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盞燈一起向前發(fā)光
訪談人:王可田 受訪人:劉亞麗
王可田:你的詩歌寫作始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九十年代你已活躍于詩壇。那時,詩壇上正是一片流派紛呈、眾聲喧嘩的景象。當(dāng)時,你的寫作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你與那些“主義”“流派”的關(guān)系怎樣?親近還是疏離?
劉亞麗:那時我在陜北的榆林學(xué)院上班,拋棄了自己不喜歡的物理專業(yè),做了校報編輯,工作不忙,無所事事,就寫起了詩。那是一個詩歌的年代,我又是土生土長的陜北人,陜北是藝術(shù)的故鄉(xiāng),是信天游的故鄉(xiāng),所以寫詩對于我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身處天遠地闊的榆林,我沒有太多的途徑知道外面紛呈和喧嘩的景象,只是遠遠地,淡淡地感覺到一點兒,這讓我的詩歌寫作既不浮躁也不清寂,保持了一種濃妝淡抹總相宜的狀態(tài),非常美好。當(dāng)時身邊有三五熱衷于詩歌的詩友,有幾本刊登詩歌的文學(xué)雜志,寫下的詩歌,可與詩友交流分享,也可以發(fā)表,我已知足,別的再沒有什么。
王可田:在基督教文化中,“7”,是一個神圣的數(shù)字。你有一首詩叫《七盞燈》,此前,你還寫過一首《兩盞燈》。我注意到,兩盞燈是你親手點亮的,而七盞燈卻是“被誰的手點亮”,你只是看見,被照亮。是不是可以這么說:那兩盞燈是屬世的,而七盞燈卻涉及智慧、信仰,是屬靈的,散發(fā)著神性的光輝?在寫這兩首詩的時候,你是怎么考慮的?
劉亞麗:你說得對。《兩盞燈》寫于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那時心是暗的,只是點亮了器物層面上的兩盞燈,所以燈的亮光更加重了暗里的緊張、不安和恐懼。心若是暗的,那黑暗是何等的大呵;《七盞燈》寫于2006年,是安放在心和靈里的大光。心和眼睛被點亮,那全身的光明、世界的光明是何等的大呵。
王可田:神性,是我們擁有的人性所無法企及的,正如我們無法談?wù)撋系?。然而,凡俗的事物中也包蘊著神性,我們可以通過日常的物象將其暗示或揭示出來?!镀弑K燈》《美好的上午》《星期天》等都是如此。在詩歌中,你是如何表達宗教性體驗的?
劉亞麗:宗教情懷不是一件美麗的外衣,而是改變生命的偉大力量。忽然有一天,什么都變了:生命變成新的了,世界也變了,“舊事已過,全是新的了”。生命里充盈著最美妙神奇的存在,生命會有一種怎樣的感覺:不是愉快,也不是喜悅,這些都太顯單薄,是姹紫嫣紅、層林盡染的喜樂。因為心里點亮了七盞燈,最平常的上午就成了最美好的上午,最一般的星期天就成了最特別的禮拜天。生命起了變化,這個生命對人對世界的感覺和看法就不一樣了,這個生命的所思所行所言也和以往不一樣了,詩歌也就不一樣了。詩歌表達生命,有如日出日落、水流花開一樣平常自然。
王可田:好的詩歌不會局限于所表達的事物本身,而是顯現(xiàn)某種意蘊深廣的超驗性。正如你的詩句:說出酒瓶的秘密/就是說出葡萄園的秘密/小酒館的秘密;我看見了伸手不見五指以外的/第六道彩虹/我看見了看不見,以及《飛翔的床單》里的那神秘飄逸的“烏鴉的故鄉(xiāng)”。隱喻和象征或許是表達那種終極存在的最好手段,你怎么看?在詩歌中你是如何運用隱喻和象征的?
劉亞麗:這些詩所要表達的東西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最常見的俗物:酒瓶、香菇木耳,以及常鋪常曬的床單,開頭基本是紀(jì)實,寫著寫著就寫虛了寫飛了,海闊天空了,寫者自己也感覺飛了起來,這是寫詩的奇妙之處。詩歌有時候像一個人的助飛器,能讓人飛了起來。至于為什么這么寫,而不那樣寫,我也說不清。有一點我自己是有意識的,就是對人為定義或約定俗成的東西作為詩人的我是比較懷疑和抵觸的,比如烏鴉,被明確定義為不祥物,在我看來它僅是一只黑顏色的鳥,和鴿子、海鷗沒什么區(qū)別。詩人在寫詩的過程中會有為眼前這個約定俗成的世界及世界上的事物重新命名重新定義的沖動,“烏鴉的故鄉(xiāng)”在別人看來是什么不知道,在我的意識里它象征著溫暖、悠遠、飛翔,以及你所說的神秘飄逸。寫詩的念頭是瞬間產(chǎn)生的,又在瞬間完成,所運用的修辭或別的什么手段,都是在不經(jīng)意中進行的,事先根本沒有刻意安排。
王可田:在物質(zhì)生活極大豐富的今天,并沒有相應(yīng)地給人們帶來精神的富足。娛樂和消費成為人們?nèi)粘I畹闹黝}。你認為這是一個精神匱乏的時代嗎?“貧乏的時代,詩人何為?”這一追問對于今天的詩人還有意義嗎?你覺得在當(dāng)下一個詩人應(yīng)該保持怎樣的心態(tài)?
劉亞麗:物質(zhì)生活的富足總比貧窮要好得多,這跟人精神的富足與匱乏有關(guān)系嗎?我們的精神什么時候不匱乏過?這事兒不要問詩人,詩人首先是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然后才是詩人。這事兒要仰起頭來向著老天問,要做“天問”。咱們的前總理說得好:“一個民族有一些關(guān)注天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一個民族只是關(guān)心腳下的事情,那是沒有未來的?!痹娙酥皇且恍┰谀硞€瞬間,某個時刻對人和世界有異樣心思和異樣看法的普通人,詩人沒有資格替天行道,上帝也沒有指令詩人成為守望者,對著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警示什么,追問什么,鼓呼什么,詩人沒有那么大的本事。
在當(dāng)下,在這個彎曲復(fù)雜的時代,我竟然無病無災(zāi)地好好活著,竟然還能寫詩,這真是一個神跡。我會以感恩謙卑的姿態(tài)善待人生,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睡,用詩歌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隱秘奇妙的東西,用詩歌祝福這個世界,因為世界的好是祝福出來的,不是咒詛出來的,這是上帝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