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
1
城門敞開著,運水木車、雜役、士兵、送親隊伍,面帶古老的表情,絡繹穿梭。雄心勃勃的王佇立山崗,俯瞰他的土地臣民,愉悅在內心膨脹,催動他握緊刀劍的手微微顫抖。
城門敞開著,我看見他們,聽見他們的聲音。那些身影如同云朵,在秋天的曠野里亦幻亦真,那些我聽不懂的語言,像樹林制造的神秘風聲。
四百年前,他們在這里;四百年后,我和他們都在這里。
城已消失,轉化、發(fā)酵,被爬蟲螻蟻分解。非凡的靜寂中,眾多靈魂伏于泥土,根須向下,身體長成石塊兒,或薔薇、藍馬蓮,或別的什么植物。長成石塊兒的,拉近天和地的距離,變作草本科的,燦爛了山的顏色。
城曰佛阿拉,山叫雞鳴山。
兩者位于赫圖阿拉,蘇子河南岸。
第一次拜訪佛阿拉,在山根停住腳步,撒開視線觀察,驀然想到承德避暑山莊——人說,那座皇家圍場呈羅圈椅狀,而眼中的雞鳴山,分明避暑山莊的壓縮版。這讓我暗中稱奇,捋一捋中國的脈搏,從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乃至遼金西夏元宋明,還沒有哪一段封建史如此耐人尋味。我想,貌似的巧合,莫不是神的暗喻?就像一件事的發(fā)生,曲折浮沉,兜了一大圈,終點竟是始點。我這般想,絕非妄加揣度,事實上,清王朝的開國皇帝誕生赫圖阿拉,他的兒孫苦心經營二百多年,末代皇帝溥儀以戰(zhàn)犯的身份,回到先祖創(chuàng)業(yè)地服刑,可謂興與斯,亡與斯。期間,一段重要情節(jié)給我們深刻印象,即1861年咸豐病死避暑山莊,之后,葉赫那拉氏再怎么折騰,也不過徒勞掙扎而已。這樣說來,大清帝國的童年和晚年,豈不都在一張椅子上存照,奮斗、中興、覆滅三大階段層次清晰,讓我們遙想追思。
佛阿拉亙古野性,狼蟲虎豹出沒,公元十五世紀,它的原始狀態(tài)因森林文化與草原文化的沖突被打破。
歷史上的東北,是學界頗為頭疼的麻煩,研究者晝夜伏案梳理,仍嘆息隱現(xiàn)莽莽叢林的身影撲朔迷離。譬如穢陌、夫余、靺鞨、韃靼等等,一支支部族跳躍奔騰,強大的欺負弱小,弱小的奮起反抗,倘爭斗失敗,要么消失,要么遷徙。后來,草原文化的介入,進一步復雜棲居森林的部族關系,如韃靼人和女真人的斗爭,刀光劍影,水火不容。韃靼的活動區(qū)域,原本集中在呼倫貝爾草原,公元八世紀中葉,韃靼人聯(lián)合烏古斯人抗擊回鶻,勢力趁機滲透色楞格河下游,并逐漸向蒙古高原中南部延伸,到回鶻滅亡,韃靼人已大規(guī)模進入漠南、漠北。隨著時間的推移,韃靼日益強大,及至金代,漠北草原斡難河上游地區(qū)的一支部落里,一個具有人類半文明、半原始的雙重性格的人——鐵木真橫空出世,這位將忠誠、狡猾、無情的背叛和勇猛等因素創(chuàng)造性地混合一體的成吉思汗,從荒蠻的土地上崛起,指揮他的蒙古大軍攻城掠地,取代大金建立元朝。
偉大的世界征服者親手締造的馬背帝國,未及百年終結,給我們留下驚鴻一瞥。
這一次擁有中國最高權力的人出身卑賤,目不識丁,為了活下去,討飯當和尚造反什么職業(yè)都愿意嘗試,直到做了明太祖,總算找回尊嚴。但蒙古人不甘失敗,他們依賴故土,組織力量繼續(xù)抗擊,與大明王朝勢不兩立。草原文化與農耕文化的劇烈碰撞中,森林文化插進來——女真人懷著半是復仇,半是效忠的心理,充當明王朝征繳蒙古殘余勢力的先鋒。血與火的熬煉中,代表森林文化的女真人和代表農耕文化的漢人結成一種特殊關系——成祖朱棣納女真第一首領阿哈出女兒為妃。姻親締結,標志著森林文化與農耕文化血脈相融,女真人在阿哈出領導下,更加積極地投入剿滅蒙古人的戰(zhàn)斗。
不斷廝殺的階段性結果,是女真人榮獲天朝的嘉獎,蒙古人恨之入骨。
彪悍和驍勇樹敵,一定兩敗俱傷,于是我們看到,女真人離開祖輩生活的長白山地區(qū),遷徙蘇子河流域。蒙古人四分五裂,各奔東西,散居草原放馬牧羊。
2
河流的方向,是人類跋涉的方向。
河流是最精確的指南針,引導流浪者抵達夢想的新家園。
第一撥兒女真人移居佛阿拉頗費周折,首先,他們?yōu)榈玫矫鞯脑S可,特意進京陳情,爭取天朝同意,這部分女真人在大酋長李滿住率領下,舉族遷居婆豬江流域。女真人腳跟尚未站穩(wěn)江畔,高句麗人便涉過朝鮮半島殺來,李滿住勢單力薄,只好放棄美麗的婆豬江流域,搬遷建州佛阿拉。
起初我想不透李滿住擇居佛阿拉的理由,就跟不清楚一百多年后努爾哈赤再度率部來到這里的動機一樣。從地理角度看,雞鳴山的朝向并不理想,它迎著一條大河,卻天生面北背南的缺陷。遼東山區(qū)霜寒雪冷,正常情況下,人們喜歡面南背北建筑房屋,免受漫長冬季的北風侵襲。顯然,反向的建筑結構,等于一個人將胸膛暴露給凜冽風雪。那一天親臨佛阿拉,我的疑惑找到答案,原來雞鳴山呈扇形敞開,西南古道通清河城、遼陽,有太子河入遼河;正西可達撫順、沈州(沈陽),有蘇子河入渾河,遼河、渾河兩大水系在遼陽下游匯集,入海。東方、北方屬長白山系,女真的原籍。就是說,站在雞鳴山眺望,東、北、西三個方向一覽無余,若有人來攻,數里之外便得窺見,不至于遭偷襲吃虧,若要出行,三條山路路路暢通。對于一個缺乏安全感的民族來說,這樣的地勢進退自如,何況雞鳴山下的蘇子河沖積平原平坦肥沃,適宜捕魚、狩獵、放牧、耕種。
女真人落戶佛阿拉,內心產生穩(wěn)定感,更加感謝天朝的格外恩施,于是乎,通往京城的道路上,建州女真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他們沿著太子河和蘇子河向西,滿載家鄉(xiāng)特產,覲見紫禁城里的天朝皇帝,然后帶回封賞的絲織品。
不久,第二撥女真人為躲避蒙古人的糾纏,尋著同族的腳印,前來建州合流。寂寞已久的佛阿拉生機盎然,勤勞的女真人訓練海東青,泛舟蘇子河,采集山珍,獵殺動物,種植谷粟,飼養(yǎng)馬匹,用自然的恩賜在天朝開設的馬市換取生活必需品??梢哉f,女真人大批移居建州,實現(xiàn)了由奴隸社會向半奴隸、半封建社會的成功跨越。
生活狀態(tài)的改變,進步了建州女真的思想意識,但他們尚未擺脫朝鮮人和蒙古人的魅影,加之內部的權力分配問題,很快由一個集體分裂為三大部落,史稱建州三衛(wèi)。內部不團結,蒙古人和朝鮮人借機插手,極盡脅迫拉攏之能事,破壞女真自洪武年起就與天朝建立的和諧關系。當建州女真騎著馬,跟隨蒙古人頻頻出現(xiàn)邊境,搶劫漢民財產,制造恐怖事件,當天朝知道建州女真接受了朝鮮的饋贈,再也不能容忍這種混亂局勢蔓延,計議發(fā)兵征繳。
史籍中羅列的建州血案,瘋狂的屠殺現(xiàn)場,就在佛阿拉及其周邊。血洗之前,天朝設計囚禁建州三大首領之一的董山,未幾,選調廣寧、寧遠、義州、錦州等處官軍近三萬人征繳建州。朝鮮人見宗主國動怒,唯恐殃及己身,竟也派兵進攻婆豬江,殺掉回遷的李滿住及其部族。隔月,董山被天朝下令處死。這兩件事情,發(fā)生于成化三年(1467年)九月。建州女真連遭重創(chuàng),畏懼天威,趕忙進京朝貢,獻良馬貂皮東珠等方物,希望彌補過錯,懇請寬宥。
天朝本著既往不咎的態(tài)度,原諒了建州,賞賜物品安穩(wěn)人心。地方與中央的摩擦,就這樣平息下來,雙方像往常一樣,保持著適度的熱絡。接下來的幾年,建州女真繼續(xù)從事漁獵和農耕生產,天朝這部龐大機器照樣運轉。但看似的平靜,實則埋藏隱患,因為天朝的憲宗皇帝和他的官員們,沒有認真討論東北問題的打算,更拿不出一套針對性的切實可行的辦法,緩和各族矛盾,平衡地方與中央的利益分配,而一味采取高壓政策,要么息事寧人,敷衍了事。
建州乃至東北的邊緣化,不僅是地理上的,也是天朝的憲宗皇帝和各級漢官心理上的,他們一直以鄙薄的口吻,呼女真作“夷”,他們認為,這些人遠離中原文明,野蠻、粗魯,言行無忌,其生其死,無需耗費太多精力。這種居高臨下的心態(tài),促成了舊怨沒徹底解決,新問題不斷產生,裂隙越來越大。成化十四年(1478年)二月,建州與憲宗皇帝的矛盾終于再次爆發(fā),表現(xiàn)形式是,“總兵官都督同知歐信、巡撫右副都御使陳鉞督兵攻襲建州三衛(wèi),破五十三寨,燒毀房屋二百余間,斬首二百級,獲馬一百零二匹,及盔甲軍械甚多”如此損失對于剛剛從驚魂中鎮(zhèn)靜下來的建州女真,無論心靈還是精神,都是嚴酷的摧殘,酋長們?yōu)槊庥谑聭B(tài)惡化,當年八月啟程進京,貢獻馬匹貂皮,求乞天朝開不殺之恩。本次感情聯(lián)絡的結果,以憲宗宴請賞賜布匹彩緞收場。
短暫的寧靜,意味著更大的風暴,次年,天朝決心大規(guī)模清剿“建州老營”,明軍兵分三路,左軍渡渾河,越石門嶺,至分水嶺;右軍度鴉鶻關,逾鳳凰城,摩天嶺,至婆豬江;中軍下?lián)犴?,經薄刃山,過五嶺,渡蘇子河,三軍會合后,直抵佛阿拉。在已知的天朝對建州女真的戰(zhàn)役中,公元1479年的一仗最狠戾,有關資料說,“建州人據險迎敵,官兵四面夾攻,發(fā)輕騎焚其巢穴,侵斬六百九十五人,俘獲四百八十六人,破四百五十余寨,獲牛馬千余,盔甲軍器無數”
對付一個千余居民的山寨,天朝興師動眾,即便取勝,也免不了丟人。
我注目佛阿拉的殘山剩水,回想數百年前的鎮(zhèn)壓,很為天朝不恥。我覺得,與其說成化年間對建州女真的三次清洗,莫如看成天朝在向一切膽敢挑釁者示強,亦透露天朝心底隱藏的不自信,有點兒外強中干的嫌疑。否則,對付一個統(tǒng)共千八百人的佛阿拉,犯得著調集二三萬的正規(guī)軍作戰(zhàn)嗎?
明憲宗對佛阿拉最后一次犁庭掃穴,幾乎是完全徹底,建州女真死的死,俘的俘,生擒者發(fā)配煙瘴之地。佛阿拉幾經磨礪,幾度喧鬧,終于成了一座死城。
3
焚燒佛阿拉的火焰熄滅一百多年,無涯的荒涼中,灰燼上萌芽樹木野菜,雉雞兔狐成群。到明中末葉,這座椅狀山坡再一次人聲鼎沸,風中飄蕩著炊煙的味道。這一次來的人,具有超群的軍事、政治及組織能力,他利用一個合適的借口,通過戰(zhàn)爭方式,成功地把建州女真各部置于領導之下。這個人,就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計劃來佛阿拉的時間應在公元1587年,本年度的大明王朝多災多難,洪澇、地震、旱災,輪番發(fā)生,房屋坍倒,死者無算。更可怕的是軍政兩界的損失——海瑞和戚繼光雙雙辭世。海瑞死于十一月三日,戚繼光死于十二月十二日。此時,按中國封建皇帝年號計算,為萬歷十五年。太多的事例表明,萬歷不應從事世界上最辛苦也最風光的職業(yè),若允許個人發(fā)揮興趣愛好,他適合做木匠,那樣的話,中國就少了一位庸碌的皇帝,多了一個優(yōu)秀木工。但命運偏偏安排頑固、好色、貪財、吝嗇的朱翊鈞把持一段大明王朝的朝政,管理得綜合國力逐漸走下坡路。又不能不說,他主政的中前期,逢著一幫子甘愿效勞的人,文官以張居正、徐階、高拱等為首,武職有戚繼光、劉顯、愈大猷等安疆,有了忠誠能干的臣子,萬歷再怎么消極怠工,帝國的馬車也轉動著遲滯的車輪,跋涉泥濘,顛簸前行。全國第一敢說真話的官員海瑞死了,守邊防驅倭寇,也身背軍費開支嫌疑的戚繼光死了,萬歷并未放在心上,他沒有意識到,文臣武將接連死亡是上天的警示。而全國官員及百姓們,則因皇上沒頒發(fā)告天下哀悼逝者的訃聞,自然沒必要多事,關起門來為自己生計盤算。
天朝上下離心離德,佛阿拉活潑靈動。
變化始于春正月,建州尚在寒冷季節(jié),但人人胸腔里篷著一團火,烘烤著周身,暖洋洋,熱辣辣——努爾哈赤在佛阿拉宣布立國,與老對手朝鮮、蒙古建交。
學界稱,努爾哈赤的后金,為區(qū)別大金定名。我覺著,這話還有一半沒說,那就是,努爾哈赤把自己視做完顏阿骨打,他向往山外的繽紛,要強大、擴張,走出蘇子河谷。他迷戀受人禮拜的心理快感,想讓族人體面的生活,不用再躲躲閃閃,仰人鼻息。努爾哈赤決意經營好“建州老營”,下大力氣修筑城堡,一一實踐自己的想法。他設計建造了外城、內城、城中城,城分三重,居住對象和象征意義就各有不同,關于它的功能劃分,朝鮮人申忠一在他的《建州紀程圖記》中,詳細勾畫出圖形,著述記載。申忠一說,城堡高大封閉,外城一層石磊,一層椽木,再一層石磊,一層椽木,層層壘砌,達十余尺;內城設四門與外城通,有瞭望臺、錐堞;核心區(qū)屬于王和他的家人親信,防衛(wèi)更嚴密。這樣圈起來的城,就具備了國的元素,盡管看上去簡陋。
申忠一的建州紀行,是迄今唯一記錄佛阿拉原貌的史料,后來,我憑著記憶中的這張圖,到佛阿拉逐一印證。那天,在收割完畢的農田和蔓生的草木中間,我找到虛無的門,植物下的王宮,破碎的瓷片,努力還原四百年前的人來人往。當我站在高崗,遙望數里之外的赫圖阿拉,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努爾哈赤為什么越過自己出生、成長的赫圖阿拉,而選擇一座曾經殺機重重的廢城建他的國。百般思忖,我給不出自己設定的問題答案,只好嘗試用后來人的思維,捕捉四五百年前的王的心理動態(tài),我想,他率部離開波勒密城,選擇佛阿拉建城,絕不僅從佛阿拉的戰(zhàn)略意義出發(fā)。須知,波勒密、佛阿拉和赫圖阿拉,三城相距不過十幾里,且赫圖阿拉距于其它兩城之間,佛阿拉與赫圖阿拉相比,赫圖阿拉的方位、面積、交通等條件更突顯優(yōu)勢,這于一個政治上有所圖謀的人,不會視而不見,他舍近求遠,去優(yōu)取劣,是否出于感情上的回避?我想他該有難言的心理隱秘,始終沒被人洞穿,自己也假裝忘了,權當沒這一回事。
假裝是痛感的麻醉劑,它卷土重來的時候,傷害更深,更讓人難以抵擋。努爾哈赤不愿再碰觸赫圖阿拉,是聽從了內心——他是那座城堡里的一只甲殼蟲,被繼母碾在腳底,百般折磨,父親也沒有在幼子需要的時候,給予溫暖和關懷,替委屈的骨肉懲罰續(xù)娶的女人,而是表現(xiàn)懦弱、忍氣吞聲,甚至偏袒后妻,怠慢自己的兒子。這種情況的形成,就因為那女人來自強盛的王臺部落,建州實力處在下風,任那女人如何跋扈,也不得做聲。幼年的凄苦際遇,讓努爾哈赤過早領悟了權力的優(yōu)越性——擁有絕對權力,可以干一切想干的事,能干成一切想干的事。
流云飛渡四百年,如今再過多揣摩這件事情已經沒什么意義,我們需要知道,佛阿拉長久的荒蕪,都為了等待新的塑造,它將在一段時期內,成為后金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這個新興國家的法令、外交、軍隊建設、戰(zhàn)略方針,都由小小的佛阿拉制定發(fā)布。
4
“不肥不瘦,軀干壯健,鼻直而大,面鐵而長”的努爾哈赤,建國后首次大型戰(zhàn)役,在古勒城開打。
古勒城,距佛阿拉幾十里遠,讓努爾哈赤幸福和傷感的寨子。曾幾何時,他的外祖父王杲統(tǒng)管古勒城十里水渡、土地森林,稱霸一方。努爾哈赤三兄妹在赫圖阿拉度日艱難的時候,是外祖父接納了外孫,教授努爾哈赤文化知識,啟蒙了他的思想。古勒城后來因王杲父子不滿天朝官員欺壓,屢犯邊境,幾次遭遼東明軍圍剿,王杲父子先后被殺而毀。最后一次屠城,努爾哈赤父祖裹夾其中,慘遭不幸。
這么一個令努爾哈赤壓抑憂憤的地方,他必須來了。
史稱“古勒山大敗九部聯(lián)軍”的戰(zhàn)役,于努爾哈赤來說,只能贏,不能輸。
所謂九部聯(lián)軍,均與努爾哈赤有著密切關系,但為維護自身利益,親情、友情,大家皆可忽略不計。利益誘惑,最能暴露人的本性,想考驗一個人的意志力,就給他不該得的利益。
九部聯(lián)軍以葉赫部落貝勒納林布祿為首,他與努爾哈赤的戰(zhàn)爭導火索,涉及敏感的疆土問題。之前,納林布祿幾次跟努爾哈赤強索土地,努爾哈赤一概嚴詞拒絕。納林布祿碰一鼻子灰,召集海西女真會談,專題討論海西與建州的未來關系。會后,四部信使共赴佛阿拉,就土地問題進一步磋商。各為所需的洽談注定失敗,納林布祿祭出絕招——聯(lián)合女真九部落攻擊建州,消滅狂妄的建州新興政權。
聯(lián)軍到來的消息,一次次由傳令兵報給佛阿拉,城里彌漫著恐慌情緒,連潑辣的大妃富察氏都忍不住追問努爾哈赤:“汝方寸亂耶?”這次對話發(fā)生于激戰(zhàn)前夜,彼時,努爾哈赤躺在他的女人身邊,鼾聲大作。實際上,努爾哈赤絕非富察氏擔憂的那樣,他已經安排好迎戰(zhàn)部署,靜待敵人一到,殺個落花流水。翌日大戰(zhàn),果然以聯(lián)軍慘敗宣告結束,后金繳獲大量的戰(zhàn)利品。戰(zhàn)斗的完勝,后金國士氣高昂,緊接著,建州女真的鐵騎席卷海西,葉赫、烏拉就此衰落,其他小部落盡皆臣服。努爾哈赤占領了海西,馬不停蹄地收攏野人女真,短時間內統(tǒng)一了黑龍江流域、松花江流域和蘇子河流域,徹底改變女真人三大區(qū)域隔離的狀態(tài)。
屈指數來,女真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已平靜幾百年光景,我躑躅策源地佛阿拉的時候,感嘆的不是男人嗜血奪權的冷酷,而是因為戰(zhàn)爭扭轉命運的女人,她們變相的作為人質、禮品,抵押、贈送到佛阿拉,扮演著女主人的角色,被寵愛,也被拋棄,最終在人生最美時光悲慘死去。其中,二個女人的身影永遠留在這里——孟古姐姐、阿巴亥。
翻閱浩如煙海的清史資料,不斷閃現(xiàn)孟古和阿巴亥的名字,她們不情愿地給扯進政治交易中,在男人股掌中沉浮。孟古姐姐,來自九部聯(lián)軍發(fā)起者葉赫部落,她的父親楊吉砮乃葉赫部落的老首領,哥哥是挑起那場戰(zhàn)爭的納林布祿。當年,她的父親為討好努爾哈赤,鋪墊了嫁女的一步棋。這種感情投資,使葉赫與建州血脈相依,也制造了更深的矛盾。據史籍記載,后金國遷至赫圖阿拉不久,孟古病重,想念遠在葉赫的母親,渴望見母親最后一面。努爾哈赤遂派人前去送信,葉赫部落記恨訛詐土地不成,一口回絕,孟古遺憾離世。這件事讓努爾哈赤深感受傷,所以大戰(zhàn)九部聯(lián)軍時,他親手將葉赫貝勒布齋一劈兩半,發(fā)泄積壓內心的痛恨。
少女阿巴亥嫁到佛阿拉,才剛12歲,她是在叔叔布占泰一手操辦下,離開家鄉(xiāng),孤身來此。布占泰是九部聯(lián)軍主要參與者和策劃者,戰(zhàn)敗后軟禁佛阿拉,努爾哈赤為籠絡布占泰,將侄女、女兒一股腦兒嫁給他,并在數年后釋放他回國。布占泰重獲自由,為表感恩之情,就把阿巴亥送至佛阿拉。那時,努爾哈赤已經人到中年,阿巴亥恰好和皇太極年紀相仿。阿巴亥的到來,像佛阿拉忽然綻開一朵色彩奇異的花,她讓所有女人感到威脅,心底滋長一種叫做嫉妒的東西。那些舞刀弄槍的男人們,也認為她精明得太古怪,害怕她有朝一日釀成禍端,因此老汗努爾哈赤一死,就合伙謀殺了她。阿巴亥含冤地下,兒子多爾袞攝政掌權,為母親在太廟爭得一席之位,在福陵爭一個墓穴,總算慰藉她的亡靈。誰料,日后又給順治清算皇父攝政王多了一條理由,母子倆終究一起倒霉。
佛阿拉的女主人或美貌,或多情,或直爽寬懷,但逃不出多舛命運的怪圈,在民族發(fā)展的大動蕩格局下,她們無法掌握自己,零落塵土,就像一株佛阿拉濕地綻放的金色馬蹄蓮,你只有注意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別樣風姿。
5
我是個耽于幻想的人,到了沉淀著太多故事的佛阿拉,它的欲望、粗糲、奔放,愈發(fā)讓我難辨今昔。盤旋空中的風,舞蹈的樹葉,還有成熟的果實,每一種動態(tài)的景象,都是我眼里的旗幟,獵獵飄揚。
縱觀世界歷史,還沒有哪個時期、哪個人像努爾哈赤那樣,把旗幟的作用發(fā)揮的淋漓盡致。我們知道,某政權草創(chuàng)之初,它的內部管理機制是不健全的,甚至混亂不堪,分工盲目而隨機。拿中國封建史上的農民起義來說,這些農民出身的文盲,造反的原因只有一個:沒地種,沒飯吃。他們的思想意識里,吃飽飯比什么都實惠,而造反是解決餓肚子的最有效、最直接的途徑。受文化水平的制約,手持鋤頭沖擊富人糧倉的農民們,盡管拉起聲勢浩大的隊伍,但天生的短見為失敗埋下伏筆。比如大澤鄉(xiāng)的陳勝吳廣、陜西的張獻忠、王自用、高迎祥,當然,這些農民造反派中,脫穎而出者不乏其人——明成祖朱元璋就是個異數,他的聰明,在于立法自成體系,雖然執(zhí)行效果背道而馳。
努爾哈赤不然,一朝實力增強,他馬上意識到,權利分配和軍隊建制是成敗的關鍵?;谶@種考慮,遷到佛阿拉,他立即著手制度整頓。
佛阿拉面北的山坡寬敞、平闊,莊稼地一片挨著一片,秋天熾熱的陽光下,秸稈干癟,了無生氣。在這段山坡尋尋覓覓,石堆和土坑常把我?guī)Щ?587年至1602年的時光,那時候,這里是呼聲震天的練兵場。
史料說,建州士兵除每日必練格斗,特色科目有“水練”和“火練”,強化士兵作戰(zhàn)的團體意識,磨練他們的性情。嚴格的訓練,配合女真人的剛猛、敏捷,就給了天朝軍界乃至其他社會階層“滿人不過萬,過萬不能敵”可怕印象。與此相反的,是天朝軍界由于文官鉗制,普遍人浮于事,玩忽職守,將軍們鮮有潛心研究戰(zhàn)略戰(zhàn)術者,武器裝備長期得不到更新,軍費開支無法保證。這樣的巨大反差,明軍難免心理上的畏懼,往往在大規(guī)模攻防戰(zhàn)中一敗涂地。
勇敢頑強的建州士兵,被編制到各自所屬的“旗”里面,受旗主管轄。作為高級指揮官的旗主,直接聽命于努爾哈赤。事實上,努爾哈赤的旗建制靈感,來自女真的狩獵生產。女真出圍打獵時,不論人數多少,皆依族寨結伴,按規(guī)定,其首領叫牛錄額真,管九個人。顯然,牛錄額真是低微的官職,如果將基層單位人數組合擴大到三百人,這個官職就有些分量了。努爾哈赤設置的每旗人數的規(guī)律是:旗主叫固山額真,副職兩人,叫梅勒額真,管轄五甲喇。一甲喇一千五百人;每甲喇設甲喇額真一人,管轄五牛錄;每牛錄設牛錄額真一人,管轄三百人。每旗人數七千五百人。
在佛阿拉,努爾哈赤的兵員人數有限,只組建了四旗,即黃、白、紅、藍,這四旗便是八旗雛形。搬到赫圖阿拉,隨著降服部落漸多,有生力量的快速增長,努爾哈赤擴充四旗為八旗。旗屬編制特別值得我們關注的一點,是屬員結合地域、血緣精心組成,這樣劃撥便于管理,再有,它巧妙利用了人性——作戰(zhàn)中一旦有親人朋友傷亡,必將激起生者仇恨,戰(zhàn)斗力大大增強。
這種軍制的獨特,還在于它兼行政職能和經濟職能。各旗主既是軍事長官,又是行政長官。“以旗統(tǒng)人,以旗統(tǒng)兵”。可謂軍政合一。發(fā)生戰(zhàn)事,士兵們穿上軍裝沖鋒陷陣,脫掉軍裝,又是農業(yè)生產第一線的勞動者,修理農具、耕種糧食,放牧牛馬等等。牛錄額真這時候擔任基層行政人員的工作,負責落實上級領導下達的各項任務指標。統(tǒng)籌安排諸如戶籍登記、查勘田地、分配財物、稅收、房產及日常事物。
八旗還充當司法訴訟部門,這也是努爾哈赤在佛阿拉期間的獨創(chuàng),他設置了“四審制”,即一審由理事官承辦,正聽訟大臣復審,諸貝勒定議,努爾哈赤終審。在接受文化教育有限的背景下,努爾哈赤開國之初就訂立了責權明晰的法規(guī)制度,以八旗為鋼,每一旗都是一個組織嚴密的社會團體,形成特殊的社會結構,為女真振興起到積極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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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的認識,額爾德尼(努爾哈赤稱他‘巴克什意為博士、學者。)在佛阿拉的地位,絕對不遜于不同時期的三位城主。但佛阿拉沒有這個人的痕跡,他的氣息淹沒于溝壑衰草。我覺得,處于特殊地位的他應居住內城,距努爾哈赤的“王宮”咫尺之遙——這個人,是努爾哈赤的統(tǒng)治集團中極少見的精通蒙、滿、漢三種文字的才子。
額爾德尼出生于都英額。都英額,遼東山區(qū)的僻遠之地,至今仍叫英額門鄉(xiāng)。有清一代,“英額門”作為遼東邊墻的邊防哨卡之一,時常出現(xiàn)在康熙、乾隆等人的詩歌里。額爾德尼17歲投奔努爾哈赤,做了一名文職官員,承擔后金國往來信函的撰寫編輯工作。就因為這,我猜他的住址在努爾哈赤近旁,保證隨時隨地傳喚??上Х鸢⒗粫r間演繹成荒坡,我想找一找額爾德尼的房子,看一看他在什么條件下創(chuàng)建滿文的愿望全部落空。這里沒有標識,史籍更無記述,他的影子是任意一簇草,一塊瘦石,我只能胡亂猜想,他枯坐在土炕上,對著滿桌子蒙文煞費苦心。
金代女真擁有文字,分為大、小兩種寫法,沿襲至明晚期,努爾哈赤統(tǒng)一女真戰(zhàn)爭前,金文竟遭廢棄,女真文字水平倒退,剩下語言作為思想感情的交流工具,極大地阻礙了民族發(fā)展與進步。明中葉,蒙古文字流行,而女真與蒙古同屬通古斯語種,這是努爾哈赤執(zhí)意重新創(chuàng)造女真文字的動因和基礎。努爾哈赤既懂蒙文,又懂漢文,興兵之后,與明朝和朝鮮的外交文件,建州的法令公文,由一位叫龔正陸的漢人捉筆操刀,這位師爺肚子里墨水少,文詞字意一知半解,蒙文漢文轉來轉去,往往詞不達意。為適應建州政權發(fā)展的迫切需要,努爾哈赤遂下決心創(chuàng)制滿文。
根據《滿文老檔》的記載,努爾哈赤為此召開了一次專題會,會上,理事大臣噶蓋首先發(fā)言:“以蒙古文字傳習已久,難以更制。”努爾哈赤很反感:“漢人念漢字,學與不學者,皆知;蒙古之人念蒙古字,學與不學皆知。我國之言,寫蒙古之字,則不習蒙古語者,不能知之?!备辽w堅持己見,惹努爾哈赤慍怒:“你以習他國之言為易乎?”。努爾哈赤又問額爾德尼討主意。額爾德尼沉吟著說:“以我國之言,編成文字最善”。這主意提醒了努爾哈赤,他一錘定音:“不如以蒙古字編成國語”,同時提示可以加圈點區(qū)別蒙文。這段記述很詳細,有點兒夸大努爾哈赤智慧的意思,可能,如何創(chuàng)制滿文是集體智慧的結晶。
額爾德尼和噶蓋承擔研制滿文的重任,惜噶蓋命短,在同年的戰(zhàn)爭中被殺。他死后,額爾德尼獨擔大任,晝夜辛勤,終于脫稿。事成之日,努爾哈赤喜不自禁,宣召眾大臣共同慶賀。那一天,女真人無論富貴貧賤,男女老幼,皆舉起酒碗,載歌載舞,盡情狂歡。
爾今,只有這塊土地,記住女真文字誕生的準確日期,我,我們,只能似是而非地想象,甚至遺忘。一個民族丟掉了自己的語言文字,是悲哀的,這情形像一個有軀體沒有魂魄的人,名存實亡。滿文滿語的消失,有主觀造成的,客觀因素更不容忽視,它的負面影響,是我們面對裝潢精美印刻嚴謹的滿文檔案素手無策——我知道佛阿拉幾十里外的一個山洞里,封存著成千上百萬冊的滿文檔案,多少次我想去看一看,親手觸摸一個古老民族的脈搏,幾番猶豫,終于沒有成行——我很怕我一見到那些文字,心里涌動無法名狀的痛感。
佛阿拉的風聲響起,佛阿拉的蝴蝶忽閃翅膀,野蜂子嗡嗡,山鼠奔竄,一切的聲音我都聽得清晰,可是,那幾千年流傳的通古斯語,卻時斷時續(xù),離我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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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阿拉是努爾哈赤的創(chuàng)業(yè)轉折點,在歷盡劫難的王城里,他的能量得以釋放。他沒有豐富的知識儲備,卻網絡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舍生忘死打天下;他沒有系統(tǒng)鉆研深奧的兵法理論,戰(zhàn)場這最好的課堂,幫助他帶出一支軍紀嚴明、勇敢善戰(zhàn)的軍隊;為拓展領土、施展抱負,族人、手足兄弟、夫妻、兒女可作為軍事家棋盤上的棋子,什么桃園三結義的盟誓,嚴肅美好的婚姻契約,在政治家眼里如同一張隨意踐踏的廢紙。他以改革家的姿態(tài),大刀闊斧進行制度改革,關注文化,訂制法律,創(chuàng)造文字。他精于策劃分裂,又善于搞好團結,樂于制造矛盾,又善于化解矛盾。
天生奇志的人,狹窄空間盛不下豪情,終有一天,“汗”要取代“王”。
主人走了,佛阿拉在寂寞中廢弛,它抗拒不了時間磨損,像一個遲暮的人,形容枯槁。今天,五花八門的清史研究中,佛阿拉有意無意被淡化,人們很少去想,沒有佛阿拉的艱苦過渡,就談不上赫圖阿拉的壯大,定都遼沈的決然,皇太極的崇德之治,多爾袞的統(tǒng)兵入關,乃至讓我們歌哭悲喜的二百多年清帝國。在多維的歷史進程中,佛阿拉經歷生存與死亡的激烈爭奪,承載了沉甸甸的重負。它的山石刻下文字的筆劃,土地豎起新制度的旗桿,誕生并養(yǎng)育了皇太極、莽古爾泰、德格類、巴部泰、塔拜、阿巴泰等一代雄才??上В膬r值被否定,與隔著碩里加河對峙的呼啦哈達山(煙突山)、五公里的赫圖阿拉比,佛阿拉的游客是種地放牧的農夫,漫山奔跑的小獸。這一點,現(xiàn)代人和大清王朝的歷代帝王們犯了同樣錯誤——花大力氣宣揚赫圖阿拉,贊美的詩文激情澎湃,而佛阿拉被丟棄角落,一任荒蕪。
然則遺忘未必不是好事,我覺著,廢弛是另一種保護,那些殘敗、凋零,透著蒼勁、悲愴,耐人尋味。孓立于瘦石寒水間,穿越歷史與現(xiàn)實,回首風云際會、勇士喋血,何嘗不是一種生命體驗?竊以為,歷盡千劫的古跡,埋沒大野最好,崇山峻嶺,嵯峨迤邐,攀絕壁,觀云海,氣魄吞天?;?,就讓它荒著,敗,就讓它敗著,收拾了殘局,或者粗暴地復原都不合適——它的脈象在薄土厚沙里埋藏,你一驚擾,就失了原魂。坦白說,我不喜歡花里胡哨的古跡重建,打造什么旅游熱線,我們用錢的眼光考量古跡價值,制作手段必定低劣,最終弄成牛頭馬面。所以,我喜歡佛阿拉的野、靜,這樣的大象大靜,是守望、懷念、反思,是無言的力量。
〔責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