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同絢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9;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北碚 4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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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學與書法關系論略
姜同絢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9;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北碚 400715)
摘要:漢字書法的成因主要有:文字起源于圖畫;方塊漢字的聯(lián)想功能;書體的多形貌。書法是文字的藝術,文字是書法的載體。文字學與書法相互聯(lián)系的同時又因各自的特點而相互區(qū)別。
關鍵詞:文字學;文字;書法
文字學研究的對象是文字。文字是書法的載體,書法依附于文字而存在。文字學的發(fā)展推動書法的發(fā)展;書法的發(fā)展又反作用于文字學。文字學與書法既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因各自的特點而相互區(qū)別。
一、漢字書法的成因
(一)文字起源于圖畫
文字起源于圖畫,這是目前學界所一致認同的。
“原始文字,只有圖形是無可疑的。由各實物的圖形里,用種種技巧來表現(xiàn)出更繁復的意義,于是有‘象意字’出現(xiàn),文字的數(shù)目,因而有大量的增加”。[1]“真正的初文,應當是象形文字,由象形文字,可以分化成單體的象意字,也可以成為復體的象意字,更可以加上形符而成為形聲文字,一切文字沒有象形文字作根據(jù),就寫不出來?!盵2]魯迅在《門外文談》中也說“象形”是中國文字的基礎,寫字就是畫畫。“據(jù)目前所見有關漢字的最早資料分析,可以這樣推斷,漢字是從原始圖畫發(fā)展來的。過去唐蘭在《古文字學導論》中,曾經提出‘文字的起源是圖畫’的主張,現(xiàn)在已被多數(shù)學者所接受。”[3]
可見,文字起源于圖畫是無疑義的。我們再證之以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其“若‘日’‘月’‘山’‘水’之類,幾與我國無異,況同國同種之人乎?此等象形文字,又與繪畫無異,此即書畫同源之鐵證”。[4]這也說明原始文字是用繪畫的。但在文字被大量應用以后,繪畫的意味就逐漸減除,而變成書寫的了?!耙驗槔L畫方式最適宜于極少數(shù)的文字,才可以自由發(fā)展,到了長篇文字,互相牽制,漸漸要分行布白,每一個字就不能獨立發(fā)展,在同一篇文字里,筆畫的肥瘦,結構的疏密,轉折的方圓,位置的高下,處處受了拘束,但卻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種和諧的美”,[5]書法也就這樣自然而然地伴隨文字的發(fā)展而誕生了。
(二)方塊漢字的聯(lián)想功能
世界上的其它文字只能是實用字體,唯獨漢字能成為書法,這和漢字自身的特點是分不開的。
首先,漢字字形成方塊。方塊字不僅有書法性的節(jié)奏及線性美,而且方塊字結構多樣,如:上下結構、左右結構、上中下結構、左中右結構、全包圍結構、半包圍結構等等。這使得漢字結構錯落有致、變化層出,從而避免了千篇一律的單調,給人美的感受。
其次,方塊漢字的字形能夠傳達豐富的理性信息,既有猜讀的可能性,又有聯(lián)想的余地。漢字的聯(lián)想功能主要表現(xiàn)在字素和整字兩個方面。
1.字素的聯(lián)想
字素即漢字系統(tǒng)構字的基本元素。這好比詞素(又叫語素)是構詞的基本單位一樣。字素是在整字中能夠表示一定意義或讀音的構字單位。
《世說新語·捷悟》中有如下記載:
楊德祖為魏武主簿,時作相國門,始構榱桷,魏武自出看,使人題門作“活”字,便去。楊見,即令壞之。既竟,曰:“‘門’中‘活’,‘闊’字,王正嫌門大也?!?/p>
人餉魏武一杯酪,魏武噉少許,蓋頭上提“合”字以示眾,眾莫能解。次至楊修,修便噉,曰:“公教人噉一口也,復何疑!”
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作“黃絹幼婦,外孫韲臼”八字,魏武謂修曰:“解不?”答曰:“解?!蔽何湓唬骸扒湮纯裳?,待我思之?!毙腥铮何淠嗽唬骸拔嵋训??!绷钚迍e記所知。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韲臼,受辛也,于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蔽何湟嘤浿?,與修同,乃嘆曰:“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
這里充分發(fā)揮了構字的基本元素的組合聯(lián)想。其中“門”中“活”為“闊”、“黃絹”為“絕”、“幼婦”為“妙”、“外孫”為“好”、“韲臼”為“辭”,都是把字素進行組合聯(lián)想而形成了整字?!昂稀弊质前堰@個字分解成三個字素“人”“一”“口”,而這三個字素又恰好是都能獨立成字的,雖然看上去與其他的不同,但道理是一樣的,都說明了漢字具有字素組合聯(lián)想的功能。
2.整字的聯(lián)想
整字是具有一定讀音、意義或者只有讀音的符號。整字是漢字用字的基本單位,在使用過程中,整字的書寫必然涉及字的結體問題,結體和用字密切相關。每個字由筆畫組成,每個筆畫要從整個字來考慮如何安排其布局。這樣,整字的結體便可以造成豐富的聯(lián)想。
“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jù)槁之形?;蛑厝舯涝?,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6]整字的結構布局可以給人奔雷墜石、鸞飛鳳舞、龍驚蛇走的動態(tài)聯(lián)想。這種聯(lián)想又正是我們書法所要表現(xiàn)的一種意象美。
無論是字素的聯(lián)想,還是整字的聯(lián)想,都可以為書法表現(xiàn)意象服務。漢字也因之形成了書法藝術。
(三)書體的多形貌
書體可以如語言學上的語言和言語一樣分為語言書體和言語書體。
1.語言書體
語言書體是指由集體規(guī)范所形成的各自特點的書體。如我們平時所說的篆、隸、楷、行、草。每一種字體都有它自己的風格特點,這是我們書寫時必須遵循的原則。在字體的演變過程中,每產生一種新的字體便為書法增加新的表現(xiàn)內容。書法不可能只停留在一種或兩種字體的表現(xiàn)上,而是要表現(xiàn)所有字體,這樣才能有豐富多彩的書法意象。所以說語言書體的多形貌豐富了書法的表現(xiàn)內容,形成了多彩的書法意象。
2.言語書體
言語書體是因書寫主體不同,所形成的對同一語言書體個性化書寫的書體。如:我們所說的褚、歐、顏、柳、蘇、黃、米、蔡、趙等等,同一種字體由他們分別寫出來都有著不同的風格特點。只要我們將他們的作品逐一對照便見分曉。再如:同屬于魏碑的《石門銘》《谷朗碑》《始平公造像》《爨龍顏碑》等,卻有著飄逸、稚拙、方峻、雄強等不同的意趣特點。所以,言語書體也大大豐富了書法意象的表現(xiàn)。
書體的多形貌,不僅豐富了書法表現(xiàn)的內容,而且豐富了書法表現(xiàn)的意象。
二、文字與書法的相互作用
書法是文字的藝術,文字是書法的載體?!皞}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于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盵7]可見,書法與文字,既相連屬貫通,又相差異有別。在一定意義上說,書法與文字統(tǒng)言之是一回事,析言之才是兩回事。書法伴隨文字的發(fā)展而產生,它的發(fā)展也必然促使書法的發(fā)展。相反,書法表現(xiàn)的是漢字的藝術,它的發(fā)展必然也促進漢字的發(fā)展。
(一)文字的發(fā)展對書法的推動作用
自原始書契替代了結繩記事,便開始了書法歷史的第一章。但這個時期文字初創(chuàng),書法也很簡單。后來,隨著文字的逐漸加密完善,書法也逐漸由簡到繁了。目前,我們見到的最早的文字書法是殷代的遺物。它們大都刻在甲骨或鑄在鐘鼎之上,即所謂的甲骨文、金文。
甲骨文已經是有相當嚴密體系的成熟文字。而甲骨文的書法亦整齊秀美。鐘鼎文比甲骨文稍晚,文字體系更加完備。所以,它的書法也便更加精美。著名的《散氏盤銘文》長達357字,書法渾樸雄偉;《毛公鼎》文長497字,書法奇逸飛動。再有如《大盂鼎》《令尊》《虢季子白盤》《牆盤》等都各具特色,不僅是文字研究不可或缺的資料,而且也是書法的典范??梢?,文字的發(fā)展推動了書法的發(fā)展。
甲骨文、鐘鼎文以后的各種字體的演變也都促進了書法的發(fā)展。每一種字體的研究資料,又大都是書法學習的必備字帖。這一點,只要我們查閱一下資料,便見分明,茲不贅述。
(二)文字對書法的規(guī)范作用
1.文字書寫的規(guī)范性
傳統(tǒng)文字結構講求的是“六書”。但究其造字及結構方法卻只有“四書”,即象形、會意、指事、形聲。無論寫字,還是更高要求的書法創(chuàng)作,都離不開“四書”,都要遵循“四書”的規(guī)范。盡管書法為了更好地取象,表現(xiàn)線條的美,可以對文字進行夸張變形,但這種夸張,總要遵循文字本身的規(guī)律,也就是要遵從“四書”的規(guī)范。如果“任筆為體,聚墨成形”,[8]只留線條,只講線性,文字就失去其自身的結構,成為一種不知何物的高級線條組合。書法也就沒有了文意,文字也自然不成其為文字。沒有文字,也便沒有了書法。所以,書法取象要在文字自身的規(guī)范內進行。
2.文字使用的規(guī)范性
造字之初,文字甚少,但常一字而兼多義,一義而又有數(shù)形。此由甲骨文、金文可見。然而,文字的使用是有一定規(guī)范的,那就是要遵循轉注、假借兩種用字方法。特別是在以甲骨文、金文創(chuàng)作的時候,常有未出之字。此未出之字的意義會由其它字來表示。要找到這個未出之字的意義的字,就要借助于轉注或假借的用字方法了。
(三)書法對文字發(fā)展的推動作用
書法的發(fā)展雖然依附于文字,但書法是對文字的藝術地創(chuàng)造表現(xiàn)。這種書法的藝術創(chuàng)造推動了文字的發(fā)展。試觀文字史、書法史,每一次字體的演變、定型都是由書法家來完成的。茲舉以下諸例加以說明。
1.秦統(tǒng)一文字
戰(zhàn)國文字異體繁雜,不利于書寫交流。于是“秦始皇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9]李斯“精大篆,為小篆書之祖”。[10]其所書繹山、碣石、瑯琊臺、會稽等刻石已經后人摹刻,恐非故物,惟泰山石刻或可一見斯翁原貌。
2.楷書定型
鐘繇是最早的楷書書法家,我們看到最早的楷書也是他的。
“宣示表等帖的字體顯然是脫胎于早期行書的。如果把規(guī)整派的早期行書寫得端莊一點,把早期行書里已經出現(xiàn)的橫畫收筆用頓勢的筆法普遍加以應用,再增加一些捺筆和硬鉤的使用,就會形成宣示表那種字體。鐘繇的行書本來就比一般的早期行書更接近楷書。他在一些比較鄭重的場合,如在給皇帝上表的時候,把字寫得比平時所用的行書更端莊一些,這樣就形成了最初的楷書。
“以上所說如果基本符合事實的話,我們簡直可以把早期的楷書看作早期行書的一個分支。明人孫鑛在《書畫跋跋》中說:‘余嘗謂漢魏時,隸乃正書,鐘、王小楷乃隸之行?!呛芫俚囊娊狻?/p>
‘鐘王’之‘王’指東晉著名書法家王羲之。他跟他的兒子王獻之的楷書,在鐘繇楷的基礎上又有發(fā)展,顯得更為美觀。”[11]
其他字體的演變莫不如此。所以,書法的藝術創(chuàng)造在不自覺中推動了文字的演變。
(四)“形”與“義”的結合
文字通過書法來表現(xiàn),書法憑借文字來表現(xiàn)。它們之間有一定的結合點。我們把這種結合點稱為“形”與“義”的結合。這里所說的“形”是指書法表現(xiàn)出來的藝術形式?!傲x”是指書法所寫文字的內容,即文意。書法只有達到“形”與“義”的結合,方可成為經典之作?!皶覜]有對文字所反映的思想內容的整體把握,不可能情調意順地進行創(chuàng)造。臨書人的經驗可以說明這一點,挑字臨習,只能習前人書法之形跡,不可能抒自己的情志。挑字來作形式安排,就更難有什么情性的自然抒發(fā)了。”[12]“寫字不管字義、文意卻不行。因為漢字就因表意、表音而有形;漢字,有不可剝離的字義?!盵13]“文意、文字、書寫是書法視覺形象向欣賞者的理智和情感滲透的交響樂?!盵14]只有“形”與“義”的有機結合,書法才能產生更加完美的表情達意的效果。顏平原在寫《祭姪文稿》時,身遭家國之痛,心情沉重。他正是把這種情感完全傾注到了200多字的文稿中,才有了文稿那種震撼人心的力量,才有了“天下第二行書”的美名。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反映了他在“烏臺詩案”后橫遭流放時對群小們的憤怒抗爭。這與顏書有異曲同工之妙,也因此成就了“天下第三行書”的美名。
三、文字學與書法的區(qū)別
書法雖然是藝術化的文字,但畢竟與規(guī)范的文字有別。書法終究是書法,文字學也終究是文字學。文字學自身有其不可僭越的規(guī)范,而書法卻可以適當打破文字學的規(guī)范。因此,文字學與書法又有一定的區(qū)別。
書法結體上有繁則減除、疏當補續(xù)、替換等理論。如:
繁則減除:《石門頌》《石門銘》上的“鑿”字,左上的“齒”字都是省去右面直畫的。
疏當補續(xù):《蘭亭序》中“和”字的“口”中加了一橫畫。
替換:《醴泉銘》中“祕”字,就“示”字右點,作“必”字左點。
這種變通在歷代的書法作品中俯拾即是。書法家總以表現(xiàn)為中心,當表現(xiàn)與規(guī)范發(fā)生沖突時,書法家會犧牲后者而保存前者。一切都以表現(xiàn)的成敗為取舍。不過,這種取舍是有一定“度”的。取舍的部分都是文字中的枝節(jié)處理,并不是主干的完全改變。這樣,取舍之后也并不影響我們對文字內容的識讀。所以,這種取舍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是被人認可的。
但是,在文字學上,盡管是末節(jié)取舍的處理,也是絕對不允許的。因為文字學“關系到的不是藝術表現(xiàn)力的高低問題,而是作為原則立場的文字的對錯問題”。[15]文字一旦定形,便有了自身的規(guī)范。在使用的時候,是不能違反這種規(guī)范的。因為每個字的一筆一畫都會影響整個字的音和意。例如刀—刁,汩—汨,睢—雎,刺—剌等字的筆畫稍一改變,字也變了,意義也自然不同了。另外,有的字構件位置改變了,字的音和意也會隨之改變。例如:忘—忙,召—叨,陪—部,可—叮,棗—棘等字的構件位置改變,音和意也改變了。所以說,文字學有著自身嚴格的規(guī)范,是不能違反的。
總之,文字學的研究離不開書法,書法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文字學。文字學與書法既在相互聯(lián)系中發(fā)展,又在發(fā)展中相互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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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編號:1008-6390(2015)01-0066-04
作者簡介:姜同絢(1978-),女,滿族,四川南充人,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詞匯學、碑刻語言文字學。
收稿日期:2014-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