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寧
轉身這個動作在我看來是富有觀賞性的。
閑暇日子里,偶爾專注于觀察路人的舉動。
有的人的轉身風風火火,一眨眼間就往另一個方向急吼吼地狂飆突進,騰挪之間,迅疾如同修煉多年的武林高手;有的人轉身卻云淡風輕,步履慢慢地挪,腳步沉穩(wěn),神態(tài)從容,仿佛事先設計好了這一秒這一步轉向哪一個方位;有的人卻集動與靜的變化于一體,接著電話,嘴唇翕動,忽然步伐減慢,神色忽地一閃爍,那踏出的緩慢一步還未落實熱乎,身子先動,下一刻便扭向了另一個方向,隨著話語的繼續(xù)交流,步速時快時慢。我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人的臉龐上也正上演一出好戲。
當然,日常觀察里,還是不轉身的人居多。人們大多早就設定好了目的地,生活的單行道里頭容不得什么轉身,生命的窗也總是闔著,吹不進什么意外??粗@些路線嚴謹容不得一絲一毫偶然發(fā)生的人們,我撇撇嘴,估計自己的表情也是興味索然的吧!
只是,轉身也好,不轉身也罷,在這些動作里,我總抓不住什么潛意識里想要抓住的東西。
是什么呢?
我們的轉身,是為了什么呢?
剛剛從張三旁邊路過卻忘了催他還我錢;菜場里的李大嬸似乎給自己少稱了斤兩;該死的老板忽然交代我去跑腿……不管是為了什么,人們的臉上總是凝重甚至于緊張,似乎面部肌肉也被鋼筋水泥同化成一色。
然而我卻始終記得從前在校園里看見的一幕。
午飯時分,一波如虎似狼的人一路狂奔,通往食堂的林蔭道上顯然已經不見多少人煙。我百無聊賴地抓著一只面包啃著,同時好奇地看著此時仍舊緩緩走著不見絲毫慌忙神色的學生。那幾個人面色淡然,目的地十有八九不是食堂,應當是午時另有安排,不去趕那人潮。走到拐角處,我突然意識到,剛剛觀察那幾位仁兄過于專心,以至于忘了丟手中面包的包裝袋,于是側轉身子拐向旁邊的垃圾桶。這一偏轉,恰好看到一個女生也轉過身子——只不過目標當然不在我——她本沿著道邊走,這一轉便是順勢蹲下,視線應當是集中在道旁草叢中。但這么一來,她的正面倒是成了我視線的死角,她的面目神色我是無緣得見了。
過了幾秒,那女生沒動,大概在仔細觀察著什么。我眉梢一挑,先行退開,不久尋隙又繞回來走到那地方,低頭四下里張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奇異的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插畫:周丹
突然有一抹亮色撲向我的眼簾。我緩緩蹲下,定睛一看,是朵小花,微風吹拂下,花瓣隨著風的呼吸頻率輕緩擺動。那花瓣的藍色很純凈,猶如頭頂?shù)奶炜?,這顏色,在草皮的慘綠和水泥的死灰映襯下,顯得更加抓人眼球。雖是如此,花朵實在太小,放在拇指指尖都不顯大,只是經過的話不注意看真不容易發(fā)現(xiàn)。
我確信我當時的神情一定是幾分呆滯,看了幾秒后,忽然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揚,“撲哧”地輕笑出聲。
我當是什么,原來就是一朵有幾分姿色的小花兒。我伸出食指輕輕撥了下那花瓣,權當打招呼,隨后就起身回了教室。
那天下午的課上,偶爾走神想到此事,居然不自覺地想笑,這才忽然意識到,這感覺就像小時候找到一張拙劣的藏寶圖時的竊喜。
于是我就記住了。直到現(xiàn)在都不曾忘記這個場景。
相信我,那個畫面絕對沒有一星半點的小清新或浪漫氣息,那天不是萬里無云的晴天,花兒也沒那么驚艷,女生的面目我更沒看清……甚至我也不確定她觀察的是不是那朵花兒。
我只是覺得,在兩點一線的生活里,用自己的各種感官不經意地揪住一些飛閃而過的小玩意兒——或是驚喜或是意外——那真是不能再棒的感覺了。這么想來,開心其實并不困難,人心里還是有很容易知足的那一面。看吧,在我們只想著祭“五臟廟”的時候,卻有人看見生命拐角處的那朵小不點。結果我們用亡命狂奔換來一頓氣喘吁吁的狼吞虎咽,人家用這幾秒鐘放空,卻賺回來或許一下午的心內竊喜。
誰說生活是條單行道,不能轉身只能彎腰?
誰說生命是扇緊閉窗,所有壓抑只能掩藏?
現(xiàn)在,我仍舊時不時地關注路人的動作。只是我關注的不再是他們的動作,而是他們的動機。這個動作依舊富有觀賞性。
在生命的道路上,每個人都是流浪者。我們無時無刻不擔任著行者的角色,有人疾沖,有人緩步,有人站定,也有人轉身。
而我總在轉身時四下張望。我想看看——
那朵小花兒,會不會在我生命的拐角處出現(xiàn),又會不會把那絲風的呼吸送到我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