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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島與臨界點

2015-03-19 23:03陳家麥
延河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師姐

陳家麥

漂流島

1

十年前,我跟阿秀還沒有孩子。去醫(yī)院查,醫(yī)生說我精子缺少活力,最終無力游到卵子里。

這段日子我一直很消沉,在家坐吃山空,到了山窮水盡地步。之前我跟一個道上人合伙辦歌廳,沒想到他沾了白粉,初一吃起十五的糧,將賬款劃走了,連小姐的坐臺費都難支付,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終于散伙了,最后歌廳盤給了債權(quán)人。我玩不過道上人,只好打斷牙齒往肚里咽。阿秀罵我沒出息,我雖很窩火,又找不到新的路子。我倆三日兩頭吵一次架,我像一顆裝滿核料的原子彈,隨時要爆。

一天,我轉(zhuǎn)到街頭報亭買了一份報紙,看到登了一則招生啟事,一家國家級刊物與地方聯(lián)合舉辦春季人文學(xué)院進修班,地點在東部漂流島,還列了一串前來講學(xué)的名家名單,要求學(xué)員有文藝基礎(chǔ),學(xué)期三個月,頒發(fā)結(jié)業(yè)證書。

我覺得不像是搞傳銷,無非是東部某個小地方借殼生蛋,而且這個地名也蠻有意思。

我馬上打電話,說自己當(dāng)過兵,當(dāng)過文書,出過板報,給戰(zhàn)士教過歌,八一節(jié)表演過文藝節(jié)目,回到地方發(fā)過文章……接電話的女士說我符合條件,屆時帶上學(xué)費,算正式確認。

我算了下賬,學(xué)費六千元,包括住宿費,加上吃喝車錢,起碼一萬元。這筆錢上哪找?

我跟兩位哥們攤牌,這錢不是最后一次借,純做友情贊助,給不給?

做外貿(mào)的王歡問多少?我開口六千,又朝在煙草公司工作的錢員外伸出一個拳頭加一個指頭。

王歡說,數(shù)目不大,相當(dāng)于看一場世界杯門票。錢員外開了腔,要是這錢用來二次創(chuàng)業(yè),倒也二話沒說,可都到啥時候了,還拿錢打水漂漂,你有這閑心?

所以說不是借錢嘛,是向你倆要,先救我的命,我病重了!我指了指心窩,又拍了拍腦門。

兩人相互對視一下,說明白了,各掏腰包,勸我出去散散心也好,又囑咐我不可對不起嫂子,好去好回。

我說,她思想不通也沒辦法,我是真的到了崩潰邊緣了,再邁出半小步,就跳崖了。

王歡笑了說,缺了你,不又少了個酒友?少了個半夜一起看世界杯的?錢員外勸我喝酒,痛快后早點回來,別讓我倆去收尸得了。

吃了送行酒,我回家跟阿秀說了。

她說我是敗家子,反正家里也沒什么好敗的了。你出去三個月算作分居,加上以前的九個月,正好分床一年,到時候辦起離婚來也有依據(jù)。阿秀拿了幾張白紙和一支水筆,讓我立字據(jù)。

我想,她不同意也得同意,這種生活過下去反正沒多大意思了,就寫了分居一年,以此為證。阿秀讓我再寫一份,我說不必了。

2

坐上火車,一路上我肺里氧氣泡泡多了起來,就像擱淺了的魚等到了漲潮,向深海游去。

25日早上到了終點站,轉(zhuǎn)中巴車,大約一小時后聞到濃起來的海腥味。我當(dāng)過水兵,這種氣味久違了。車內(nèi)的乘客,有幾位擱了大包的,互相打量探問,有人手拿一張地圖,放大鏡映出圖上紅箭頭,在漂流島方位畫紅圈,像個陣地指揮官,猜想可能同是學(xué)員。

與我并排的女子約莫三十開外,個子不高,身子結(jié)實,膚色白凈,左臉頰隱現(xiàn)一塊淡褐色蝴蝶斑。她不時往窗外張望,見到曬在馬路邊竹棚上的魚鲞,很是好奇,幾番欲言又止,一會兒手拿紙巾捂了嘴鼻,有點想嘔吐又隱忍下去的樣子,見我盯著她看,不料連打響亮的噴涕,一抹水星沾到我臉,忙用紙巾替我擦了,連說不好意思。她臉色漲紅,問是不是上藝術(shù)進修的?我答了,她伸出手說,認識了,四川的,柳含煙,多關(guān)照!

到了石塘鎮(zhèn)車站,我隨著一批提大包小包的乘客下來,見到有位牛高馬大的女子舉著人文學(xué)院字牌,一堆男男女女,有老有少,朝舉牌女子圍攏過去。那女子用小擴音器喊話,我姓李,管接待的。剛才在車上拿地圖的那位中年人背了只蝸牛殼似的包,忙低身合手行禮,李老師,您好!她回個古人女禮,您好,你們可千萬別這樣叫,羞煞小女子也。大家哈哈笑。

我提議,那就叫師姐吧?她說,這樣叫也不錯。大家?guī)熃銕熃愕慕?。這師姐在我們這撥人中差不多高出一頭,有如鶴立雞群,臉面有幾分粗糙,紅撲撲的。我估摸著是從北方荒漠地帶來的。一問,是蒙古漢族,上屆生,留校。

跟著師姐,一會兒那中年人手指前方尖叫:啊,大海!顧自扭擺起來,像老太太跳迪斯科。藍藍的海水,航行中的船輪,遠處有一團朦朧的黑影。

埠頭邊掛了三排防撞的舊輪胎,兩條小木船停在邊上,各坐了戴斗笠穿斜襟衣抽著煙的船老大。

師姐按了下喊話器開關(guān),用帶了翹舌音的北方話喊道,同學(xué)們,咱們的漂流人生第一課開始了,船將開往目的地——漂流島,兩公里半水路,每船只能坐五人,坐船有兩種方式,A坐搖櫓劃槳的船,上島時間要久一些;B坐掛帆的船,此地的風(fēng)呈螺旋形盤旋,全球只有此地風(fēng)光獨有,那帆布順著風(fēng),想往哪漂就往哪漂,這跟我們漂流人生是切題的,你們選吧。

有兩男兩女選了A,被船老大接了包,坐到搖櫓船上。師姐又說,這邊還缺一人,那邊多出一人,得乘第二趟船,需等一小時。柳含煙環(huán)顧兩船,舉棋不定,說自己是第一次見到大海。

我勸道,既是漂流人生,先嘗嘗這滋味兒也不錯,哪怕是翻江倒海。

別磨磨蹭蹭的了,這么嬌氣來這干嘛?師姐的臉說變就變。

柳含煙吐了吐舌頭,我選B。又跟我輕聲說,這人好兇咹——

那位中年人柔聲柔氣起來,喔唷唷,我想,我想,還是選——

真婆婆媽媽!師姐推了一把,那人上船時像只老母雞,喔喔喔地叫,身子隨船晃動起來,被我用手往肩頭一按,像拍進一只螺釘,穩(wěn)住了。

您好,謝謝,我叫花想儂,真名劉國柱,當(dāng)過鄉(xiāng)衛(wèi)生院院長,提前退了……他的手還在跟空氣握,我早跟柳含煙坐在一起了。

兩船人又笑翻了……

上了島,柳含煙不吐了,剛才在船上她吐得一塌糊涂,只差沒吐出血來,被我扶著。她說,這會兒才感到雙腳從棉花堆中踏到堅實的土地。

岸邊斜坡,沿著小岙灣,筑了一排平頂石屋,屋頂給壓了一塊塊大石頭。師姐介紹,是為了防臺風(fēng)把屋頂掀翻。

穿過兩壁峭立中的一線天,前方是幾幢環(huán)海而建的樓房。

喏,這個是碉堡,這里過去是邊防哨所,西邊這幢是學(xué)員樓,中間是教學(xué)樓,東邊是專家樓,還有食堂、籃球場,學(xué)院邊上有條小街,有海鮮排檔,東西不貴,有活海鮮,嘴饞了去換換胃口,食堂里的菜特難吃,周末可以搞搞舞會,呆久了會悶得慌……師姐像個導(dǎo)游。

這女人為何大老遠的跑到這來?還留了下來?我打起問號。

等安頓下來,你們會慢慢熟悉起來的。師姐嗓門大,略帶沙啞。

3

來到漂流島就像到了桃源地,我早把在家的事兒拋到九宵云外了。

第一天報到,我給分到205室,用領(lǐng)到的一把鑰匙開了房門,見里面放了兩張行軍床。

我正整理床鋪,聽到敲門聲,您好,可以進來嗎?我也是205室的。

見是他,我頭有點大,怎么跟娘娘腔的他做室友。他伸出手,我縮了,不是握過手嗎?花——想儂同學(xué)。

喔唷唷,您記性真好!唉,這間寢室不好,我剛跟院方反映過,要求調(diào)房,沒辦法,不同意。他聳了聳肩,攤了攤手,跟老外一樣,您聞到怪味了嗎?

我知是205室斜對著男廁所,可我不在乎。

他戴起袖套,系了白圍裙,整理內(nèi)務(wù)。

我臥床抽煙,花想儂又喔唷唷一聲。我說,與我做室友,活該你倒霉,我一天起碼抽兩包。

喔唷唷,真要命!他拿毛巾一遍遍地東擦西抹,這房間倒讓他給收拾得一塵不染。

我感到自己坐享其成,他倒像是我的老婆,頓生幾分慚愧,說,改天我請你吃一頓。

他歡天喜地的,弄得我直想吐,趕緊開溜。

我到女宿舍看看,向走廊上掃地的老伯打探。女生住三樓,一間一間巡過來,一一跟女同學(xué)打招呼,轉(zhuǎn)到308室,房里傳出嘻笑聲。敲開了門,見是柳含煙和師姐。

師姐說,來了53名學(xué)員,女生有23名,正好柳含煙多了出來,又無空房,與她搭伴。

不打不相識啊,我打趣道。見柳含煙手抖開一條薄如蟬翼的內(nèi)褲,急忙說,你們忙吧,知道你倆的房號就行了。我退了出來。

第二天上午開學(xué)典禮,主席臺坐了一干人。院長坐中間,講了話。接著分院長念了一串名單,有班主任、指導(dǎo)老師,念到班長兼學(xué)習(xí)委員李香香,見站起一個高個子,是師姐,有三人帶頭鼓掌,一個是柳含煙,另一個是花想儂,第三個是我。

念到文藝委員柳含煙,原在文化館搞聲樂的……我?guī)ь^鼓掌。

念了支書,又念到支委陳倉滿,柳含煙帶頭鼓掌。我差點笑出聲來,我的組織關(guān)系從部隊轉(zhuǎn)到村支部,要說四年過一次組織生活,都是選支委支書時來投票的。我站起來說,這個,還是讓給合適的人吧!我……我吊兒郎當(dāng)?shù)摹?/p>

剛給封了班主任的姜老太說,我看過每位學(xué)員登記表,你當(dāng)過海軍,第二年就入了黨,還被政治部借用過。

我怪自己填表寫履歷時這項太細了。不再推了,來的反正是烏合之眾,不就是掛個名唄。

全體人員合影時,我讓前排的柳含煙請客,她讓我先請,說我的政治地位比她高,差點笑痛了我肚皮。

中午上食堂吃了飯,美美睡了一覺,精神大增。

下午學(xué)員分組,分為文學(xué)部、演藝部、視覺傳播部、綜合部,文學(xué)部又分為小說組、詩歌散文組。

我被分到小說組,報學(xué)員創(chuàng)作計劃時姜老太找我談過心。我說自己辦過歌廳,有來自天南天北的坐臺小姐,還見過黑白兩道通吃的強人。姜老太問我,要不要將這段生活寫成一本暢銷書?她有交情不錯的書商。我覺得這倒不錯,可我只登過豆腐塊文章。她說,沒事的,就像過年前灌香腸,每一節(jié)給灌得滿滿的,一節(jié)連一節(jié),不就掛成串兒?

我慶幸自己,一來就遇到武林師太。

散了會,各部學(xué)員集中四樓大教室聽講座。師姐提前給每人發(fā)了一份課程表,我照表一對,第一節(jié)課是《理想社會》,張福民教授授課,簡介中有一串身份,社科院博導(dǎo)、《文壇報》社長、著名批評家、電視夢工廠欄目高級評委……似乎文藝界的名頭都讓他一人占了。

姜老太早早坐在第一排,轉(zhuǎn)身巡視著到來的學(xué)員。分院長做著請的手勢,陪同一位半百老頭來到講臺,掌聲停了后,分院長簡短介紹,與張教授道了聲別,姜老太跟著一同退了。

張教授不揭茶杯蓋,倒從黑色手包里取出兩聽青島啤酒,學(xué)員們頓時笑了。他講了一會兒又喝口酒。到了下半堂,有學(xué)員走動,我也出去了,上完廁所,留在走廊繼續(xù)抽煙。碰到師姐說,大家不要開小差,第一節(jié)課是走程序,不過是給新學(xué)員洗洗腦,以后這種課就沒了,以后你們不想聽,中途溜了都沒事。第一課大家還是規(guī)矩點,這老頭講的這節(jié)課雖枯燥,但他能量大著呢,上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大凡文藝圈的腕兒無不敬他三分……

我先掐了煙,那些開小差的同學(xué)也進了。

4

來這里別的都好,沒想到了第四天早上,我身下那玩意兒堅挺起來,像桅桿般,遲遲不倒,好久沒這樣的狀態(tài)了,原以為自己快廢了。又想,這么多人在這島上要過這么久,這方面的出路往哪找?特別是男生。

我拿外衣遮了褲襠上廁所,蹲了一會兒才消褪,回來時把外衣披了,見臥在床頭的花想儂架了老花眼鏡翻看《金瓶梅》。

我說,花大哥,要是男人也有提早絕精期——精子的精,該多好呵!你我哥倆就用不著遮遮掩掩的了,你還——

喔唷唷,什么話,老夫還不減當(dāng)年吶!花想儂坐了起來,嘴邊噴出鳥屎一樣的唾沫,等著瞧吧,老夫當(dāng)過醫(yī)生,還當(dāng)過院長,研究過房中術(shù),不出半個月,同學(xué)們就會雌雄配對,女人還好耐,耐個一月兩月的,之后會耐不住了,不信我倆打賭!

跟你實說吧,我他媽的已蠢蠢欲動了,按都按不住。

喔唷唷,你沒問題的,小白臉,肯定會泡上妞的,老夫嘛,喔唷唷,只能另行解決嘍。

見他暗藏機關(guān),我作謙虛狀,抱拳作揖,請老哥給愚弟略施一計。

喔唷唷,老夫嘛,沒關(guān)系滴,大不了花點錢嘛,不過眼下還沒到耍槍時,睡覺,反正今天沒課。他把《金瓶梅》放在一邊,拉了被頭,把烏龜頭縮進被窩。

這老狐貍報過選題,計劃寫大部頭《名妓列傳》,料想他也不是個吃素的。

學(xué)員之間熟絡(luò)起來,暗中拉幫結(jié)派,今天你請明天他請,吃吃喝喝,我也被花想儂請了一回,更不要說那些有點姿色的女學(xué)員,被連請著。

我在校門口遛步,撞見臉吃得紅紅的柳含煙,唯獨不見師姐被人請過,有人私傳請不動她。該輪到我請了,余下六千元生活費,雖比不上那些帶薪讀書的話沒完。

我頭一回請客,去308室約,柳含煙爽快應(yīng)了,輪到師姐時被拒了。我有點狼狽,不知她葫蘆里裝的什么藥。

我想請張教授又怕不給面子,師姐說,這事倒好說,我出馬,準搞定。這女人讓我捉摸不透。

島上有四五家排檔,分布在小街上,這街長不到百米,石板鋪的路。

定在阿龍海鮮排檔,阿龍指著地上四五口盛了水裝了換氣泵的大塑料盆,里面裝了游動著的魚蝦蟹,都是漁民剛用小網(wǎng)撈來的,有巖頭虎、鷹爪蝦、海鯽板、海蜈蚣、蝦狗彈……

我們四人進包間,主客是張教授,居中,東道主的我與他作陪,柳含煙坐右,花想儂打橫。

見有卡拉OK功能,柳含煙去調(diào)試,用氣吹了吹話筒,冒出一句川版國語,音響啷個蹩嘛。

張教授來了興致,用川語跟柳含煙聊了起來,兩人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地互稱,我插話,一會兒,柳含煙同學(xué)先露一手,請張教授點撥點撥。

花想儂拍手叫好。

龍嫂捧上蝦狗彈,我先把目光遞給張教授,再掃視一番,今天很榮興請到了張教授,張教授邊上課邊喝酒的風(fēng)采,讓同是好酒的我一見如故,今天又是我第一次請客,大伙兒不醉不休,喝什么酒?

還是照島上的規(guī)矩吧,楊梅酒,再說吃海鮮也不會皮膚過敏壞肚子。張教授提議,得到一致?lián)碜o。

一玻璃壇的楊梅酒下去一大半,大家話多了起來,大了聲要吼一吼,讓文藝委員先示范。

柳含煙唱完《辣妹子》,眾人叫好來敬酒,她一口悶了。張教授指出一個音節(jié)的發(fā)聲有點小問題,他用手按在胸前示范了一下,啦——。柳含煙仿了下,張教授贊道,很有悟性。

柳含煙找到一張經(jīng)典老歌碟片,塞進影碟機,張教授唱完《三套車》,眾人覺得不過癮,因沒帕瓦羅蒂的唱碟,張教授來個清唱《我的太陽》,那男高音忽啦啦引來別的食客,擠在門口聽。

花想儂唱起《天涯歌女》,他那份投入,那份溫情,我跟柳含煙暗拋眉眼,又強作不笑。

輪到最后一個是我,我搖起手來,說自己天生一副公鴨嗓子,好在練過霹靂舞,獻丑啦!

把功放開到最大,伴隨著嘶啦啦的雜音,我仿機器人動作,柳含煙上來跟著學(xué)。

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也不知最后付賬多少,四人互相攙扶著走。

第二天醒來近中午,我腦子昏沉沉,花想儂在寫字臺看《金瓶梅》,記筆記,說我昨晚喔唷唷差不多灌了兩暖瓶白開水,進了四五趟廁所,全是他幫忙,又說張教授路上就吐了,被柳含煙扶到專家樓……

星期五沒課,公告欄上貼了一張周末舞會通知。

柳含煙還不放心,逐個上門通知。又拉了幾位男同學(xué)幫忙移桌搬凳,花想儂是其中一員。我借口宿酒未醒,她讓我一定要來捧場,一個勁兒鼓動我跳霹靂舞,說晚上的場地和音響是阿龍排檔沒法比的。

晚飯后,周末舞會第一次開場。大教室臨時改舞廳,雖然比不上正式舞廳,但在這座孤島上還能湊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人。

第一支舞曲是慢四步,大家有點不好意思,男同學(xué)沒勇氣吃第一只螃蟹。我本是舞場老手,也不敢太囂張。見有點冷場,柳含煙臉掛不住,主動向我邀請。師姐也站了起來,花想儂忙迎上去。有了兩對領(lǐng)舞,其他同學(xué)紛紛上場了。最后還留有幾位男生,畢竟女少男多,剩下的男男組合,跟兩只熊貓擁抱似的。我跟柳含煙想笑又不敢,只得跟她耳語。又見花想儂舞姿不錯,但屁股扭得像女人似的,他跟師姐搭伴倒像師姐是男舞伴。我先笑了,被柳含煙扯了下手,只好強作目不正視這假男人。大概我的表情有點怪,柳含煙也終于憋不住,噗哧一聲笑了。這回她的腰被我的手捏了下,我倆目光有了正負極電流相交。

迪斯科舞曲一響,我領(lǐng)先獨舞起來,很快有男女同學(xué)上來,圍著我跳,我似乎回到小青年時代。同學(xué)們邊跳邊學(xué),熱血奔涌,汗水出來了還在跳。我跟柳含煙手連手,一個個同學(xué)連成大圓圈,做關(guān)節(jié)轉(zhuǎn)動。這舞曲足足放了半小時。

接下來得需要慢步舞了。柳含煙差不多成了我的固定舞伴,我把四步變兩步,她還不知道以前我曾是咪咪舞老手。這次我倆身貼著身,聽到雙方的呼吸聲心跳聲……

我約了她吃夜宵,回來時,手挽手走向漁村小賓館。

5

春暖花開,人們衣衫漸漸單薄,女同學(xué)更是花枝招展。

開學(xué)一月余,多半同學(xué)成雙成對,男女宿舍性別發(fā)生變化,有男生到女生寢室夜宿的,或是反之。剩有小眾沒搭伴,花想儂是其中之一。有一天,他早出了,傍晚時回來,很興奮,說他去了趟縣城,花了錢,找了小姐,喔唷唷地自賣自夸,像饞貓偷吃了一回腥魚。

漸漸地我逃課了?!陡枧疁I》寫作進展順利,狀態(tài)好時一天寫一萬字。多虧柳含煙把帶來的二手筆記本電腦借我用,那時還沒有U盤,怕我寫的文檔被病毒感染,她給我一只軟盤。有次還真發(fā)生了亂碼,幸好有備用軟盤,光在這點上我很感激她。我倆差不多隔日去排檔吃,加上住小賓館,我感到費用緊張起來,但我沒跟她說。

張教授又來上課。這回他講京劇,沒帶啤酒,妝扮旦角,眉目傳情,伊伊呀呀地唱,迷倒了全體學(xué)生。當(dāng)中有兩大粉絲,一個是柳含煙,另一個是花想儂,兩人爭相上臺跟旦角的張教授娘子娘子地學(xué)架式。

下了課,卻不見了柳含煙,急得我團團轉(zhuǎn)。到第二天傍晚,我又去308室,只見師姐一人,開著舊筆記本電腦,讓我別急,說柳含煙會回來的,讓我先看她寫的書稿,給提提意見。她偷偷用電爐燒菜,讓我留下一塊兒吃。

弄出三只菜后,她拿出一瓶蒙古奶酒,讓我嘗嘗。我沒心思,她動怒,你著啥急?你那位八成跟他放浪形骸了!

是誰,老子滅了他。

她又不是你老婆,再說你有老婆。

我覺得她說得在理,又不服,至少在這兒,她是我老婆!

瞧你,又來孩子氣了,這里發(fā)生這種事太正常。

告訴我好嗎?她跟了誰?

你先喝著,聽我講個故事。她遞來滿滿一杯白中帶渾的奶酒,我一口喝下,直喘氣。

很早以前,有位蒙古女子來到江南一所大學(xué)讀書,遇上一位從杭州來的小伙子,長得像你。兩人相愛了,畢業(yè)后他準備帶她回杭州結(jié)婚。就在畢業(yè)前一天,他還沒回校。噩耗傳來了,他給汽車撞了,蒙古女子來到杭州擁著他的尸體,哭得傷心欲絕。之后,她回到了家鄉(xiāng)教書,她太想他了。有一天,她辭了工作,來到了漂流島,想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她淚流滿面,掏出其中一沓粉紅色信箋,這是我取回來的,是我讀大學(xué)時寫給他的信,我倆雖是同窗學(xué)友,都喜歡用鴻雁傳書。我蒙名琪琪格,漢名李香香,我來到這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寫這本《遺情書》。

她把頭伏在我胸前,嗚咽著,啪搭啪嗒掉淚,我胸前被濡濕了一片,她抬起臉,青絲紛亂,一對紅腫的眼,看到你,我就想起從前的他,我情不自禁……

我想抽身而退,聽到一聲,回來——,今晚……算我求你啦!

我吼了,不,我已有了她,再也不想有第二,我要跟她走完最后一程!

又等到日落時分,柳含煙才回來,穿了身我從沒見過的碎布花裙,一臉的倦怠,像長途跋涉歸來。

我連連責(zé)問,她只說跟一位朋友出了趟遠門,其他讓我別管,關(guān)門便睡。這是跟她好上后我第一次獨睡,整夜失眠,直到東方發(fā)白才迷糊起來。醒來已日上中天,我來到308室門口,聽到兩個女人說話。

我擂起門,開了見是師姐,她拉了我到走廊一角,沒事啦!我說通了她,把你跟我說的話全告了她,她想通了,為你的真情感動了,說自己一時迷失了,要與你走完這段人生旅程,你待她好一點。

嗯。我朝房門飛奔,撲倒床上,我倆抱著吻著滾著……

柳含煙哭著說,我錯了我錯了,是我主動上門找他,跟張教授出去玩的,想讓他助我上“夢工廠”,還——她的嘴唇被我嘴唇堵了。

這晚起,308室的女生柳含煙住到205室,205室男生花想儂搬到了308室,白天又回到各自寢室。

只是花想儂像賢惠媳婦,替師姐做家務(wù),包括偷偷用電爐燒菜。他改口不叫師姐了,叫香香。香香,喔喲喲,別光顧了寫別累壞了身子,來嘗口剛做的老鴨煲。

看著她吃,他對香香永遠看不夠似的,她嗔怪道,討厭,回家看你黃臉婆去!

師姐的笑很祥和,我跟柳含煙不光為自己幸福,也為他倆。只是我改不回叫師姐的口。

6

天氣悶熱起來,之后刮了場臺風(fēng),又風(fēng)平浪靜。

我的書稿殺青了,給姜老太看了,她提了意見。我改個不停,晚上柳如煙替我校訂文字。直到夜深,我倆相擁相睡,每夜至少作愛兩次,第二天我照樣精神抖擻,這是我前所未有的。

最大的奇跡出現(xiàn)了。有晚,我發(fā)現(xiàn)柳如煙隔了半小時又起來換衛(wèi)生巾。她的第一次例假大約在一個月前,她告訴過我,她隔25天才來,每次例假只有3天。那次例假,她快干凈了,我倆愛撫各自身體,還是克制不住,做了愛。我很內(nèi)疚,她說自己身體棒棒的,還好沒事。這一回讓我好生奇怪,我追問不停。

她終于說了,用了藥物流產(chǎn),前幾日發(fā)現(xiàn)自己怕冷,起汗毛,上衛(wèi)生院買了試紙,一驗懷孕了,就悄悄打了,怕我改稿分心。

這讓我難過又驚奇,驚奇的是我居然讓她懷孕了,我不是精子游速慢嗎?

關(guān)于我倆身世,我曾說了一些,她也說了一點,只說她男人愛耍小心眼,而她不想被管束,為了孩子,兩人分居沒分離。我說起自己辦歌廳失敗的事,她也沒追問下去。

我手頭很緊了,卡里只剩一百元,她似乎早明白了,一應(yīng)開支她搶著付,說自己是帶薪的,比我日子好過。我想,她在四川縣級文化館工作,工資好不到哪兒去,何況她來進修,獎金被扣。我倆似乎一切都用不著多說。

六月,是學(xué)期最后一月,寢室里有了嗡嗡叫的蚊子。我倆日夜廝守一起,做愛的頻率增加,又心情焦躁起來,那是離結(jié)業(yè)的日子一天一天近了。我倆雖不說,都心知肚明。

修訂稿交給姜老太看了,她夸我改得很舒服,說馬上電郵給書商。過了三天,北京書商馬力跟張教授來了。

柳如煙塞給我一千元,讓我接風(fēng)時派上用場。這回請姜老太也來了,平常同學(xué)們請她不動,說學(xué)生不容易。

馬力不時噴出雪茄煙霧,這位70后書商,蓄了短胡須,先夸姜老師伯樂識千里駒,又說,這本書正趕上寫底層熱點,咱不會走失了眼,得趁熱打鐵,快出。

姜老太開門見山,說張教授才是真伯樂,熱心為《歌女淚》寫序,以他的名望,足以讓這本書躥紅,下一步還要請他操筆在主流媒體上寫書評。張教授謙虛起來,說不敢邀功自賞,功勞另一半還得算在柳含煙身上,敢為他人作嫁衣嘛。

馬力掏出出版合同,說一切得按流程走,何況眾人拾柴火焰高。

這一切對我來說,就像天上掉下了大餡餅,我連說,眾人的栽培,銘腑不忘。我把目光投向柳如煙,她似乎裝作沒看見。

簽完合同,我拿到了5萬元定金。

馬力說,這本書第一次開印不少于10萬冊,暫定價26元,按版稅10%付……大家舉杯慶賀。

柳如煙擁抱正在發(fā)呆的我,吻我。

掌聲,還有窗外海灘上嘩嘩的浪濤聲。我想起詩人江一郎的詩句,

幸福太巨大了

我背不動……

終歸要分離,在島上我倆是最后走的一對。

臨別之夜,我把1萬元紅包塞進她包內(nèi),被她重放回我包內(nèi)。語言成了多余,惟有默默對視。

我倆同坐一船,來時選擇了漂移,這次也一樣。

在火車站,她的啟程時間比我遲半小時。火車動了,剎那間她追著跑,直到我坐的火車駛出月臺,這一刻永遠定格在我腦海里。剛才,一個奔四的男人與一個奔三的女人在演生離死別,可能旅客們覺得太煽情,可對我倆來說很自然。

這份余溫伴隨著我的返程。

回到家,我打開門,奔了去,擁住阿秀,緊緊不放。

這本書出版后,我又有了20萬元進賬。在漂流島時,那5萬元定金,其中3萬我分裝三只紅包,姜老太和張教授各自推辭了一下接了謝了,柳如煙堅決不要。

回家后,我用三分之一書款馬上創(chuàng)辦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這次是獨資。這是我的二次騰飛。

一個月后,阿秀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之后,有了女兒,取名陳喜羊。

十年之后。

我跟柳如煙的約定如期而至。臨別前,我倆對面大海有過約定,十年內(nèi)互不通音訊,十年后再上漂流島,除非死亡把我倆分開……

臨界點

1

我跟陶小伊是在酒城認識的,這么快上了床又這么快拜拜了,按今天的說法帶有一夜情的成分。當(dāng)然不止一夜,也談不上多大情分。但是,前后發(fā)生的變化是我始料不及的。

那年我26歲模樣,有點色膽包天的,可能認為自己長得還對得起浙江人民,加上手頭有點閑錢。那時我遠在千里之外的重慶做生意,女友跟我慪氣,她在老家死活不肯過來,一個不是鉆石的王老五,就像隔了一些時日吃不到葷食,未免有饑渴之念。日子久了,這種欲念膨脹起來,見到稍覺可心的女人,只差沒把自己當(dāng)作一梭子彈噠噠噠全射了去。

我到酒城出差,當(dāng)晚受當(dāng)?shù)孛习逡环写?,散席時有了8點鐘。我從小賓館出來,游蕩在街頭,拐進了麗都舞廳。

門票男人5元,女人3元,包含奉送一杯茶,或一小瓶汽水,就可以在此消遣。當(dāng)然,我期望能有艷遇。在重慶時,我釣過這樣的女子,鼓搗之后給點好處,或小費或購物,二者皆舒意。

我在重慶呆了三年,會說一口重慶話,大多情況下連土生土長的四川人也不會當(dāng)我是江浙人。酒城話要比重慶話硬朗,我自知即便花心也不可過于魯莽,所謂強龍難壓地頭蛇,何況我是單槍匹馬。

我選在吧臺東角一張座位,稍稍背光,點了一聽青島啤酒,一碟花生米,不時脧巡著舞男舞女,從中尋找獵物。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跳法跟重慶不一樣,倒跟我老家的跳法相同,也就是說,不是很正規(guī)舞廳舞的那種。這讓我竊喜,自然多了一分膽氣,因為在老家時我便是個舞油子。

等我要了第三罐啤酒時,我大致肯定吧臺西角靠墻的一張桌臺邊坐著一位年輕女子,似乎也是孤家寡人,烏發(fā)垂肩,劉海及眉,看上去秀里秀氣。每次舞曲響時,她不是被不同的男人邀請,就是婉拒別人,但會站起來頷首回禮,讓對方感到有面子下臺。這說明她沒有固定的男舞伴。

我喝著,同時感受到她似乎也在打量著我,有時目光不經(jīng)意碰在一起,又倏地閃開了。經(jīng)驗告訴我,這個獵物或許認為我是她的獵物。從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我感到這位姑且稱之為妹子,既不像婦人,也不似處子,沒有放浪形骸之舉也無羞澀之神。舞廳里人多,有點鬧,說明生意不錯,但也因人的走動不時阻擋我倆之間可能相互吸引的視線,也許是我剃頭擔(dān)子—— 一頭熱吧。

我提了一股豪氣,可能跟我體內(nèi)上升的酒精度有關(guān),也可能自己過去有過舉辦家庭舞會跳貼面舞的經(jīng)驗。我點了一罐雪碧,外加一碟開心果,讓女服員送了過去。我的目光順著女服務(wù)員到了那女舞客的座位,女服務(wù)員回過頭朝我指了指,我欠身朝那女子搖搖手,她微微起身向我招手以示謝意。我心頭似一塊懸空的石頭終于落了地。算是入戲一分了吧?

打鐵要趁熱。于是,我過去請她跳一曲四步,跳著跳著我倆不時聊上一兩句,她姓陶,我就叫她陶小姐。那時叫小姐蠻體面的。她一口斷定我不是酒城人,又說我不是重慶人,因為口音不地道,這說明我還是露出一些蛛絲馬跡。我是浙江人,但不是大款。她笑了,改用普通話來說,通常四川人把江浙人當(dāng)款爺。我也改用國語,這樣的交流倒順暢起來。我開了一家經(jīng)營部,設(shè)在重慶,這次來酒城跟一位客戶有業(yè)務(wù)。我還是如實說到了毛老板,她噢了一聲,說她跟他打過交道,一位農(nóng)民企業(yè)家,沒啥文化,膽子挺大。

又等到下一個四步時,我請她跳,遞了一張名片,印有經(jīng)理頭銜。那年頭并非總經(jīng)理滿天飛,經(jīng)理屬于不大不小的職位,還是受人尊重的。跳舞中,我跟她的身體始終保持交際舞應(yīng)有的間距,甚至我的手勢帶有國標成分,這是我為了顯擺自己決非是土包子。在我與她對跳迪斯科時,我還露了一手霹靂舞動作,倒也達到讓她對我刮目相看的地步。心急吃不成熱豆腐,最重要的是我對這位女舞伴有了進一步的了解,雖貌不出眾也不算丟人。

跳了一曲三步,等到四步舞曲再響時,我且把四步往兩步引,似乎水到渠成,我倆之間的身體距離在縮短中,以至于我感到自己的胸前抵著圓鼓鼓的胸脯,傳來些些溫?zé)岬臍庀?,好在幽暗的燈光起到遮人耳目的作用?/p>

一起宵夜吧?我跟她似在夢境中耳語。

她停了一拍,哦地一長聲應(yīng)了。

我讓她選店家,我人生地不熟。

好,好。她喃喃地說,似空谷中傳來陣陣幽蘭香。

我不知陶小姐是什么職業(yè),經(jīng)驗告訴我,兩人初識時,不可多刺探對方隱情,免得弄巧成拙。

當(dāng)然,南方人的疑心猶存,會不會這個女子像舊上海灘的女拆白黨,進而引來地痞流氓來敲竹杠?

然而,欲火仍占上風(fēng)。

2

在舞廳打烊前一刻,我尾隨陶小姐出來,兩人保持距離,她攔上黃包車,我迅急跳上,兩人并肩坐在一起。她跟車夫交待一下目的地,黃包車就吱呀呀顛了起來,她身子向后靠,黃包車晃動著,一會兒過街一會兒穿巷,左騰右挪,黃包車夫似乎嚴格貫徹女主人的意志,按既定路線行駛。路燈晃動著,街上不時飄來火鍋麻辣味……恍若置身于諜戰(zhàn)片場景中。

我身邊的女人容顏有些清晰起來,她的五官并不標致,全是小,倒也協(xié)調(diào),膚色有點黑,眉毛散淡各畫了一條整齊的月牙兒……總之,從舞廳出來的陶小姐多少讓我對她的印象分遞減,但我這人向來以先入為主,一般不會中途反水,哪怕是遇上超級恐龍。

來到地段有點偏的一家火鍋館落腳,選了間半開放式小包廂,看來她選址老當(dāng)。

兩人對坐,我喝著啤酒,她也喝了一 些,看得出她還是有酒量的。我倆的臉都出了些熱汗,不時拿餐巾紙擦,每人桌前堆起沾了湯漬的紙巾。吃著聊著,也聊出彼此一些情況,她叫陶小伊,在師范學(xué)院做后勤,閑得發(fā)慌,有時出來泡舞廳;男朋友很忙,很少陪她,她父親是老干部……

我不好探挖下去,也不好過于隱瞞自己,說是跟兩位重慶人合伙,做的是塑料杯為主打的生意,現(xiàn)在的業(yè)務(wù)還馬馬虎虎,主要給磁化杯供外殼……

說到磁化杯,她興奮起來,說這上也整了一筆,先找毛老板訂貨,再銷給一家大單位發(fā)福利(后來知道是她男友的面子)。我問賺了多少?她神秘一笑,說保密。我把兩個食指疊成十字繡,她咧了嘴笑,露出碎銀似的牙齒。差點雷倒了我,這數(shù)目當(dāng)時能買到一宗大房子也!

似乎我倆的話題多了起來。

她說,你這人說話有點文縐縐的,不像是做生意的。

我說,是啊,趕鴨子上架唄,經(jīng)營部負責(zé)人屬第二法人,我是掛名經(jīng)理,實際上并非全由我當(dāng)家作主。出來前,自修過漢語言函授,做過文學(xué)夢,原不是做生意的料。沒辦法,吃死工資連老婆都討不起,最后心一橫就來闖重慶,兩個合伙人吃公家飯時就已認識。運氣不錯,趕上這幾年磁化杯賣瘋了,可把老家的一家私營大老板樂壞了,夸我替他產(chǎn)品終于進軍大西南。他才是大當(dāng)家,我銷的是他的貨。

那你算是二當(dāng)家吧!不過,現(xiàn)在市面上磁化杯像似有點飽和了。她說。

我夸她分析有理,也挺羨慕她的,撈了大魚趁早上岸了,而我還泡在海里。當(dāng)然,后一句話我沒說出來。我想,我跟她擺這些龍門陣,當(dāng)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我也知道這種事得迂回曲折,方能修成正果。剛才她說自己有男朋友,我想通常這不該成為前進道路上的一塊絆腳石。

我倆吃不動了,鍋里冒著泡,浮出殘余的葷素菜,當(dāng)然我明白初次請女人吃飯越大方越會對自己有利。在準備結(jié)賬前,我躍身坐到了她身邊,抱了抱她,她也站了起來,抱了我,我想吻她的唇,開頭她把一邊的臉頰給我,當(dāng)我連吻了幾下后,就將她的臉扳了正,吻到了她的唇,那唇雖小倒還是肉嘟嘟的。她伸出了一截的舌頭,我連忙用嘴唇含了將舌尖抵了,雖然味蕾上反應(yīng)出是火鍋的佐料味,還有花椒味泥鰍味等。但這樣的方式,似乎讓我倆全身發(fā)熱,至少我身下有點堅挺,抵著她身,感覺她身子又糯又黏。只是限于當(dāng)前某些時機尚未成熟,這才兩人漸漸分開身,都有點戀戀不舍的。

明天,咱倆怎么見面呢?我氣喘,帶有緊迫感。那時住賓館夜里說不定來人查房的,再說她也沒這個膽。

要不,去一個偏僻的地方吧?比如鄰近的縣,比如鄉(xiāng)下?她似乎也受到感染,說話并不流暢。但她又怕被男友的熟人撞見,說他人緣很好的,到處都有朋友,常被人請吃飯,唱卡拉OK,總有推也推不掉的應(yīng)酬……

他是外交官嗎?我問。

NO,是法官。她正了聲。

我四下環(huán)顧,感覺自己脊背上有股涼嗖嗖的風(fēng),后腦勺似乎給一把硬梆梆的玩意兒頂著。這不……不太好哪,不如……跟我到重慶,玩吧?

重慶?啊哈,是有好些年頭沒去了,一位曾經(jīng)要好的同學(xué)嫁人后調(diào)到重慶工作,但好久沒來往了。這事得讓我考慮考慮,明天答復(fù)你好吧?

結(jié)了賬,已午夜,街頭人影稀少。她叫了黃包車,我堅持送她一程。

夜已深,一片寂靜,傳出黃包車夫的蹬車聲。我有所失控,左手攬了她身,她索性將門簾放下,還好天有些轉(zhuǎn)涼,門簾里的我倆的身體似乎經(jīng)過了摩擦而發(fā)燙,只要蹦出一粒星火就可燎原。

到了一個花園式小廣場前,背后是灰蒙蒙一大片住宅樓,她讓黃包車夫停車,她下來了,站在燈光下,朝街邊半明半暗的我揮了揮手,直到她的身影從小區(qū)鐵柵門中進入。

我讓黃包車夫折回,回賓館。

夜深,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許久不能入睡。

總算毛老板把2萬元承兌匯票辦給了我,感覺像打發(fā)叫花子似的。想想,一開始毛老板上我們重慶經(jīng)營部是帶款提貨的,之后從欠一車貨款到雪球滾到了30多萬。不過,有款總比兩手空空要好。我準備坐黃昏時分的火車回重慶。

問題是陶小伊能否跟我來次私奔,她還在猶豫不決中。一想到她男友我不寒而栗,似乎我身后有一把槍給頂著,只等著砰的一聲……

我還是置之度外。

我跟陶小伊用BP機發(fā)信息再通電話,我那只機子屬地雖是重慶的,但辦了漫游。

隔一陣子我的BP機收到她在變動中的電話號碼,但有一個號碼是固定的,她家的座機是通過總機轉(zhuǎn)分機的。我急忙找公用電話,卻因有人在打電話,我變得焦躁不安,終于輪上我,與她接上頭,而她的態(tài)度又在搖擺中,我再次像爹給剛學(xué)步的小女兒鼓氣,寶貝寶貝,別怕別怕,向前邁出一小步……

我已多買了一張車票。

火車站候車室檢票員分列一旁,拿著檢票機開始檢票,長龍似的乘客隊伍開始往前移動。我站在候車室門口西側(cè)的電話亭邊張望。

暮色中,終于她提了一只白色旅行包背了一只小包,匆匆而來,不時探出小腦殼。我迎了上來差點抱了她,她的到來,意味著朝目標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乘客隊伍化整為零,進入各車廂部位,實際上整趟車載客不多,7號車廂里只有十來人,人人都把硬座當(dāng)臥鋪了,我倆占了最后面的一個亭子間,兩張雙人座加上兩張三人座共10個座位,成了我倆的二人世界,冥冥中該不是有神仙也在作成人之美?

火車啟動后,打開的兩窗傳來習(xí)習(xí)涼風(fēng),頂上一排燈,兩頭燈光有點暗。

陶小伊向我通報了一下,此次到重慶是借口跟讀師范時的一位鐵姐兒(現(xiàn)在流行叫閨蜜)會面,眼下還是放暑假時,加上她本閑人,女人通常在撒謊方面是個天才,如此一說,父母這關(guān)輕松過,男友這關(guān)也順利過了。我權(quán)且信了,好事多磨嘛,還有什么能比空降下一個陶妹妹之人生愜意呢?

按她的說法,男友之所以戀上她多半是沖著她家境來的。他是農(nóng)村出來的,讀大學(xué)時就很上進,托了老院長做媒,找了我爸,然后就跟我談上了,他特討倆老家伙喜歡,大多也依了我……

我才不會關(guān)心這等破事,當(dāng)下多美好呵,離開酒城了,越遠越安全。

我倆聊談著,不時擁抱接吻,似乎這樣的環(huán)境讓人放松,漸漸都有點把持不住了,倒下身來躺在一張三人椅上,一尺余寬,兩人的身體側(cè)臥,我的前胸貼著她后背,為縮短兩人間隙,我不時用一只手頂著折疊餐桌下的鐵支架,借了這種反作用力,才不至于使我的身子跌倒地上。

兩人身上蓋了降落傘似的一條裙子,下面的我的另一只手像條蛇似的游動,穿過她的胸部到身下,那里一處沼澤地早已濕潤一片,水汪汪的。她像一個鼓囊囊的花蕾,內(nèi)部在不斷膨脹中,或許難以忍受增大的氣壓,她的一只手也游了進來,觸及我的敏感部位,那里堅硬如鐵。我倆因氣壓的脹力不能引爆,那火辣辣的氣息只得從鼻嘴出來,壓抑著,輕哼出聲……

我期盼著火車快點到達終點,一間房子里,一對男女進入巔峰狀態(tài),浪濤喧囂,狂拍堤岸,水流漫溢……

3

到重慶火車站已是10點多了,如果我沒跟一位相識女子一起,我是會坐中巴車到住所的,那時因為打車到石橋鋪車費得花二三十元吧。

在出租車里,我腦子里占得多的還是那種事,一想到出租房,我就像一根飄浮久了的羽毛,終歸要面對落地問題。此刻,有如快到了海岸,離陸地越來越近了。

車窗口晃過一溜溜大排檔,那是重慶人愛吃的麻辣燙,總有許多夜貓子,女人身上的布恐怕不足三尺,男人幾乎是赤膊上陣,大聲喊亂劈柴(劃拳的一種開頭語)。

地段冷僻起來,連路燈也在黯淡中,從大馬路轉(zhuǎn)入石子小路,進入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過來一輛摩托車揚起了灰土。路邊挨了田園,種有青菜,傳來糞便的氣味。

雖然是在夜里,天仍很悶熱。剛上車時,的哥說空調(diào)壞了,連說對不起。這會兒,他有意打破沉悶,擺起龍門陣,說重慶有好久沒下過雨了,前幾日天空積了幾團烏云,狗日的,眼看合在一起了又一下子散開了,還是一粒雨都沒見到,跟玩躲貓貓一樣,云跟雨該不是一對冤家喔,較著恁大的勁,老子噢……似乎演員忘我中,而僅有的兩位觀眾很冷淡,演員很無趣。

陶小伊的興奮勁兒像似隨著路況變差一路在丟,臉面趨緊,眉頭蹙了,似乎這車是趕往刑場中。

租的是農(nóng)家小院,住在二層朝西一間。當(dāng)我用鑰匙打開門時,她抬起的一只腳不想下地,還用手捂了眼捂了嘴鼻。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除了一張五尺床,一只床頭柜,所有的設(shè)施是單身漢過日子減到不能再減的。墻角放著一只大盆子,盆里浸泡著幾件衣服,還有內(nèi)褲襪子,洗衣粉的泡泡,正散發(fā)出餿味。陶小伊的身子差點軟塌了下來,被我回身扶了,她朝掛下一角壁紙的天花板發(fā)呆,嘴里蹦出臟、亂、差、豬窩、爛人等字眼。

總不能就這樣等到天亮?在我倆聯(lián)手將房里一番風(fēng)卷殘云后,經(jīng)過滅蚊劑噴灑,把竹席抹了一遍又一遍后,陶小伊這才肯坐到唯一可以坐的床沿上嬌喘吁吁,汗珠隨著風(fēng)力不大的落地風(fēng)扇叭啦叭啦地掉。

我無需多作解釋,房里的一切已昭然若揭,現(xiàn)實遠非此前想象之美。

我慶幸自己,在她面前從未吹過牛,以至于她對我的誠實度從未有過動搖。

還能怎樣?都上了賊船。

陶小伊說,該洗澡了。還好有窗簾,雖然有一團污漬。問題是農(nóng)家院里沒有給出租房哪怕是樓層配有衛(wèi)生間,自然女人只能在房里洗澡。我賣力獻殷勤,為她打了兩盆清水,還提了一塑料桶的水,似乎惟此方能減輕我的罪業(yè)。

她讓我出去一會兒,見我賴著不動,揮揮手說罷了。

剛才她出汗后,臉上的粉底霜被沖出一條條溝壑,露出的本色并非白晰。她也不再如此前勤快照小圓鏡撲粉補妝了。

陶小伊背對著我,有如剝筍殼似的,解下裙子粉紅的乳罩帶有網(wǎng)紋的內(nèi)褲。身上黑色漫延,惟有胸臀白。乳房的尺碼回到真實狀態(tài),不大,遠非此前我用手摸過的感覺,脫在紙箱上的乳罩怕有一只海螺殼那樣厚。在嘩嘩的水聲中,我體內(nèi)有了一些沖勁,我用手摸了摸她線條有點突兀的脊背,被她用手捋了,我的另一只手觸及她晃動中的一只乳房,被她的手拍開了,別——煩——我。

浴后,她穿上帶來的睡衣,到床上躺了,身上蓋了一條浴巾,找了一本雜志翻看起來。我把她的浴水飛快倒了。接著該我搞個人衛(wèi)生了,在底樓水槽旁,用整盆整盆的水沖淋,爭分奪秒中。

拉上窗簾——平常這一時節(jié)我以開著窗睡居多,電風(fēng)扇吹出來的風(fēng)像來自桑拿浴室,是熱風(fēng),帶有滅蚊劑加蚊香的氣味。已將風(fēng)扇風(fēng)力檔位擰到最大,原本吹一人,現(xiàn)在多出一人,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的身子擋了,里床的她只好把睡衣也索性脫了,說自己在家時不穿睡衣是睡不著的,她還在念叨著熱。而對我這個怕熱的人來說,盼了這么久哪怕最熱總沒比當(dāng)務(wù)之急之重要,也許肉體狂歡會顛覆一切。

而她似乎把眼前一樁大事忘了。當(dāng)我在她身上亂摸,摸出汗水時,她坐了起來,要跟我調(diào)換一下,沒等我同意,她已從我身上翻滾過來了。于是,我汗水淋漓起來,光著身下了床用毛巾浸了清水擦身,等回到床上又出汗了。如此反復(fù),我這才想到拿了一條干毛巾來,好在此前我上農(nóng)貿(mào)市場批了一打毛巾。我稍事停當(dāng),準備著手辦那事。她仍側(cè)著身說再看一會兒雜志,讓我別關(guān)燈。

有了干毛巾,我一手擦著汗,一手把她的身子扳平了,把雜志奪了。

她身子像剝了皮的橘子,果肉不飽滿,腹部像一丘稍稍隆起水土不肥的山地,那里草木稀疏……

第一次做愛,我本想大投入,期待帶她一起抵達彼岸,從而迎來有個良好的開端季。

而她因情緒不佳,沒有調(diào)到相互沖浪的地步,也就是說,連到重慶前的三分熱度都沒發(fā)揮。我用力撲騰著,一股強大的水流涌了上來將要抵達閘口,昂昂幾聲叫,我體內(nèi)洪水猛獸般出來。我本想,通過作愛來催情,未料想第一次的結(jié)果讓她沮喪,當(dāng)然我還是大體上暢快了。弄得兩人一身汗水,像剛從河里爬上岸的落水雞。

我對她表示歉意,說自己有過一段日子沒做那事了,相當(dāng)大旱之后又大澇,我笑得連我自己都感到像個蹩腳的小丑,好在把她的情緒有所帶動,她似乎皮笑肉不笑地作了回應(yīng),尊敬的陳,當(dāng)務(wù)之急是如何排尿?最要緊的是我怕懷上您的龍種。

我悲哀起來,樓下后門倒有特大號的尿屎桶,除此別無他法,親愛的陶,排在盆里吧!

我拿出其實早已備好的一只空塑料盆,仿老外學(xué)中文腔,親愛的陶,這種活兒,明天我來處理,我用慣了,也聞慣了,再說那氣味不是別人的,而是咱倆……

陶小伊憋了一股勁,直到把體內(nèi)的愛液連同尿吱吱地排了出來,等她擦了身,我一骨碌下床將她整個身子抱了,她輕得像一只軟體章魚,被我雙手捧向床,如花枝亂顫中,這才爆出一串銀鈴般的笑。

已是午夜一點,我迷迷糊糊起來。醒來見天光發(fā)白,同時感到自己的內(nèi)褲快被一棵玉米棒一樣的東西頂起,于是我為再次而來的膨脹力尋找出口。她說自己差不多一夜沒合眼,只聽我呼呼大睡聲。我只好說讓你委屈了。我把她的一只手挪到我的內(nèi)褲上,讓她感覺到這分明是一種多么的蓬勃之力啊!

黎明前的氣溫雖有所下降,但仍很悶熱,加上做愛運動中,而電風(fēng)扇吹出的最大風(fēng)非但不能降溫,反而把她身上唯一一處的潮濕之穴也吹干了。她無了激情,說身下有點痛,我停了下來,又欲罷不能,我讓她趴到床沿上,來個隔山取火。這次情況有所好轉(zhuǎn),最終是我舒爽了,她仍不盡意,我心里已是債臺高筑。

我倆決定在余下的時間好好補覺。醒來已是10點半了。好在這一覺她也睡得踏實,來了精神。

我得帶陶小伊在兩位合伙人面前亮相一下,新人出場中午得我請客,這是不成文規(guī)矩。

這座城到處是美女,女人像是在霧氣中滋養(yǎng)出來的,又白又豐腴,難怪重慶人在審美上特挑剔。牛大姐心直口快,趁行了見面禮的陶小伊上衛(wèi)生間之際,她跟我先嘁了一聲,你娃出了趟差啷個整了個賣炭娃來?太不給老姐兒爭氣了……另一合伙人趙哥插科打諢,人家是過過癮,打一炮換個地方,別聽大姐的,她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大姐道,我兄弟伙恁個帥,泡了恁個蹩的——到底是哪個整哪個?我看是老弟虧了賽?趙哥像個捧哏,我看話不能恁個說,那女娃兒倒有幾分書卷氣……

三人嘻哈了一番,見陶小伊回來了,岔了話題。

我一手捧了酒杯,一手攬了她香肩,招呼道,喝酒喝酒。

恭喜恭喜!兩位合伙人貌似前輩給一對昨夜洞房花燭的新人朝賀。

肥皂劇進行中。

4

下午,陶小伊說要去解放碑。

我問她咋不去見你那位死黨?

她撇了撇嘴說,沒意思。

我本想找個業(yè)務(wù)忙的借口婉拒了,又覺得不好,畢竟她是初來乍到。

這回我倆在石橋鋪就近搭中巴,反正我不是大亨。

解放碑是黃金地段,更是美女扎堆的地方,這么一比,自然我的女伴,哪怕是臨時的,立刻被比了下去,連她自己都低著頭走路了,挽著我的手。倒是我的形象分在躥升,為她撐了臺面,當(dāng)然我也因此遭受打擊,可能會被大美女們嗤笑,好在反正誰也不認得誰。

逛了一間間商店出來,連她也被標價嚇得連吐舌頭。

我?guī)タ催B場電影。在這種有空調(diào)的電影院,我倆的心情還不錯。那時的家庭極少有空調(diào)。我倆在涼爽的環(huán)境里觀看好來塢情愛片,不時偎依不時輕吻一下,以至于讓我體內(nèi)那頭野獸又蠢蠢欲動起來。

傍晚,我倆回到石橋鋪,在街心公園一側(cè)排檔吃麻辣燙。之后,我倆就近去舞廳跳舞,似乎回到酒城萍水相逢時。一回到出租房里,她開始心不在焉起來,前后判若兩人,在做愛上也無心投入,我問她跟男友如何,她說很棒耶。聽到這,我有如武打片中一位拳家,被一位高人發(fā)力一擊,遭受重創(chuàng)。

一早,她要去朝天門購衣,那里有很大的服裝批發(fā)市場。而我因貪戀床弟之歡后,想綿在床上久些,甚至懶得說話。我支支吾吾起來,說豐都一客戶要來經(jīng)營部進貨。她生氣了,說一人去。我瞇著眼,讓她從我褲兜里取錢。

我醒來后,發(fā)現(xiàn)將近1000元錢沒了,另一只褲兜里只剩下一些毛票。這個女人出手還是蠻重的,讓我有苦難言。

等她回來時天已擦亮,兩手提了袋袋包包,全是時裝,我的天啦,敢情是花光了我的錢。她蠻興奮的,非但花光了,還有我的私房錢……。

莫非你是購物狂!我的語氣宛如兇猛動物。

至少在重慶嘛!陶小伊也不是個吃素的。

我不是開……后半句銀行的縮了回來。天已大黑,我雖有點不悅,但還是問她飯否。

她說,光顧了購衣,打了車身上只剩兩三元錢。這會兒倒感到,肚子空空如也,好想把你也……整個兒吞了。說得我心花怒放起來,帶她上排檔。

別老板著臉,明天我回家了。

我哦了一聲,內(nèi)心糾結(jié)中。與其讓她這樣亂花銷,倒不如讓她早點打道回府。

她大吃大喝著,我陪著吃。付賬時,我故意把兜里的錢全呈給她看,只有500元,是白天取的,這回不敢多提現(xiàn)金。

也許這天過足了大采購的癮,她心情不錯,把一件件時裝整齊疊放進大旅行包里,連小包也裝不下,只好將余下的幾只包裝袋綁在一起,拎了拎,那神情就像游輪即將啟航,滿載而歸。

這天夜里,對我來說,當(dāng)是良宵一刻值千金,當(dāng)然對于她的明天離去,我心情復(fù)雜。

對于做愛,她仍不那么投入,但比前兩夜要好多了,只是風(fēng)扇的風(fēng)力仍不及降溫,弄得我費了很大的勁一心想助推她上巔峰,而到了最后一刻她還是滑下坡來。從晚上到早上,我把自己身子快掏空了,幾近虛脫,她不再因怕懷孕起床來排愛液了。當(dāng)然,早晚一次的尿還得繼續(xù)排在盆里,艱苦卓絕的年代呵。

我比她早起。窗簾被洇濕了一片,掀開窗簾,我還看到玻璃窗下一角留有水漬,陽臺護欄上的雨水還沒有完全蒸發(fā)掉,不知何時下了一場急雨??諝庥悬c小清新,我買了早點回來,兩人不時頭抵著頭一塊兒吃了。

我?guī)退嵝欣钭?,終于攔上輛出租車送她。到了火車站,替她買了票,另買了一張站臺票。檢了票,我將她的行李在車廂里安頓好,兩人回到月臺上作依依惜別。我握了她手,感到手心有點潮,我倆互相凝望,她眼里有些晶瑩,閃爍著,似乎不一定是火花。

一列火車慢慢進入對面月臺,嘩啦啦下了人。

我把余下的200元錢塞給她,陶小伊也不推辭,夸我你這人還不錯,有時有點小氣。我笑了,等我成了大款吧!在最后一刻,我倆相互道別,這保重二字確是哽了聲說出來,帶出體溫。

鈴響,哨吹,她只得轉(zhuǎn)身回車廂,一會兒從窗口冒出一顆小腦袋。列車咣的一聲向前移去,風(fēng)弄亂了窗口一頭青絲,忽掩忽開的臉,由近到遠,消失。

5

一天夜里,我到儲藏室尋找老照片,翻箱倒柜,無意間找出一只塵封了的BP機,算來這只機子快有20年了吧?記得是在重慶時用過的。

我給機盒上了小號電池,這是摩托羅拉產(chǎn)機型,還好使,顯示一串串?dāng)?shù)字符號,其中有個屢屢出現(xiàn)的電話號碼,是總機轉(zhuǎn)分機的。從我的記憶之河上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女人來,那是她,陶小伊,這數(shù)字符號是她未出閣前娘家的座機號碼。

這個女子的形象,從鮮活飽滿,到漸漸風(fēng)干抽象,乃至成為BP機里的一串?dāng)?shù)字符號。此刻,又像海底下的一艘沉船被我打撈并還原出來。如果當(dāng)年我連BP機也不要了,那么這個女子以及數(shù)字符號可能都隨機消失了。

最后我想補充一下,有關(guān)陶小伊的碎片式記憶——

她從重慶回酒城后,我很快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中一開始就追問我是不是有性???她回家后身子發(fā)癢,難受,好恐怖……我腦子里排查了一遍,我跟陶小伊之前,是有幾個女人,但她們不是純賣肉的,最重要的是我無性病的征兆,否則我早去泌尿科看病了。

那年秋天,往常隨著天氣轉(zhuǎn)涼進入商品交易旺季,但杯子生意無人問津。我到酒城收余款,結(jié)果見到此廠已被法院查封,毛老板跑路了。也就是說,毛老板欠的債不光是我一家。

我像條喪家犬似的,在街頭晃蕩一陣后,決定給陶小伊BP機發(fā)數(shù)字信息,在有公用電話的街角煙酒店等待。心想通過她的關(guān)系,她男友的幫忙,能否查找到毛老板的下落。她回了電話,說中午請我一起吃飯時再聊。

到了約定的飯館,原以為她身邊出現(xiàn)的是她男友,我心頭一直忐忑不安,包括內(nèi)疚之感,但強作鎮(zhèn)定。她來了,身邊多出一位差不多是她的同齡人,介紹說是姐們,按時下的說法是閨蜜級的,就明白了她的用意。這頓飯吃得像紳士跟淑女,由于她帶了個電燈泡,我們?nèi)肆牡拇蠖嗍请娪皶r尚國內(nèi)國際形勢,而我在她女伴面前的身份是曾經(jīng)的業(yè)務(wù)關(guān)系……吃罷這頓飯,我悄悄提前買單,她嗔怪我反客為主,太客氣了,在門口雙方握了下手,就此道別。

回到重慶后,三個合伙人吃了一頓散伙飯。磁化杯生意已一蹶不振,再說老家女友也給我下了一道最后通碟,加上我實在難以忍受重慶火爐般的夏天,大霧彌漫下冰窟般的冬天,那個家用空調(diào)稀缺的年代。

回浙江前一天,我給陶小伊BP機發(fā)信息,接著通電話。陶小伊說她元旦結(jié)婚了,當(dāng)然是那位??磥?,她信中所謂的性病是虛驚一場。我熱烈祝賀了一番。轉(zhuǎn)而又想,算起來,那趟重慶之旅離結(jié)婚前后不到半年,太閃電了,那次到朝天門大采購的時裝,莫非部分作了嫁衣?

過了兩年光景,我突然想給她的BP機發(fā)我的手機信息,那年翻蓋手機初興。隔了大概一小時,她才回電話,開頭第一句話問是誰呀?我停頓了一下,說……小伊,陶小伊嗎?她笑了起來,是陳……我的話題從那個欠我貨款跑路了的毛老板說起,她說他被法院抓了,但身無分文,又給放了,聽人說他在廣東收破爛。又東一錘子西一榔頭,侃到她那口子,升到副院長啦,又說到各自,她有兒子啦,我有女兒了,相互恭喜,有空來玩哦……總之是客氣話加沒話找話。

掛了電話,自此無了聯(lián)系,無了音信。一晃有了這么多年,這天夜里她又從BP機里的一串?dāng)?shù)字符號中復(fù)活了。

出于尊重隱私,酒城這個地名是我杜撰的,當(dāng)然陶小伊的姓名也是。那時,酒城和重慶同屬于四川省,我回浙江老家沒幾年,重慶單列出來升為直轄市了。

可能每人都有點業(yè)余興趣,我愛好寫小說。

我把這個故事寫完了。心想,能否把這只BP機也扔了?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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