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虹
(綿陽師范學(xué)院,四川綿陽 6 21000)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1888-1923)是一位享有“英國的契訶夫”之稱的女作家。她為20世紀英語短篇小說的發(fā)展做出了杰出貢獻,是現(xiàn)代短篇小說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曼斯菲爾德出生于新西蘭,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文學(xué)理想,她19歲時只身去了英國。她一生大部分時間在倫敦度過,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開始于此、成就于此,因而,曼斯菲爾德便自然而然地被認為是一位與倫敦主流文化界密不可分的英國作家。Chatterjee曾這樣評價曼斯菲爾德:“她是第一位將自己的一生致力于短篇小說發(fā)展的英國作家?!保?]Kaplan 也認為,“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和維基利亞·伍爾夫同屬英國現(xiàn)代主義的靈魂人物。”[2]顯而易見,評論家們對曼斯菲爾德及其作品的評價,幾乎都是基于她是英國人這樣一個基礎(chǔ)之上的。實際上,盡管曼斯菲爾德也曾有過身份焦慮和迷失的經(jīng)歷,但她終究意識到自己是新西蘭人,因而有責任將被淹沒的國土讓舊世界刮目相看。
論及文化身份,當代文化研究大師斯圖亞特·霍爾在《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一文中認為,至少有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第一種立場是‘文化身份’定義為一種共有的文化,集體的‘一個真正的自我’,隱匿于許多其他的、更加膚淺或人為地強加的‘自我’之中,共享一種歷史和祖先的人們也共享這種‘自我’。也就是說,我們的文化身份反映共同的歷史經(jīng)驗和共有的文化符碼,這種經(jīng)驗和符碼給作為‘一個民族’的我們提供在實際歷史變幻莫測的分化和沉浮之下的一個穩(wěn)定、不變和連續(xù)的指涉和意義框架。”[3]因此,世界各個角落的人都會關(guān)注“我是誰?”“從何而來?”“到何處去?”“我的文化身份在哪里?”“我的根在哪里?”社會由個體組成,他們在既定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下勢必會找尋他人及社會對自己的認同,從而為自己在這個特定的社會文化團體中所詮釋的個體角色定位。
實際上,曼斯菲爾德也曾徬徨于“我到底是誰”的問題,她曾告訴朋友奧特琳,說不清楚自己什么時候是在生活,什么時候是在表演,又說“我是否還有真正的自我?”然而在所有這些的背后,在她那魔幻般的新西蘭童年里,似乎有著一個神秘的避難所,那兒曾經(jīng)有過一個純真的孩子,有她“真正的自我”。對新西蘭“真我”身份的確定促使曼斯菲爾德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優(yōu)秀的作品,成就了她的名垂青史。曼斯菲爾德心中的新西蘭身份意識幾乎滲透到她的每一部佳作中,幫她重新找尋到根之所在。
曼斯菲爾德從小就特立獨行,受不了哪怕是家里或者殖民地中上層階級對她人生的規(guī)劃和束縛。當她為了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回到威靈頓時,曼斯菲爾德覺得特別沉悶和壓抑,恨不能立刻離開這愚昧無知之地,到大千世界體味人生百態(tài)。因此,她發(fā)憤圖強,想方設(shè)法逃離那個讓她窒息的家。終于,曼斯菲爾德在她19歲那年成功地“逃”到了倫敦,從此踏上了艱辛的創(chuàng)作之旅。在倫敦的頭幾年里,初來乍到的曼斯菲爾德能夠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作和生活,但“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她卻飽嘗了孤獨、失落、貧窮、戀愛失敗、懷孕乃至流產(chǎn)的種種不幸。雖然她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歐洲度過的,但周遭的種種“異樣”目光和偶有入耳的“殖民地人”的字眼,讓曼斯菲爾德倍感孤獨和憂傷,這種感覺甚至比她在新西蘭的時候更為清晰和強烈。
無盡的孤獨感和疏離感不僅吞噬了曼斯菲爾德的私生活,還入侵到她的文學(xué)生涯中。20世紀初葉,婦女,尤其是殖民地的年輕婦女,將寫作當做終生職業(yè)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為了融入當時倫敦的主流文化圈——布魯姆斯伯里,曼斯菲爾德博覽群書,筆耕不輟,付出了難以置信的艱辛和努力。她也幾度試圖與他人建立友好關(guān)系,尤其是那些文藝圈成員,以得到同行的認可,樹立她的自我身份。然而,不管有再大的抱負,付出再多的努力,身處異鄉(xiāng)的“陌生人”,曼斯菲爾德從未真正被當時的主流文化圈所接受和認可,高雅體面的舊式生活方式和上層階級的價值觀,使這些“知識分子”們在看待外鄉(xiāng)人和殖民地人的曼斯菲爾德時,不可避免地戴上了有色眼鏡,或許還將她視為一個入侵者,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她是新西蘭人。即便是后來在倫敦的文學(xué)界產(chǎn)生了些許影響,曼斯菲爾德仍舊覺得自己是一個“邊緣人”,一個“呆在被自己叫做布魯姆斯伯里知識分子中間格格不入”的人。作為一名被稱作“小野蠻人”的殖民地人,曼斯菲爾德從未真真正正地為20世紀早期的主流文化群——布魯姆斯伯里所接納。
漂泊的生活,與家人和朋友的疏遠愈發(fā)使曼斯菲爾德感到困惑、焦慮和迷茫,作為生活在英國的殖民地人,曼斯菲爾德見識到也經(jīng)歷過英國人對殖民地人的種種態(tài)度。曼斯菲爾德充分意識到:對英國,對英國人而言,自己無非是個“局外人”,一名“流浪漢”,一位匆匆“過客”,這讓她對安全感和歸屬感產(chǎn)生了強烈的渴望。在她的日記中,她經(jīng)常以“小殖民地人”自居;對外,她卻常常佯裝出“自己是英國人”的模樣。然而,無論裝的有多像,曼斯菲爾德十分清楚,別人眼中的她不過是個“陌生人”,一個“只是在倫敦花園的草地上漫步的一個無足輕重的殖民地人,允許觀看,但不準停留……”[4]事實上,在倫敦呆的越久,越是讓曼斯菲爾德感覺孤獨和無所依靠,她曾在日記中寫道:“我知道在英國的生活并不是我的,一點兒都不是?!惫陋毟泻吐淠幸恢敝哺诼狗茽柕聝?nèi)心深處,直到1915年,也就是她的弟弟萊斯利參軍到達倫敦這一年,才略有改善。
霍爾說過:“‘身份的喪失’,只有在這些被忘卻的聯(lián)系再次被置于適當?shù)奈恢脮r,才開始彌合。”[3]1915 年2 月,萊斯利——曼斯菲爾德唯一的弟弟,因軍事訓(xùn)練抵達倫敦,困惑、迷失于自己游離身份的曼斯菲爾德也迎來了屬于她的“身份彌合”之時。自離開威靈頓到英國求學(xué)以來,曼斯菲爾德幾乎再也沒有見過她最疼愛的弟弟。因此,在萊斯利短暫停留于倫敦之際,姐弟二人盡情地追憶他們在威靈頓一起度過的美好的童年時光,曼斯菲爾德終于能夠重溫久違的姐弟情深。這次難得的小聚打開了曼斯菲爾德關(guān)閉已久的記憶閘門。童年、家人和祖國的點點滴滴,猶如山泉瀑布般傾瀉而出,一股腦兒地涌入她的腦海中。
然而,不幸卻悄然而至,萊斯利在1915年10月的一次軍事訓(xùn)練中不幸喪生,這讓曼斯菲爾德傷心至極,痛不欲生。事實上,萊斯利的死亡是一個契機,一方面,它讓曼斯菲爾德的精神瀕臨崩潰;另一方面,它為姐弟二人的美好回憶披上了霞衣,使她的心更加貼近那個生她養(yǎng)她的家庭和殖民地小鎮(zhèn)。走出弟弟死亡陰影的曼斯菲爾德有了全新的、強烈的渴望:她要讓那座如今看來似乎比任何時候都美麗和燦爛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在她和弟弟的童年回憶中散發(fā)出迷人的光彩,以全新的姿態(tài)呈現(xiàn)于世。在她看來,原滋原味的新西蘭生活才是瑰麗的珍寶,姐弟二人的童年回憶似乎已經(jīng)成為那個充盈著美好、純真和真實的遙遠家鄉(xiāng)——新西蘭的象征。因此,每況愈下的健康狀況雖然攔阻了曼斯菲爾德重新踏上歸途,但她的目標卻格外清晰:“我要把我自己國家的回憶寫下來。我要寫我自已的國家,直到儲藏在我心中的記憶完全枯竭。不僅因為這是我應(yīng)該償還給我的國家的一筆‘神圣債務(wù)’,也不僅因為我和弟弟出生在那里,而且也因為那是我夢牽魂縈的地方……我從未遠離過那兒。我渴望用我的筆,賦予它新的生命。啊,還有那些人——我們在那里曾愛過的那些人——我也要寫。這是一筆‘感情債務(wù)’。我要讓我們那個默默無聞的國家躍入舊世界的視線,哪怕只一剎那的時間。它是那么的神秘,那么的令人驚嘆,仿佛在漂游,在呼吸……”[5]
曼斯菲爾德相信,“對一個作家來說,移居他鄉(xiāng)沒有好處,只有害處……我認為對一名作家來說,惟一的生活方式就是汲取他真正熟悉的生活”。[4]盡管花了不少時間,但她最終意識到新西蘭本身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在對時光飛逝的惋惜和對“被自己拋棄的”祖國的回憶之余,曼斯菲爾德決定,以一種有著全新主題和風格的創(chuàng)作理念將自己在威靈頓的早年生活躍然紙上。她要讓已故的親人和朋友在那個虛擬世界重生和重聚,互訴衷腸。實際上,曼斯菲爾德對自己是新西蘭人心存感激,她深深地感到離棄的故國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屬。
霍爾曾在談及一個人的社會身份時說到:“身份是在自我和社會的‘相互作用’中形成的。自我的主體仍然擁有一個被稱作‘真我’的內(nèi)核或本質(zhì),但它是在與‘外界’的文化社會和由其提供給它的身份的不斷對話和交流中形成修正的?!保?]換言之,一個人的社會身份受多種社會元素和經(jīng)驗的影響,它是個體、他人以及社會間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在倫敦早年的孤依生活將曼斯菲爾德推向了“陌生人”的邊緣,而和弟弟萊斯利的淺聚則讓她意識到自己真正的歸屬地——“被自己拋棄”的新西蘭。懷著遠大的抱負,獨居倫敦的曼斯菲爾德竭力想和周圍的人,特別是布魯姆斯伯里的知識分子建立良好的關(guān)系,結(jié)果卻被冷漠地當作“入侵者”而拒之門外。然而,正是在和這些人和他們所處的文學(xué)圈的“不斷對話”中,曼斯菲爾德才恍然大悟:她不是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英國人。萊斯利的出現(xiàn)和死亡從真正意義上喚醒了曼斯菲爾德心靈深處對自己新西蘭身份的確定。她深知自己浸透著新西蘭血液,縱然相隔萬里,她的心一直和遙遠的殖民地小鎮(zhèn)緊緊相依,那塊未被發(fā)現(xiàn)的國土和它的人民已在她的心里生根發(fā)芽,駐扎安營,她將竭力“使舊世界對這未發(fā)現(xiàn)的國土刮目相看”。[4]
萊斯利的死亡固然是偶然的,但它卻必然成為曼斯菲爾德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決定性轉(zhuǎn)折點,非但令她重拾了“真我”,還極大地鼓勵和幫助她尋找到新的創(chuàng)作源泉和素材。曼斯菲爾德不再是受困于“我是誰”的漂泊無依的浮萍,她已經(jīng)為自己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重新樹立了積極的目標:書寫自己的國家,書寫她在新西蘭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和最珍貴的回憶。
[1]Chatterjee,Atul Chandra.The Art of Katherine Mansfield[M].New Delhi:S.Chand&Company Ltd,1980.
[2]Kaplan,Sydney Janet.Katherine Mansfield and the Origins of Modernist Fiction[M].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1.
[3]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A].羅剛,劉象愚.文化研究讀本[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0.
[4]陳家寧.曼斯菲爾德書信日記選[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
[5]Murry,John Middleton.The journals of Katherine Mansfield[M].London:Constable&Co.Ltd,1954.
[6]Hall,Stuart& Held,David&McGrew,Tony.Modernity and Its Futures[M].Cambridge:Polity Press in association with Blackwell Publishers and The Open University,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