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斌

今年像是“《紅樓夢》年”，有關(guān)《紅樓夢》的信息特別多，比如“死活讀不下去排行榜，《紅樓夢》居首”，“《紅樓夢》后28回手稿回歸祖國”，“民族音樂劇《曹雪芹》建組，紀念文豪逝世250年”……并且其中的一些后續(xù)報道，還引起了不小波瀾，幾乎演變成新聞事件。“紅樓”今年分外紅，只是顏色不太正。王蒙和他的老伙伴們都驚呆了

引人關(guān)注的先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做的那個網(wǎng)上調(diào)查——“死活讀不下去排行榜”，結(jié)果一出，王蒙和他的老伙伴們立馬就驚呆了！他們紛紛驚呼道：拒絕閱讀經(jīng)典是“浮躁越來越盛，文化的體會越來越淺”；是“愧對祖先更愧對后人的罪過”；“無異于斬斷了歷史傳承，自絕文脈”……問題似乎真的很嚴重！特別是王蒙，萬沒想到自己所鐘愛的《紅樓夢》不僅人選，還高居榜首！他當時就表示，拒絕《紅樓夢》會“造成我們的文化有斷裂的危險”。在幾個月后的北京國際圖書節(jié)的“名家大講堂”上，一向語出驚人的王蒙再出驚人之語：“《紅樓夢》都讀不下去是讀書人的恥辱！”因為被調(diào)查的網(wǎng)友超三千人，其結(jié)果真實地反映了當下讀者的民意，所以老先生不敢小覷，他要以自己的赫赫威名來“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如果說讀不下去《紅樓夢》是讀書人的恥辱，那么在《紅樓夢》產(chǎn)生之前呢？李白、蘇軾、關(guān)漢卿、施耐庵可都沒讀《紅樓夢》啊！此外，沒有出產(chǎn)《紅樓夢》的世界其他國家的讀者接觸《紅樓夢》的機會自然很少，這些國外的讀書人是不是也要蒙羞呢？如果說《紅樓夢》產(chǎn)生之前，或沒有出產(chǎn)《紅樓夢》的國度時間或空間有些遙遠的話，那么我們還是說眼前的。按王蒙的意思，這“三千網(wǎng)友”都應(yīng)當感到“恥辱”，因為他們是讀書人，要不然怎么會有“讀不下去”的體驗？要不然怎么肯花時間參與這項沒有酬勞的調(diào)查？要不然上榜的十部書怎么都是文學名著？如此看來，這三千網(wǎng)友至少該算作“草根”讀書人。

也不僅僅這些“草根”讀書人應(yīng)當感到“恥辱”，就是一些“鴻儒”，只要不喜歡《紅樓夢》都應(yīng)該感到無地自容才對。而這樣的讀書人還不少：胡適盡管是“紅學”考證派的創(chuàng)始者，卻對《紅樓夢》的評價極低，他的《紅樓夢考證》幾無贊美的話。他曾說：“《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保ā杜c高陽書》）與胡適同為“新紅學”奠基人的俞平伯在《紅樓夢辨》中認為，如果把《紅樓夢》放在世界文學中去考察，只能算個二流作品。胡適的學生蘇雪林更是毫不留情地批判《紅樓夢》及曹雪芹。她寫過《由紅樓夢到偶像崇拜》、《試看紅樓夢的真面目》、《世界文史第一幸運兒——曹雪芹》等一系列文章，只看篇名就火藥味兒十足。冰心也不喜歡《紅樓夢》，她記述道：“《紅樓夢》是在我十二三歲時候看的，起初我對它的興趣并不大，賈寶玉女聲女氣，林黛玉的哭哭啼啼都使我厭煩。”（《憶讀書》）冰心中年時再讀《紅樓夢》，評價也不高；而在老年時冰心還對王蒙說：“你為什么就喜歡看《紅樓夢》呢？我什么都愛看，就不愛看《紅樓夢》，實在沒意思?！辈恢敃r王蒙作何反應(yīng)，他肯定并未怒睜雙眼，高聲斷喝：“《紅樓夢》都讀不下去是讀書人的恥辱！”

不喜歡《紅樓夢》就該感到“恥辱”嗎？對于一部作品，哪怕是公認的偉大作品，也可能有不適應(yīng)癥的讀者，所以對無論什么作品，你都可以說“不”，并且這不意味著你狂妄或低俗。莎士比亞的作品堪稱經(jīng)典，歌德倍加推崇，托爾斯泰卻認為很糟，然而三人都是偉大的文學家。你總不至于因為托翁不喜歡莎翁，就說托翁狂妄或低俗吧？我們應(yīng)該有自己的判斷。對文學作品的鑒賞，每個人都可以不同，只要持之有據(jù)、言之成理、自圓其說即可。讀不下去《紅樓夢》，并不代表讀不下去其他眾多的名著，并不意味著拒絕閱讀經(jīng)典，完全不必大驚小怪。

對于《紅樓夢》你可以真心喜愛，也可以狂熱崇拜，還可以裝癡賣傻，但別指望人們和你一樣。要求讀書人非讀《紅樓夢》不可，讀不下去就是恥辱，只能說明視野或心胸不夠開闊，這才真正應(yīng)感到恥辱。既然不喜歡，可以不去讀，畢竟有那么多好作品等著我們?nèi)プx，畢竟一個人的時間、精力有限，何必受刑一樣地去閱讀自己不喜歡的作品呢？我們倡導多讀書，讀好書，但沒有任何一本書是非讀不可的。我們應(yīng)保持清醒頭腦，堅守自己的立場，而不要人云亦云、隨幫唱影。重要的是，要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對于暮靄沉沉胭脂色的《紅樓夢》，不讀也罷。

“見佛就拜”的滑稽表演

《西游記》中的唐僧取經(jīng)路上不辨真假，見佛就拜，結(jié)果拜了好些個妖怪。在“紅學”領(lǐng)域中，這類現(xiàn)象應(yīng)不少見。據(jù)報道：“由世界文化論壇東方國學院主辦的‘紀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暨《石頭記》后28回手稿回歸祖國新聞發(fā)布會，9月28日在北京舉行?！毕⑦€稱：學者張某某，“從英國科學家李約瑟手中接過了飄泊海外二百多年的曹雪芹手稿。……手稿在異國他鄉(xiāng)幾經(jīng)輾轉(zhuǎn)，被李約瑟收藏了”。聽起來像天方夜譚，畢竟是奇人奇書啊，要是沒有些傳奇還可以嗎？消息還配發(fā)了圖片，照例是橫幅、桌牌、海報、鎂光燈、大幅照片、白發(fā)的老者……看罷此報道，我心下明白，百分百這又是條假新聞了！清初實行海禁，延續(xù)二百余年，《紅樓夢》哪那么容易出得去？再說了，《紅樓夢》當時還沒有那么“紅”，當時還喚作《石頭記》呢，這個“勞什子”怎么能被洋大人收藏呢？我不是“紅學”專家，甚至連“紅粉”都不是，我只是以粗淺的常識加以判斷。

果然是條假新聞。中國紅樓夢學會一張姓會長說：“到現(xiàn)在我們不僅沒有發(fā)現(xiàn)80回以后有關(guān)曹雪芹的一個字，就是現(xiàn)在我們的80回的稿子，也沒有曹雪芹的手稿?！比绻嬗胁苎┣邸妒^記》后二十八回手稿，那可是劃時代的紅學文獻。此事干系重大，于是在眾所矚目之下，很快查了個水落石出。原來，張某某帶回來的并非曹雪芹親筆手稿，而是根據(jù)李約瑟提供的材料續(xù)寫的。

媒體競相轉(zhuǎn)載的“曹雪芹手稿回歸”事件，本來是一則漏洞百出的假新聞，相似“新聞”早在三年前已經(jīng)現(xiàn)身網(wǎng)絡(luò)了。更滑稽的是，在2011年12月，就已經(jīng)有了一場類似的“新聞發(fā)布會”在江蘇常州舉行；可能是覺得影響不夠大吧，于是這次移師京城，但發(fā)布會現(xiàn)場張某某還是沒有拿出李約瑟收藏的手稿，原因是他“很慎重”，不能隨便示人?！办F里看花”正是騙子常用的伎倆，要想揭穿騙術(shù)，最好的辦法就是察其細節(jié)：張某某自稱與英國學者李約瑟“私交甚好”，但據(jù)劍橋大學李約瑟研究所東亞科學史圖書館館長莫弗特說，張某某與李約瑟從未曾謀面，更談不上從其手中接過“曹雪芹手稿”；莫弗特還表示，他從未聽說李約瑟收藏過《紅樓夢》的手稿，可見所謂“后28回手稿”也是假的；張在很多場合都自稱是“國際聯(lián)合科學院”院長，而據(jù)調(diào)查該機構(gòu)完全是“山寨”的；張的續(xù)稿讓黛玉死在了寶釵懷抱里，更“妙”的是將妙玉嫁給了洋畫師……”真是與時俱進的“學者”！《紅樓夢》不看個三五遍，沒有領(lǐng)會其精神實質(zhì)竟敢“續(xù)”？所幸，該新聞事件從網(wǎng)絡(luò)熱議，到有人質(zhì)疑，再到確認造假，很快就塵埃落定，并沒有造成學界的混亂和紅學者的迷茫。

對《紅樓夢》也實在不必頂禮膜拜。四大“名著”中《紅樓夢》應(yīng)排在末位：從想象的豐富、色彩的瑰麗上，它遠不如《西游記》；從故事的生動、情節(jié)的緊湊上，它遠不如《水滸傳》；從場面的壯闊、人物性格的鮮明上，它遠不如《三國演義》。若單看《紅樓夢》中的詩詞確是亮點，但放在小說里又恰恰是癰疽：一方面它與小說的整個語體風格很不協(xié)調(diào)，詩詞一般很雅很文，而小說中的其他文字卻很俗很白，兩者顯得相去甚遠，放在一起有些疙疙瘩瘩；另一方面也給人造假的感覺，無論小姐丫鬟，無論念書多少，都滿腹經(jīng)綸，出口成章，和詩對句，毫不含糊。這哪里是一群十多歲的女孩子，簡直個個都是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甚至于她們個個都是曹雪芹，因為她們的詩詞造詣一點兒不在曹雪芹之下。一部虛假之作，是缺乏個性的，又會價值幾何？胡適說《紅樓夢》是自然主義的，但整部作品專事雕琢，假得很，哪里有半點自然主義的影子？若說浪漫也不完全，若說現(xiàn)實也不完全，應(yīng)該是昏天黑地的現(xiàn)實與華麗虛幻的浪漫相對峙的一對古怪的存在。

文學鑒賞是充滿睿智和情感的心靈體驗。我們不能像唐僧那樣，一片癡心見佛就拜；也別像八戒那樣。呆頭呆腦地跟著亂拜；我們應(yīng)該像悟空那樣，煉就火眼金睛，分真假，勘賢愚。

古人幫了今人忙

時代真是進步了，其表現(xiàn)就是極其重視文化了，并非像二諸葛那樣“抬腳動手都要論一論陰陽八卦，看一看黃道黑道”，而是做什么事情都要探究一下其文化淵源。而文化的一個鮮明符號就是“名人”，只要尋到一個文化名人，那么做起事來就有依托、有底氣、有品位、有績效了。而要想找個文化名人是很容易的事：當代的沒有找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的沒有找近代的，近代的沒有找古代的，本縣市的沒有找本省的，鼎鼎大名的沒有找略具微名的……總之，要想找，還是找得到的。方式簡捷，成效極佳，何樂不為？“百度”隨意輸入“范仲淹”、“周年”兩詞，信息就會讓人目不暇接：“杭州紀念前任‘市長范仲淹誕辰1020周年”、“岳陽樓前舉行晚會紀念范仲淹逝世960周年”、“‘紀念范仲淹誕辰1023周年全國百位書法名家邀請展”……其活動宗旨都標榜為弘揚范仲淹“先憂后樂”的精神，這叫做“師出有名”。范仲淹的精神的確是被他們超越時空地光大了，不僅“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而且是“先子孫之憂而憂，后子孫之樂而樂”，其“憂樂”觀不僅惠及天下，還蔭及子孫！范大人若有知，一定會對這些不肖子孫曰：“該干嘛干嘛去，別拿我做幌子！”

扯遠了，還是說《紅樓夢》吧。一提起“紅樓”，就給人一種很高雅、很有內(nèi)涵、很有文化氣息的感覺。但熱衷“紅樓”的人卻難以脫俗。隨便摘兩條信息：“在曹雪芹逝世250周年的特殊日子里，……《石頭記》后28回手稿的回歸，是紅學界一件喜事，有著深遠的社會意義，將使紅學的研究繼續(xù)走向深入?！薄氨本┐髮W民族音樂和音樂劇研究中心主任×××表示，2013年是曹雪芹逝世250周年……《曹雪芹》一劇將填補這一空白，并首次將曹雪芹、《紅樓夢》和黃葉村三者有機結(jié)合，打造出一部別具特色的音樂劇作品?！睙o論是炒作“曹雪芹手稿”，還是推銷音樂劇《曹雪芹》，為什么一定要傍上“紀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呢？況且曹雪芹的卒年至今尚是疑案，主流的說法就有三種，將今年定為“曹雪芹逝世250周年”，是不是有些武斷？“二百五”在民間并非吉祥數(shù)字，倒是有“傻帽”的意思，但為了趕上這難逢的時間節(jié)點，出于某種現(xiàn)實的考慮，他們也顧不了那么許多了，二百五就二百五吧！

被蘇雪林稱為“世界文史第一幸運兒”的曹雪芹，其誕辰或逝世多少周年也沒有紀念的必要，畢竟曹雪芹的年代去今遠矣，《紅樓夢》的內(nèi)容也大不宜于現(xiàn)代社會生活。比如說，在大觀園花團錦簇之下，竟是腐敗的“后妃情結(jié)”。大觀園實際上頗似一個具體而微縮的后宮，一個供男人享樂的溫柔鄉(xiāng)。那些小姐丫鬟，多想著寶玉，而寶玉也很“博愛”，差不多是“見一個愛一個”。我們顯然不能拿現(xiàn)代的人文關(guān)懷、女性主義的標準來衡量作品，那對作者是不公平的，是缺乏歷史觀的。但我們應(yīng)該思考，現(xiàn)在女性受眾占主體的宮廷劇出一部火一部，現(xiàn)在的二奶、小三如此泛濫，與女性受眾偏愛《紅樓夢》，與較深的“后妃情結(jié)”是否有關(guān)呢？再比如說男一號賈寶玉，典型一個在胭脂堆兒里打滾兒的公子哥兒，其童稚化、女性化的傾向很明顯。想想看，在當今“女孩強，男孩娘”的趨勢下，《紅樓夢》又能給讀者，特別是男性青年讀者傳遞多少“正能量”？如若男孩子都效仿賈寶玉，而女孩子都爭做這窩囊廢的伴侶，那這個社會可毀了！再比如說女一號林黛玉，除了人格病態(tài)，就是身體病態(tài)。曹雪芹欣賞的就是一個“病”字，那么他自己沒病才怪呢?，F(xiàn)在的女孩子，有好些本來不胖也減肥，非要把自己減成個“林妹妹”。

如此說來，現(xiàn)代社會的什么“二奶”、“小三”、“病態(tài)瘦身”、“女孩強男孩娘”等等，都是《紅樓夢》惹的禍嗎？顯然不是。我們無意將這些流弊一股腦地都歸咎于《紅樓夢》，只是想說《紅樓夢》中確實存在著不良的誘導因素，它對現(xiàn)代人大不宜?！都t樓夢》給人的感覺始終是陰翳的、潮膩膩的，至于明朗、向上的東西，是斷難尋到的?，F(xiàn)代人自然有現(xiàn)代人的生活，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前的作家：如果其作品不很好，“紀念”也不管用；如果其作品深入人心，也無須“紀念”。因為閱讀其作品，與其進行跨時空的心靈交流，就是對其最好的紀念。

（原栽《文學自由談》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