睛了。老輩子說著吸了口牛奶，冷冷地看了楊二憨一眼說，天是要睜眼睛的。

老古人說完就回到老屋里去了，晴天汪汪的波羅河上空卻傳來了轟隆隆的響聲，然后就有電閃扯到波羅河里。

要變天了。楊二憨說，停一下吧。

刷墻的人們就停下來，都站到古屋半邊的屋檐下遙看波羅河兩岸的山頭，山頭上都滾動著黑色的云彩，很快就蔓延開去遮住了太陽。雷聲和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有些嚇人，緊接著大雨就在風(fēng)聲中呼嘯下來了，嘩啦啦地打在樹葉上，也叮叮咚咚地打在瓦片上，然后就很混亂地狂瀉起來，人們都嚇得跑進(jìn)了屋里。那雨一下就是一個多小時，雨停的時候，楊二憨第一個從屋里跑出來去看古屋的墻壁，但白色已經(jīng)沒有了，墻壁上仍然是那些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黑洞洞，密密麻麻的黑洞洞。

老古人也從古屋里走了出來，看看楊二憨，再看看劉八，很老道地說：早就說過，天會睜眼睛，看到了嗎？這就是天睜眼睛。

新鮮了。劉八說，還是老輩子吃過的油鹽多，劉八沒長大呢。

還刷嗎？老古人看著一臉驚異的楊二憨說，不聽老人言，報應(yīng)在眼前呢。

刷！肯定是要刷的。楊二憨說，這是縣長工程呢。不過要等等天氣預(yù)報了，天晴再刷。

沒用！老古人說，天的眼睛是預(yù)報不了的，不信就試試。

不是天眼。楊二憨說，這是六月的氣候。

媽生的，吃奶長大的。老古人說，養(yǎng)孫不用教，只要遭三遭，南天門的橫梁是撞不斷的。

楊二憨覺得老古人有點(diǎn)不正常，所以也沒答他的話，散了刷墻的手下，一個人往村委會去了。

五

老古人的嘴巴是吃死豬死魚的，他說天睜眼睛天就睜眼睛了。楊二憨氣急敗壞地對白主任說，古屋的墻難刷，刷白了也會遭雨淋，稀奇了呢。房子的墻雨能淋到？

那房子的椽子爛了幾溝，那房子的檐口也掉了半截。白主任十分平和地說，你急個什么呢。

不是急，只是覺得怪怪的。楊二憨哭喪著的冬瓜臉終于松弛下來，他說，主任吶，那墻刷了也會被雨淋掉，永遠(yuǎn)也刷不白。

說哪樣話呢？白主任胖胖的臉上堆下笑容說，瞧個好日子突擊刷白，反正竣工典禮的時候那墻一定要白，王縣長來的時候必須要看到白。

你是說只要縣長來的時候是白的，以后白不白不用管了。楊二憨面露喜色地說，這倒好辦，瞧個黃道吉日，再看看天氣預(yù)報，找個晴天舉行竣工典禮，早上突擊刷白，縣長來時肯定是白色的，即使不白也能看到我們正在施工，典禮肯定能圓滿的。

還不憨嘛。白主任說，二憨吶，凡事有個變通，只要王縣長肯定了咱們的?？荡褰ㄔO(shè)，以后白不白當(dāng)球一甩呢。

呵呵，我當(dāng)然沒有主任聰明。楊二憨笑笑說，要不怎么不是我當(dāng)主任而是你呢？

對了，古橋邊的亭子蓋好了嗎？白主任說，那可馬虎不得，要放功德碑的，這是縣長工程，功德碑上也要寫上縣長親自督辦。

亭子已經(jīng)蓋好了。楊二憨說，功德碑就是你的事情了。

當(dāng)然，碑文我都請人寫好了，字我也請縣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來書好了，在刻著呢。白主任說，辦事情就要捏拿個輕重，王縣長的工程是怠慢不得的，功德碑是面子工程，一定要下心做。

是要認(rèn)真做。楊二憨笑笑說，這些常識都不懂還怎么混呢。

竣工典禮就定在八月十六吧。白主任說，有福有祿，天氣預(yù)報也是個大晴天，功德碑立在波羅河邊，上上下下的人都能看到，我們也算對得起王縣長了。

縣長真的會來嗎？楊二憨有些遲疑地說，我從來沒見過恁大的官哦。

所以說要好好準(zhǔn)備。白主任說，包括村里的衛(wèi)生也要打整好。

我這就去通知各家各戶。楊二憨說，到時候一定讓縣長滿意。

楊二憨出了村委會，親自去古橋邊看了一遍亭子，亭子有四米多高，白主任說功德碑有二米八，加上碑座就得三米多，因此楊二憨督辦的亭子建了四米多高，功德碑豎起來還有足夠的空間。楊二憨想，這樣的亭子王縣長見了一定滿意。

楊二憨看了亭子，然后回村召開群眾會，說縣長要來，各家各戶一定要搞好衛(wèi)生，柴草也要堆放整齊，誰家影響福康村的形象，往后上面有好處就不給誰家。

古村于是緊張起來，家家戶戶都忙著高衛(wèi)生，一直忙到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總算豬圈牛圈都干凈了。

八月十六一大早，楊二憨指揮一伙人拼命往古屋的墻上潑石灰水，然后又指揮一伙人從小學(xué)校里抬桌椅板凳到古街上，各家各戶也都出兩個凳子來到古街上。下午，?？荡蹇⒐さ涠Y就在古街上舉行，縣長要親自來看望鄉(xiāng)親們呢。

古村的人臉上都堆滿了微笑，因?yàn)樗麄兙鸵娭h長了，波羅河邊見過縣長的人還沒有幾個呢，所以人們都沉浸在見大官的喜悅里。村子里不帶微笑的人估計只有老古人了，他拿了盒牛奶，走在古街上，樣子有些滑稽，歪頭耷腦地看著楊二憨等人布置會場。

紅色的布蓋住了課桌，課桌上面開始一瓶又一瓶地擺放奶色東西。

這也是豆?jié){？老古人走上前問楊二憨。

這是奶茶。楊二憨說，奶茶呢。

奶茶？老古人說，沒吃過，也給我一瓶吧。

這是主席臺上的人喝的。楊二憨說，下面的人喝的是礦泉水，要不就給你一瓶礦泉水吧。

礦泉水還不如波羅河里的水呢。老古人說，我要喝奶茶。

奶茶不行。楊二憨說，奶茶只夠主席臺上的人喝。

哎！這天是不睜眼睛了。老古人長長地嘆口氣，陰森森地喊道：蒼天啊，你睜睜眼啊。

老輩子，吃鹽米的嘴不能亂說話。楊二憨有點(diǎn)發(fā)急地說，今天是?？荡宓拇笙踩兆?，天是不能睜眼睛的。

天是你管得了的嗎？老古人有點(diǎn)惱怒地說，你就等著吧，天一定會睜眼睛。

呵呵！楊二憨昂頭看看日頭汪汪的天，笑了笑說，老輩子，今天是黃道吉日，天不會睜眼睛的，道士都瞧過呢。

天干不依甲子算。老古人詭秘地笑笑說，小細(xì)米姆，你就等著吧，天一定會睜眼睛的。

午飯后，古屋的墻終于被刷白了。白主任也來到古街上檢查了準(zhǔn)備情況，因?yàn)榭h里和鄉(xiāng)里的人馬上就要來了。

好！白主任滿意地說，二憨辦事就是行。

楊二憨笑笑，正想跟白主任說點(diǎn)什么，但有人喊小轎車來了，然后就跟著白主任去迎接領(lǐng)導(dǎo)。

一輛又一輛的車停在古街旁邊，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dǎo)走了下來。既然是竣工典禮，領(lǐng)導(dǎo)們的第一要務(wù)是檢查工程的情況，白主任就帶著王縣長以及鄉(xiāng)里的頭頭腦惱們先看村里的水泥路，再看看白墻，還有那些堆得很整齊的柴禾以及突擊弄干凈的牛圈豬圈。

王縣長站在清澈的陽光下，標(biāo)直的身材加上整齊的西裝，還有黑亮的皮鞋，看上去就很威嚴(yán)。他那張有些圓潤的臉塊上也泛著亮光，堆著笑的眼睛也像在說話，人們一看就有些氣度不凡呢。

好！王縣長揮了揮手說，做的好啊。

大大小小的官員，包括最小的楊二憨都異口同聲地說：是王縣長領(lǐng)導(dǎo)有方，是王縣長關(guān)心到位，這古村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是我的功勞，是人民政府的關(guān)心呢。王縣長說，是國家在關(guān)心大家。

在我們眼里，白主任不遺余力地說，政府就是王縣長，縣長就是人民政府。

你很會吹牛拍馬的。王縣長望著白主任說，但我很欣賞你的辦事能力。

白主任得到王縣長的夸獎，臉上就堆滿了笑，嘴也更甜了。他說：縣長啊，我們這兒的古道古橋都是文物保護(hù)單位，縣長工程也會成為文物保護(hù)單位的，因此我們在河邊上建了座公德碑，可以跟古橋麗美呢。

什么功德碑？王縣長說，看看去。

在河邊上。一個矮個子男人突然跑到王縣長面前說，那亭子是我親自找人設(shè)計的，請縣長去過過目。

我們鄉(xiāng)長為建那亭子確實(shí)費(fèi)了不少心。白主任表白道，碑上的字我可是請縣書協(xié)主席寫的。

人們這才知道，鄉(xiāng)長就是那個矮子，也才知道這古村的建設(shè)從縣長到鄉(xiāng)長再到村長，最后到村民小組長，個個都是費(fèi)了心思的。

挺會辦事的嘛。王縣長的臉上就多了幾分笑意，興奮地說，走！看看你們的杰作去。

一群人就簇?fù)碇h長到了波羅河邊，一座輝煌的亭子出現(xiàn)在眼前，雕梁畫風(fēng)，翹櫞斗拱，琉璃放光，確實(shí)是個很完美的建筑。亭子中高達(dá)三米的石碑筆直挺拔，中間那行“王縣長工程功德碑”是用顏真卿體寫的，很有廟堂之器，而且都涂成了鎏金的。

古村又添一景了。矮鄉(xiāng)長說，這亭子也是要名垂千古的。

做好事嘛！王縣長若有所思地看著那爬滿青苔的古橋說，這石拱橋風(fēng)雨滄桑幾百年了，自然是文物;還有那條古道經(jīng)歷過多少王朝更替，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烽火硝煙，它們是真正的文物，這亭子只能說又添一景了。

是啊。矮鄉(xiāng)長立即匯報道，縣長啊，有了這個新景，我們打算把古道古橋一起開發(fā)成旅游景點(diǎn)，繼續(xù)讓?？荡逑蚯鞍l(fā)展。

這座亭子花了不少錢吧。王縣長想了想說，夠豪華氣派的。

不多不多。白主任說，也就三十來萬，我們建造這座亭子是很細(xì)心的，自從福康村開始建設(shè)亭子也就跟著開建了，亭子的工程是細(xì)致工程，我們一點(diǎn)也不敢馬虎。

其實(shí)，白主任他們也不容易。矮鄉(xiāng)長表揚(yáng)道，他們是一分錢掰成兩分使，圓滿完成了?？凳痉洞宓慕ㄔO(shè)。

做事情嘛就該這樣，不做就不做，做了就得做好。王縣長望望那行鎏金字，不無感慨地說，做好了縣里是會給傾斜的。比如打造旅游景點(diǎn)的事情就是個好想法，縣里肯定支持你們，趕緊拿出個規(guī)劃，寫成報告上來。

有縣長支持，我們就更有信心了。矮鄉(xiāng)長說，回去舉行竣工典禮吧。

一行人又簇?fù)碇蹩h長回到了古街。

六

古街的陽光仍然是溫暖的，老古人坐在自己的老屋前，左手拿著根樹枝樣的東西，右手拿著那把老式剪刀，很認(rèn)真地刮著樹枝，然后將那樹枝喂到嘴邊咔嚓咬下一截，嚼得嚓嚓地響，仿佛就是在吃仙物，表情顯得十分舒張。

其實(shí)，老古人吃的不是樹枝，那是他從山上找來的一種參藥，叫天星，因?yàn)槟菛|西是從土里往外長，像蘿卜一樣露在土外，常年經(jīng)受陽光雨水，所以它的表皮是綠色的，人們也稱為明參，中醫(yī)以為明參能提神補(bǔ)氣，當(dāng)作上好的中藥。在古村，能夠吃上明參的恐怕只有老古人了，因?yàn)槟菛|西生在深山里，很難找到，現(xiàn)在的古村人除了老古人外是沒人愿意去深山的，因此享受明參也就跟他們無緣了。

老古人甜美地享受著自己收獲，面前的光景也就跟他無關(guān)了。

楊二憨拿著麥克風(fēng)大聲地吼叫著，指揮著各家各戶要認(rèn)真整齊地坐下，因?yàn)榭⒐さ涠Y馬上就要開始了。

群眾們就坐到自己家拿來的凳子上，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等著王縣長等人入座，楊二憨給每一個人都發(fā)了一瓶礦泉水，很多人沒喝過呢，拿在手里捏來捏去，都舍不得打開。

竣工典禮開始，請各位領(lǐng)導(dǎo)到主席臺就坐。白主任清脆的聲音終于響起來了。

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在王縣長的帶領(lǐng)下，一個個走上了主席臺，分別在自己的牌位面前坐下，每一個人的面前都有了一杯奶茶，當(dāng)然領(lǐng)導(dǎo)比不得百姓，對那奶茶似乎不特別感興趣，沒有拿在手里捏來捏去，更沒有將它打開。

老古人沒有到凳子上就坐，也沒有去看縣長的臉塊，他在嚼著明參呢，很有滋味地品味著明參。

竣工典禮開始！白主任喊，鳴炮！

一串好長好長的爆竹就被點(diǎn)燃了。響聲開始如滾雷一般炸開來，煙霧也在古街上空飄起，波羅河谷里蕩出恐怖的回應(yīng)，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好不容易爆竹的聲音停止了，白主任開始介紹參加竣工典禮的領(lǐng)導(dǎo)，百姓們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大官們的長相。

老古人吃完一段明參，再用剪刀開始刮下一段的皮，根本就沒有看那會場一眼，雖然會場就在他的門口，也在他的眼下，但他關(guān)注的仍然是手中的東西。

漫長的領(lǐng)導(dǎo)介紹終于完了，這時候的天空已經(jīng)沒了陽光。

請王縣長講話！白主任的聲音十分恭敬，但隨著他恭敬的聲音，頭頂上卻響起了更大的聲音。

嘭，咔！轟隆隆——

響聲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大，天空也一下比一下黑，一下比一下黑，這時候人們才意識到從天上傳下來的是雷聲。哐——隆隆——

上天的怪叫伴隨著烏云滾動，一條條閃電從天上直插波羅河谷，哐——隆隆——隆隆——

響聲讓人心驚膽顫，大雨也如泄洪般襲來，人們就見到臺子中央白白胖胖的縣長站起來被帶著往屋里走，然后大家都紛紛往屋里走?；杼旌诘乩?，雷聲雨聲，怪叫聲混亂成一種驚懼，直讓人汗毛倒豎。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恐怖的聲音終于褪去，屋外又出現(xiàn)了亮光。人們這才從各自的屋里來到古街上，發(fā)現(xiàn)古屋的墻又變成了明朝的墻，老古人站在那里冷冷發(fā)笑，見人就說：明朝的墻就是明朝的墻呢。

這時候有人大喊：亭子被雷打了。

亭子被雷打了？白主任吃驚地說，功德碑呢？

去看看。楊二憨帶頭跑到古橋邊，矮鄉(xiāng)長、白主任、王縣長等也都到了古橋邊，只見那四米多高的亭子被揭去了頂蓋，二米八的功德碑被雷劈腰打斷，有半截已經(jīng)掉到波羅河里了。

這么會這樣呢？白主任一臉狐疑地說，怎么會有這么罕見的雷呢？

都怪老古人那張吃死豬死魚的嘴。楊二憨說，他前次說天睜眼睛天就下雨，這次說天睜眼睛天就打雷了。

什么老古人？什么天睜眼睛？王縣長有些納悶地向楊二憨問道，他說話就那么準(zhǔn)？

準(zhǔn)呢。楊二憨說，早上我布置會場的時候，他要奶茶我沒給，他就詛咒說天要睜眼睛，這不？還真的睜眼睛了。

帶我看看去……，王縣長吃驚地說，帶我去見見那個人。

王縣長就被帶回老街，他看到古屋的白墻換做了青色，也看到了老古人那間塌了屋頂?shù)姆?，還有老古人手里拿著剪刀以及他正在吃的綠色東西。

老人家吃的是什么呢？王縣長望著那根像樹根一樣的東西問道，這也能吃？

我在吃天星。老古人說，這東西養(yǎng)人吶。

胡說了，你吃的分明是苦參，因?yàn)樗鼜牡乇砻骈_始生長，所以也叫明參，古村的人誰都知道。楊二憨搶先教訓(xùn)老古人道，老輩子啊，這是王縣長，你怎么能騙他呢。

小細(xì)米姆啊！老古人罵道，明參即是天星，天星就是明參吶！

王縣長的臉色就突然白了，當(dāng)然他把老古人的話聽成了“民生就是天心?！?/p>

老人家，你給我說說天心和民生是什么？王縣長很謙卑地說，晚輩請教你了。

晚輩？也就是個小B塞子嘛。老古人咬了一口明參說，天心給人需要的，民生也是百姓依賴生存的。刷白墻干什么？我這是明朝的墻了，你們不問問這墻下的人能不能吃飽，偏偏要把它幾百年的面目刷白，你們不問問豬圈和牛圈里是不是關(guān)著豬和牛，也不問牛和豬大不大，偏偏要給牛圈和豬圈打掃衛(wèi)生？都在做些無屁眼的事情呢。

白主任的臉上露出了羞紅，楊二憨的額頭也爆出了青筋，矮鄉(xiāng)長在一旁急成熱鍋上的螞蟻，都在驚慌著老古人的話語冒犯了王縣長。王縣長的臉上開始泛出青灰色，但卻繼續(xù)謙卑地說：老人家說得好啊。

我說得好不如天睜眼睛。老古人吐了點(diǎn)吃在嘴里的渣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做了屁大點(diǎn)事就想給自己立碑，人活著就想勒石刻碑，天不打雷才怪呢。

老人家教訓(xùn)得對！王縣長轉(zhuǎn)身看看楊二憨說，奶茶還有嗎？

還有！楊二憨干脆地回答說，還有的。

全部拿來給老人家吧。王縣長握了握老古人的手說，祝你老健康長壽。

已經(jīng)活得很長了。老古人笑笑說，都活得認(rèn)不得姑媽什么氏了呢，縣長保重哦。

老輩子開玩笑了。王縣長轉(zhuǎn)身對白主任說，典禮就算開過了，剩下的事情是將半截功德碑炸掉，然后把那個亭子掀掉，還有就是把老古人那間塌了的房子修起來。

是！白主任像軍人一樣回答得十分干脆。

還有你！王縣長指著矮鄉(xiāng)長說，本來是為百姓做件事情，但每一個人都不腳踏實(shí)地，都在心懷鬼胎，都在考慮自己，以后再做這種無屁眼的事情定要遭到天譴！哼！哼哼！我怎么會有這樣的下屬呢？

你怎么不問問怎么會有這樣的你呢？老古人揮著剪刀說，路是從天上走下來的，最終還要走回天上去，王縣長也不要怪罪下屬了。

謝謝你！老人家。我們走吧。王縣長說著向老古人深鞠一躬，然后向轎車走去，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也就向轎車走去。

轎車隊(duì)伍從古街沿著新修的公路開出波羅河峽谷時，古村上面又有了陽光，一條虹從天邊延伸到波羅河里;只是河兩岸的山頭上仍然云霧繚繞，好的是那條古道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人們的眼里，儼然是從天上走來，又向天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