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薇 生于1978年,寧夏海原縣人。曾先后在寧夏人民出版社、黃河出版?zhèn)髅郊瘓F陽光出版社任編輯。
我的爺爺奶奶住在山區(qū),當(dāng)然這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們?nèi)宰≡谀抢?,不過已是長眠。
我那時是個小學(xué)生,有一年春節(jié)隨爸媽由城里去看爺爺奶奶。如果沒有記錯,那年我爺爺走路時摔傷了。
那里山大溝深,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路。從城里去,要先坐長途汽車到縣城,然后再轉(zhuǎn)手扶拖拉機一路“突突”著才能到。往回返的時候,大雪封了路,連平時能坐的拖拉機也不敢走了。歸期已至,不得已,當(dāng)時陪在爺爺奶奶身邊的我大哥,借了親戚家的驢,套了個兩輪的架子車送我和爸爸媽媽去趕班車。
村子被一條無名河分為兩半,奶奶家在南山的半山腰上,我大哥套的驢車在北坡的平地上等著。一早,我和爸媽提著行李從南山家里出來。奶奶連頭帶臉系了一塊折成三角形的黑色晴倫圍巾,一件黑色大襟棉襖,一條黑色闊腿老棉褲,褲腳綁著黑繃帶,一雙三寸小裹腳撐著個高大的身材,走起來著實讓人不放心。奶奶拄了拐棍堅持要送出來。從房門送出來,爸媽說:“媽回吧,雪厚,別送了?!蹦棠讨还艽饝?yīng):“對!”拐棍已不由自己似地向前探了出去。從大門里送出來,爸媽說:“媽回吧,雪厚,別送了?!薄皩Γ 庇炙偷介T前的麥場前,“媽回吧,雪厚,別送了?!薄皩Γ 庇炙偷铰房?,“媽回吧,雪厚,別送了?!薄皩?!”路是下坡,又有積雪,這一回陡滑的路終于阻住了奶奶相送的腳步。我們下了坡,我轉(zhuǎn)頭回望,奶奶仍拄著拐棍站在半山腰的崖邊上,我給奶奶喊話:“奶奶回吧!”我們過了河,我轉(zhuǎn)頭再看,奶奶拄著拐棍站在半山腰的崖邊上,我把手攏在嘴邊:“奶奶回吧!”我們上了驢車,我再轉(zhuǎn)頭,奶奶拄著拐棍站在半山腰的崖邊上,我站在車上給奶奶招手。大哥趕著驢車“的的”地走了好遠,我又轉(zhuǎn)身看時,一個只有火柴大小的小黑影依然動也不曾動地立在皚皚白雪里,我用盡全力晃動手臂。小黑影越來越小,在凜冽的山風(fēng)中一動不動……
十年前的冬天我去北京出差,順便去河北老家探望男友的姥姥。她已經(jīng)八十多歲,身體一直不好。男友一直念叨,是姥姥把他帶大的,姥姥對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找個像中央電視臺主持人李瑞英那樣的媳婦。我便帶著男友和姥姥的心愿去了河北,不管我是不是達到了姥姥的標準,我想應(yīng)該了卻這份心愿。
從北京輾轉(zhuǎn)到了河北的農(nóng)村,也頗費周章,幸虧男友的舅舅一家開車去火車站接。初次見姥姥,對于一向口訥的我來說,其實真的不知說些什么好。只幾句寒暄,便沒有下文可以表達我的熱忱了。好在來看我個這“景”的親戚不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我便聽懂聽不懂地應(yīng)著,之后吃了頓河北家鄉(xiāng)飯——熬白菜、貼餅子,又得趕回北京。
姥姥久不下炕了,聽我要走,硬是讓人取了棉大衣披上,要了拐棍,姨姨、姐姐攙著,眾親戚們擁著,從炕上慢慢下來。我說:“姥姥別送了。”姥姥又移到了房門口,我說:“姥姥回去吧,外面冷。”姥姥又跟著移向大門。我也勸不住,便急急地跟了舅舅一家上了車,快些走吧,不說再見了,姥姥還能早些回屋。
舅舅發(fā)動了引擎,一曲《金蛇狂舞》也隨著響起來,車在窄窄的鄉(xiāng)間小路上緩緩地啟動了,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了后視鏡里姥姥的身影。滿頭的白發(fā),滿面的疲倦,身披軍大衣,雙手拄在拐棍上,在后視鏡里顫顫抖抖地由特寫漸漸變成全影,倏地在路的轉(zhuǎn)彎處切換了鏡頭。雖有老老少少十幾口人簇擁著她老人家,可我腦海里卻在瞬間閃現(xiàn)出那個一動不動的小黑影……
任“金蛇狂舞”,我已潸然淚下,突然間明白了,爸爸媽媽坐在驢車上為什么不肯回頭看一眼,哪里是不肯,是不忍啊。只有少不更事的我才沒心沒肺地回望、招手……我咬緊牙關(guān),才沒有失聲,車里只有發(fā)動機的噪音伴著“金蛇狂舞”……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尋找一個詞來表達我的心情,直到看到龍應(yīng)臺先生的《目送》。是的,只看到那兩個字,我便釋然了,就是“目送”!原諒我盜用了這兩個字來做標題,我實在找不到其他的語匯抒發(fā)。
“目送”,兩個老人,就這樣在我的腦際,一遠一近,一黑一白,一模糊一清晰,一孤寂一羸弱,目送了我一程又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