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伽
他只是重復(fù)地強調(diào)他與世隔絕,非常寂寞,說他特別想上岸,海上的生活枯寂無聊,苦悶難耐。
我想告訴他,在岸上喧嘩的世界里,其實我和他一樣,感到枯寂,可我不想破壞他的幻想,終究什么也沒有說。
總是很冷,不管在哪里,只要睡著,我就會感到寒冷而無所依傍。醒來的時候,家中空無一人,說話都有回聲,如同幽谷。我一個人醒著,坐著,沒有回應(yīng),仿佛這空蕩蕩的世界本該這樣。人們的身影將我遠離,這樣的光景也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
我常?;叵脒@幾年來的日子,時間一直走著,走慢時覺得疲憊,走快時又把什么都忘了。過得好的時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過得再差,也慢慢能熬過來。我沒有工作,日子久了就以為自己不會工作。生活總會告訴我,不做事就一無所有。身邊的朋友升官的升官,結(jié)婚的結(jié)婚,甚至二婚,我還是老樣子,在人問及近況時只能用“湊合”二字搪塞。漸漸地,有些朋友也就消失在了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通訊錄里。
我常常想起來三年前的冬天,那時我常常南京和上海兩地跑,沒有事情做的時候就在外灘步行,買瓶礦泉水和一些吃的,從外灘一號走到外白渡橋,再從外白渡橋走回來。如是反復(fù)走了不知道幾千遍。走累了就找個地方坐下,抽煙,喝水,吃東西。大概所有人都看得出我的多余,我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來觀光的人把他們的相機給我,讓我?guī)退麄兣恼樟裟睿總€人都笑得那么幸福。我從來不拒絕他們,一邊按快門,一邊心里祝他們幸福。有時候我和素不相識的人坐在同一條長椅上,看黃浦江對面的東方明珠,或者轉(zhuǎn)過身來看和平飯店、海關(guān)鐘樓和浦發(fā)大廈。我?guī)е咀雍凸P,把這一帶的西洋歷史建筑全部考察了一遍,記下它們的建造日期、建筑師和施工單位,沙遜和鄔達克,格洛尼,公和洋行,德和洋行,通和洋行,1919,1923,1927,以及無數(shù)根象征著當時最時髦的古典折衷主義建筑的羅馬柱。有時我坐在鐘樓對面,看著遠東第一建筑的穹頂,時針冷冷地轉(zhuǎn)動,仿佛有話要說,它已經(jīng)被無數(shù)人看過了,無數(shù)人記得它,卻無人能被它銘記。我的心情也許它懂,但我不懂它的心情。
黃浦江上的游艇在夜里燈火輝煌,同一條江里,拉沙子的船只悄然駛過,不知去向何方。有些船是準備出海的,我便想象著自己在船上,駛向大海。這樣遐想會讓自己輕松一些。那年,我的一個朋友在中國遠洋運輸集團的漁船上做真正的水手。他們的船經(jīng)常開到公海去捕魚。有幾回我在深夜里接到他的電話,他說他們的船正在海上。他感到寂寞極了,常常深夜跑到甲板上,看黑夜里無垠的海面,他告訴我,不知為什么,海水在黑夜里能發(fā)出微弱的光,這樣的光可以看到船舶駛過的蹤跡。我跟著他的描述遐想,覺得那場面很壯觀,但是他不覺得。他只是重復(fù)地強調(diào)他與世隔絕,非常寂寞,說他特別想上岸,海上的生活枯寂無聊,苦悶難耐。
我想告訴他,在岸上喧嘩的世界里,其實我和他一樣,感到枯寂,可我不想破壞他的幻想,終究什么也沒有說。
雨天的葬禮
一位朋友的家人去世了。
那天下午,很意外地接到朋友的電話,請我去參加他父親的葬禮。我拿不定主意,去還是不去。最近心事如麻,何況又天天下雨……
最后我還是決定去。我在電話這頭說,“好的,我會來,別太難過了啊。”然后掛掉了電話,把手中抽了一半的煙掐滅在煙灰缸里。
晚上我翻開衣柜,想找一件葬禮上穿的衣服,卻找不到哪怕一件純黑色的外套或者正裝。我沒有正式的黑西裝,基本上都是紅、藍等純色,或者花紋繁復(fù),要么就是格子。我似乎永遠不可能主動去買正裝,而且是故意的。
晚上室友回來,我敲開他的門,管他借黑色正裝。他打開衣柜隨手就翻出來一件給我。我試著穿在身上,并不合身,肩線都快到手胳膊了。室友身材比我高大,他的衣服穿在我身上一看就是借來的。
室友問我是不是要去應(yīng)聘工作,我說,要去參加一個葬禮。他看著穿西裝的我,突然笑得很開心,說,“你穿這個就像賈樟柯電影里的小武。”
半夜的時候,我躺在床上,外面在下小雨。我想弄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答應(yīng)朋友去參加葬禮。他是怎么想到請我,而我為什么又要答應(yīng)他呢?可能是我對這位素未謀面卻已去世的老父親的一生感到好奇并且惋惜吧?朋友和我?guī)啄隂]見面了,畢業(yè)后各做各的,也沒有什么能夠發(fā)生交集的事讓我和他見個面。他現(xiàn)在在蘇北老家做公務(wù)員,具體做什么樣的工作,不得而知。
一夜沒睡好,天剛亮我就起身,洗澡,整理衣冠,把我的長頭發(fā)束在后面,好讓我的朋友家人們感到不那么驚悚。
我穿好昨晚借來的黑色西裝,去長途車站買了去蘇北的大巴車票。全程要三個多小時。在車上我方才感到困意。這大巴不是高鐵,滿車坐的都是面如土灰,離家出來討生計苦錢的人們。雨還在下著,每個人都拿著傘,車里面滿是人們帶進來的雨水。滿車都是人群散發(fā)出來的各種氣味,汗水,煙味,工地上的灰塵和廚房里的油煙。他們說的話在我耳中一直如蜂鳴般雜亂地嗡嗡作響。
車窗外的風(fēng)景了無生趣。不知過了多久,我睡著了,進人一段大同小異的夢境。我夢見自己提著行李,在看不到頭的公路上走,路過堆滿骯臟殘雪的一個個樹坑。
突然,朋友的電話鈴聲把我吵醒。他告訴我說,他已經(jīng)在車站等著接我,問我?guī)c到。我問了司機,告訴他,還有兩個小時。然后又陷入半夢半醒之中。車上的人們?nèi)耘f吵吵嚷嚷,車載電視里傳來不合時宜的香港功夫片的打斗聲,陳真正在虹口道場和一個日本人決戰(zhàn)。
大巴尚未駛進車站,我就看到了我的朋友。他在車下朝著我笑,沖我揮了揮手。我跟他上了車,一路無話。倒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因為此行的屬性和氣氛,我覺得應(yīng)該保持肅穆。
朋友家是一間復(fù)式帶閣樓的公寓,一樓坐滿了人,各自說話。他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啜泣,幾位老人在她身邊輕聲安慰著她??吹贸?,他們家信基督教,因為有牧師和他的幾個助手在那里準備葬禮儀式上用的東西。
朋友把我?guī)У蕉娱w樓的客房,幫我安頓好行李,說:“你先休息一會兒,我下去招呼一下客人,我們一會兒就出發(fā)?!眅ndprint
朋友退出去。我躺在床上,蓋著他們家的被子。這床棉被散發(fā)出陌生人的體味。窗戶就在床邊,我朝窗外看,透過被爬山虎覆滿的玻璃,看到樓下被雨水淋濕,反著光的小區(qū)廣場。
我在窗臺旁抽了兩根煙,覺得此刻我應(yīng)該想點什么心事才好,可那片帶著雨水的蔥蘢綠葉卻讓我想不起來任何人,任何事。
過了一會兒,朋友回來了,叫我下樓,送葬的隊伍準備出發(fā)。
每個人都打著傘,朋友捧著他父親的遺像和鮮花,他母親捧著骨灰盒走在前面,后面的人跟隨他們上了車。我們被安排在一輛大巴上面,向公墓駛?cè)ァ?/p>
基督徒的葬禮儀式很簡潔,沒有人哭泣。穿著黑衣服打著傘的牧師為死者祈禱,“一粒種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jié)出許許多多的籽粒來……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在這個世界上,凡愛惜自己生命的,必失喪生命;凡恨惡自己生命的,必保守生命到永生?!?/p>
下面的眾人開始默哀,隔了幾分鐘,從不同的方向傳來不同的聲音,他們在輕聲說:“阿門?!?/p>
雨開始小了,雨聲伴隨著祈禱聲,突然讓我感到安詳。
我看著朋友安放好骨灰和遺像,并放上鮮花。我端詳著這位剛剛作古的老父親,想從他臉上的表情和皺紋里讀出點故事,腦子里閃過的卻不是事件,而是沒有他的一個個場景。
葬禮就這么結(jié)束了,我們原路返回。
朋友家人送走了牧師和親朋,一家人坐下來休息。我仍舊去閣樓上,因為不想介入一個剛剛失去主人的家庭和他們的瑣事。仍舊是那床被子,它覆蓋著我,無夢的睡意朝我襲來,我毫無防備地進入了沉睡。
醒來已經(jīng)是傍晚,雨停了。我打算回去。
我把借來的黑西裝疊好,裝進行李箱。再一次從閣樓的窗戶往外看。落日掛在西邊,余暉從朝西的窗戶射進房間。
我從樓上下來,看見客廳墻上掛著朋友父親的遺像。屋頂?shù)牡跎染徛匦D(zhuǎn)著,客廳里沒有開燈,他們一家坐在餐桌前,老太太一言不發(fā),兄弟姐妹幾個吃著飯,若無其事地在那里談家論業(yè)。生活像水,被劃開一個口子之后,又重新合攏,了無痕跡。
黑8球
沒人知道世界上到底存在多少個黑8球。它們在鋪著綠色絨布的球案上滾動,雙方揮桿擊打著白色母球,在撞擊聲中,黑8們黯然落袋,一場場較量讓它們滿身瘡痍,如同月球表面。它們被好勝的紳士們按照某種規(guī)則文明地爭奪,成為比賽的目的。誰都不會在意黑8們滾向哪個球袋,他們只在意最后的、決定性的致命一擊。在比賽里,黑8不屬于任何一方,它只是在擊打中運動著,疲倦地從一處奔向另一處,過早地進入球洞則意味著失敗和懲罰。這讓黑8成為不情愿的裁判者,因而所有的黑8都被賦予了肅穆且悲壯的色彩,無人理會它們的孤立和創(chuàng)傷。但假設(shè)一張球桌上沒有了它,競爭便無從談起,就連其他球存在的意義也失去了。
我常常見到臺球桌前人們的驚呼和哀嘆。不過這也僅僅是暫時性的。作為紳士們休閑時間的一個補充,他們通常都會接連打好幾局來消磨時光。黑8在無數(shù)次的爭奪中顯得格外無情。因為沒有人永遠是勝者,也無人一直失敗,人們縱使明知這一點,也要為了自己的顏面故意詛咒命運,偏頗地認為它本來就應(yīng)該給人們帶來幸運和勝利。
而我看到它時,它僅僅是一枚黑色的,坑坑洼洼且?guī)в袛?shù)字的石球。晚間人們休息時打幾局,在球桿頂上涂上防滑的藍色巧克。大多數(shù)情況下,滑桿之后才涂巧克的人其實都是技藝不佳的選手,涂巧克僅僅是為了挽回一點尊嚴。如果兩人之前有賭賽,當黑8進洞后,輸?shù)囊环骄偷梅畔虑驐U,把鈔票扔在球桌上。贏了的人固然自鳴得意,還要為了顯出贏得并不輕松的樣子,挽起袖子,掏出紙巾擦擦臉上那并不存在的汗水,再把球桿收好。而鈔票最后是一定會被拿走的。
在他們休息的空當,會有人來把所有進洞的球逐個掏出來,用三角架重新擺好,并把白色母球擺在這個三角形頂端的對面。我對白球并無好感,因為它沒有原則上的屬性,僅僅是一枚工具。而出于對游戲天生的厭惡,我在一個大家走神的空當偷偷從桌上把黑8拿走了。這讓他們的游戲無法繼續(xù)。
實際上誰也不會在意這枚球的失蹤,興許他們會另找一張球桌,或者去玩飛鏢、撲克什么的。他們有太多的辦法消遣一生,一枚球的失蹤對他們而言,瞬間就被忽略了。而我這種惡作劇僅僅是一種形而上的破壞感。我所得到的,只是一枚被多次撞擊而變得不光滑的印著號碼的石球。一旦離開球桌,它就什么也不是。
此刻,它正握在我手里,我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當我感到沉重或是突然對惡作劇失去興致的時候,我就隨時把它扔掉。
焰火
凌晨的時候,我仍然與失眠為伴。手表的背光提醒我,現(xiàn)在才是夜里三點。離天亮還早得很。月亮慘淡的光落在白紗窗簾上。此時有風(fēng)把窗簾掀起,我被外面的風(fēng)吹透,節(jié)省下來的半支香煙也抽完了。于是關(guān)上窗戶,倚窗眺望。
此刻樓下的巷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了行人,只有停著的車和一條夜游的犬。突然,沒來由的,夜空中升起一串焰火,灰白色的火光在空中寂寞綻放又倏忽消失,同時傳來零星的爆炸聲。到處沒有一點人的氣息,月亮冷冷地掛在西邊天空,仿佛這個世界已無情地將我拋棄在了一個遠離地球的異度空間,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細微的如焰火般的寂寥和灰燼般的落寞。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過焰火了,更沒有親自去放過焰火,只在2009年春節(jié)的時候買過一盞孔明燈。賣燈的人問我要不要寫上什么心愿,或者送給誰,我說不用。他把孔明燈給我,看了我一眼,問我為什么不寫點什么呢?我說,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愿望落空。它寫著你的愿望,卻最終會帶著你的愿望灰飛煙滅。沒有一盞孔明燈會真得飛到你想要傳達的那個人面前。
那個夜晚相當?shù)乩?。我?guī)е酌鳠魜淼降胤狡У墓と擞霸?,在已然荒地般的院子里點著一支香煙,燃起了孔明燈。一點點火星變成一簇火苗,孔明燈迅速被熱空氣充滿,搖搖晃晃地升上天空,我看著那團寄托著我難以名狀的希望的紙與火越飛越高,終于在遠處的一片灌木叢上空,它燃燒了自己。
我裹緊身上的大衣,腳下踩著枯葉,撕扯遍地的十幾年前的電影海報——它們發(fā)出斷裂和毀滅的脆響——向著回家的地方走去。沿途碰見的盡是離開家的人,夜色中我看不見他們的面孔,他們像一些幽靈,無家可歸的幽靈。
罷了罷了。我回到家,收住思緒,關(guān)了燈,想早點睡。睡眠遲遲不來。我望著窗外,半透明的光線,月亮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我在黑漆漆的床沿呆坐,并且預(yù)言:到明天,到后天,和永遠,今天的一切終將土崩瓦解。但是我知道,明天,還有后天,一切都將照舊。這世界比我頑強得多。
我很累了,想睡覺。明天,還有朋友要回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