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詩人,就不會不寫詩
訪談人:呂露 受訪人:周公度
呂 露:最近我在看毛姆《作家筆記》,毛姆在作家筆記里談及英國和法國文學評論家,他說英國是向法國人學的。我對中國評論家不怎感興趣。我覺得他們沒有什么靈氣,特知識分子。
周公度:“知識分子”不是個貶義詞。我想你想說的貶義詞是“機械、笨拙”等包括了愚蠢、陳舊、滑稽等因素的形容詞?;蛘哂脗€成語,“鼠目寸光”。好像太刻薄了。
呂 露:拉幫結派會毀掉評論。
周公度:“拉幫結派”的本意是利益,不是責任。如果評論家有責任意識,我相信不是這個局面。最優(yōu)秀的評論家還是集中在詩歌領域,譬如耿占春、徐敬亞、陳超,都很有風格。再早一點,還有李元洛等。九十年代中后期,有個評論家叫胡河清。大家嘆為天人。2003年左右的謝有順,也是一時鋒芒遮盡眾人。
呂 露:你覺得章明需要評論家嗎?
周公度:有一段時間《看電影》有人評論過他。但屬于山地綿羊贊美草原獅子。說不到要點。
今年二月份,我看了兩遍章明2002年的《秘語十七小時》。我想,這部電影如果在法國公映,一定會有很多喜愛他的觀眾。也許把他的“巫山三部曲”,放在一個時間公映,會很有意思。
呂 露:金子在哪里可以發(fā)光?
周公度:在哪兒都發(fā)光啊。俗語中說的“發(fā)光論”,是加入了個人欲望之后的。事實上,金子是否發(fā)光,與金子之外的“人”沒有任何瓜葛。
呂 露:今天我問一個畫家,你有沒有有時候覺得自己的畫很爛?他說,我不會糟蹋我自己,我是認真的??赡軙胁焕硐?,但不理想不是爛。
周公度:對于一個杰出的人,他的意思可以表達成:即便是月亮的一角也是月亮的全部。弦月有弦月之美。月亮下的樹影,也是它的一部分。
顯然,他的每一句話都在“是月亮”的基礎上。如果如此問一個不自信的藝術家,這個真率的小問題能瞬間擊潰他。
呂 露:你猜想一個作家會和畫家回答得一樣嗎?
周公度:卓越者的答案都是一樣的,只是會換個喻體。
我喜歡絕對的答案。如果蘋果樹上開梨花,我會驚嘆不已。但這種情況我們看不到,除非是“眼花繚亂”。判斷“眼花繚亂”的藝術家值得信任嗎?
呂 露:判斷“眼花繚亂”?
周公度:指判斷力不堅決的“藝術家”。所有的藝術,最終都傾向于“真”。其余的各種美的形式,均是“真”的散點。就像花冠,花蕊萬千形態(tài),光彩奪目,但只有莖桿大體類似。
我不看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
呂 露:我喜歡復雜的。我覺得藝術必須是復雜的?;颉吧钊霚\出”。
周公度:再復雜的作品也是清晰的。越龐大的事物,結構越簡單。復雜畢竟不是混亂。
有些作家、尤其是小說家的作品看似很“龐大”,但其實一兩句詩解決了所有的問題。有些畫家亭臺樓閣、連屋廣廈,不如八大山人一筆蘭花。
呂 露:有一次在北京的酒店,我發(fā)現(xiàn)我的房間保險箱打不開了,我忘記了密碼,打電話到前臺,他們來人,一把鑰匙就開了。我跟酒店服務員說,你們給我保險箱用,不需要密碼就可以開。后來我在想:我為什么要使用保險箱?難道進來我房間的人一定是會拿走我覺得重要東西的?我為什么這么有把握?可能那一刻,我是自戀的,恐懼的,它根本就不存在。
比如很久沒有寫詩或已很少寫詩的人,他們?yōu)槭裁匆郧皩懥四敲炊??可能他們覺得自己重要的感覺也是不存在的。
周公度:你說的這個細節(jié),很有意思。能分析出很多心理變化與生存質量等內容。
詩人寫作之初,都是高產(chǎn)的。但分成兩種,一種是試圖掌控所有方向的詩人,他們多產(chǎn)的目的性很強,隨著時間過去,落差產(chǎn)生,熱情會消失、隱遁;一種是通靈者,或者是天縱之才,他們一出現(xiàn)便是星云一道,包融群星,譬如蘭波,十四歲寫詩,二十歲,出版的兩部詩集至今影響著法國詩歌的美學走向。
呂 露:后者我好像更感興趣。
周公度:是啊。文學史是天才的心靈史。即便是歷史建筑,也是天才的精神記錄。
呂 露:中國經(jīng)常出現(xiàn)“過氣”的寫作者(盡管我不喜歡使用這個詞,但找不到更適合的了),當他們已過氣,他們之前所有的作品都感覺是腐朽的。說到這兒,肯定那些喜歡對號入座的人會說我懂什么?簡單說,我喜歡天才的驕傲,我不喜歡自大者的造作。驕傲的寫作跟造出來的文字很戲劇,前者是飛越的,后者是匍匐的,匍匐的另一面就是逼迫,難產(chǎn)、死亡。
周公度:“過氣”也是從《黃帝內經(jīng)》中發(fā)展來的詞語。
所以,從中醫(yī)的角度講“過氣”更好??谥泻舫龅摹皻狻?,既是曾經(jīng)的運行之氣的一部分,而不是“真氣”的全體?!罢鏆狻庇肋h存在,它依憑五谷,造血生津,從經(jīng)絡而行?!斑^氣”的寫作者的作品也可以如此判斷,他們只是“哈欠之氣”,他們不是飲食五谷,而是“垃圾”;他們沒有造血行為,只是耗費;他們沒有津液之神,而徒具其形。更不用說,從經(jīng)絡了而行。
呂 露:詩人離開詩歌會不會什么都不是?
周公度:離開詩歌才正常啊,當代詩歌的問題就是專業(yè)寫詩。
呂 露:我的意思是,詩人若不寫詩了,他會是什么?還是詩人?
周公度:如果是詩人,就不會不寫詩。這是我們其中的一個對話“只有那些過氣者逐漸消失?!?/p>
如果現(xiàn)在出現(xiàn)寫作的難度,應該是很好的契機,你在變化之中。但對于一個四十歲以上的人來說,那就是悲劇降臨。
呂 露:變化很痛苦。特別是寫作的某些變化。
周公度:不痛苦,應該喜悅。我不相信二十歲的女生會向相反的方向變,只會向前。
呂 露:很多人小孩的純真沒有了,還以為自己是巨人。
周公度:愚蠢深入骨髓。
呂 露:我喜歡直接明了的詩。
周公度:這是詩的真相。如果需要模糊,中國有謎語。如果需要詼諧,中國有打油詩。
呂 露:1930年4月14日早晨,馬雅可夫斯基用勃朗寧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年僅37歲。他說:人,必須選擇一種生活并且有勇氣堅持下去。
周公度:這是怯懦。
呂 露:我忽然想,詩歌是不是殘酷的?詩歌里面到底灌著什么水?
周公度:詩歌不是殘酷的。殘酷一說是針對是否敢于面對內心而言。如果一個詩人對自己坦誠毫無遮掩,他的只言片語都是光彩熠熠的。因為這是心的光亮。
同樣,一首糟糕透頂?shù)脑姼杩偸亲屛覅拹翰灰?,也是因為如此,太虛假了?/p>
所有的文體里,只有詩歌是這樣的。
我之前有篇文章,寫《小說起源于誹謗》,只有一個騙子才能寫得好小說。
呂 露:我想起之前寫過的句子:走近你很殘酷,殘酷在于——你是謊言。
周公度:寫得好。
呂 露:寫詩是一種不說話,我想。
周公度:對。
呂 露:前面我說到在酒店開不了保險箱的事情。那么我們在談論詩歌的時候,會不會也是根據(jù)自己的“判斷”來說喜歡與否?難道我們的“判斷”是一定的?我們?yōu)槭裁匆僬務撛姼枘兀?/p>
周公度:我們的判斷。其實問題的核心是我們的判斷哪些是正確的,為什么是正確的?
還是在于心。讀《論語》知心之所行,知何為正行;讀《中庸》《大學》,知如何正行,如何衡心;讀《老子》,知道之不遠人,而人自遠之;讀《詩經(jīng)》,知詩在民間,民間既是人心之真;再讀《周易》,知天行健,君子自強以不息。不息者,既是天之所賦于我們的判斷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