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
在中國六大古都中,南京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城市,粗略數(shù)一下,自孫吳建都以來至于民國,南京遭遇嚴重的戰(zhàn)火摧殘不下七八次。在古代,南京遭到最為嚴重的一次災難無疑是發(fā)生在南朝蕭梁末年的侯景之亂。這場叛亂,不僅顛覆了一個王朝,也在南京城市史上留下了一個極為慘痛的印記。
一、侯景之亂的經(jīng)過
1.引狼入室
公元534年與梁朝對立的北魏王朝分裂為東魏和西魏,東魏政權(quán)控制在權(quán)臣高歡手中,侯景即是高歡手下最重要的將領之一。547年正月高歡病死,世子高澄接替了其父親的權(quán)力。侯景因與高澄不和,于是叛歸西魏。侯景為人狡詐多端,反復無常,西魏對他的歸附并不信任。所以不久侯景又遣使致書梁朝皇帝蕭衍,請求以所控制的荊、襄等十三州歸附。梁武帝采納大臣朱異的建議,接受了侯景的請降,并封他為河南王。同年三月,梁武帝命令司州刺史羊鴉仁等率兵3萬趕赴懸瓠(今河南汝南)運糧以接應侯景。
東魏在得知侯景叛變的消息后,遂派大軍前來鎮(zhèn)壓。由于梁朝援軍尚未趕到,侯景又以割地為條件,向西魏求援,然而不久又叛西魏。對于侯景首鼠于西魏和梁之間的舉動,梁武帝竟不以為意,并于當年八月派遣蕭淵明等人大舉進攻東魏,接應侯景,但被東魏大將慕容紹宗打得大敗。隨后,慕容紹宗在渦河附近全殲侯景的軍隊,侯景僅率數(shù)騎渡過淮河得以逃脫,沿途收容散兵800余人,逃奔梁朝控制下的壽陽城(今安徽壽縣)。
2.起兵亂梁
侯景兵敗只身來歸,梁武帝不僅不以為嫌,反而任命他為南豫州牧,鎮(zhèn)守壽陽。而東魏在取得勝利之后,又主動請和于梁朝以離間梁武帝與侯景之間的關系。侯景對東魏與梁媾和之事極力反對,在稍做準備之后,便于548年8月在壽陽起兵叛梁。侯景在起兵之前,曾秘密聯(lián)系了梁朝的臨賀王蕭正德,與之暗下結(jié)盟以作為內(nèi)應。十月,侯景率1000余人突然襲向建康,并利用梁朝軍隊換防的間隙,在采石(今安徽馬鞍山)順利渡江,揮兵直指建康朱雀桁(今江蘇南京南),梁朝守軍一觸即潰,蕭正德的黨羽協(xié)助叛軍渡過朱雀桁,從宣陽門攻進建康城,將梁武帝緊緊圍困于臺城之中。所幸臺城十分堅固,再加上守將羊侃防守得當,叛軍久攻不下。臺城雖然沒有攻下來,但是叛軍卻先后擊敗了建康城外的十多萬援軍。549年3月,侯景引玄武湖水以灌臺城,并從四面發(fā)動猛攻,臺城在被圍攻半年之久后最終陷落。侯景于是挾持梁武帝及太子,遣散城外援軍,控制了梁朝的軍政大權(quán)。
3.蕭繹平叛
蕭繹(即后來的梁元帝)是梁武帝第七子,被封為湘東王。侯景叛亂時,他作為鎮(zhèn)西將軍、荊州刺史手握重兵,鎮(zhèn)守在江陵(今湖北境內(nèi))。549年5月,梁武帝餓死于臺城凈居殿,太子蕭綱即位,即是簡文帝。蕭繹在侯景攻陷建康,圍困臺城的時候,不僅沒有派兵救援都城建康,反而與其兩個侄子岳陽王蕭詧及河東王蕭譽兄弟(昭明太子蕭統(tǒng)之子)大戰(zhàn)于長江中游地區(qū)。一直到公元550年5月,蕭繹軍隊在攻下長沙,殺死蕭譽之后,蕭繹才給他的父親武帝發(fā)喪,并下令舉軍討伐侯景。蕭繹大軍在王僧辯率領下順江東下,于552年2月在尋陽與趕來的陳霸先(即后來的陳武帝)軍隊匯合。次月,王僧辯與陳霸先的聯(lián)軍在姑孰與侯景大將侯子鑒進行決戰(zhàn),取得決定性的勝利。當侯景聽到兵敗消息后,“大懼,涕下覆面,因衾而臥,良久方起,嘆曰:‘誤殺乃公!’”此后,侯景孤注一擲,又與王僧辯的軍隊戰(zhàn)于建康石頭城北,侯景再次大敗。失敗之后的侯景連臺城也來不及進,攜其二子倉皇南逃,到松江時被追軍追及,只得與心腹數(shù)十人乘船準備東入大海,隨船的部將羊鯤、謝葳蕤在一個叫胡豆洲(今江蘇南通一帶)的地方將他殺死。至此,這場首尾長達五年的叛亂終告平息。
二、一場原可避免的浩劫
侯景攻下臺城,見到梁武帝,二人有段有意思的對話。武帝問侯景:“初渡江有幾人?”侯景回答說:“千人。”武帝再問:“圍臺城幾人?”回答說:“十萬。”又問:“今有幾人?”回答說:“率土之內(nèi),莫非己有。”侯景以區(qū)區(qū)一千余人,在毫無后方支援的情況下,利用掩襲的方法,直搗梁朝的首都,這樣的冒險行動居然成功,這對侯景來說簡直是奇跡,而對梁武帝來說則近于荒唐。
就是這場近于荒唐的叛亂,不僅給蕭梁政權(quán)致命的打擊,而且也給建康城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史書上說:“自景圍建康,城中多有腫兵,死者相繼……自云龍、神虎門外,橫尸重沓,血汁漂流,無復行路。及景入城,悉聚尸焚之,煙氣張?zhí)?,臭聞十里?!迸_城剛被圍困時,城中兵民有十萬之眾,及城破之時,僅剩下兩三千人。同時,叛軍和后來平叛的蕭繹軍隊的殘暴也加重了災難。侯景在攻進建康之初,尚對軍隊有所約束,當久攻臺城不下時,由于軍隊糧食缺乏,于是放任士兵搶掠,直至后來掠人作食。王僧辯在攻進建康后,也放縱士兵大肆搶劫,甚至連人們的衣服都扒了下來,“男女裸露,自石頭城至于東城,號泣滿道?!比藛T死傷如此之重,城市建筑也未能幸免。在侯景進攻臺城期間,眾多建筑或被拆毀,或被付之一炬,以至在叛亂期間百濟國前來建康的使者,見到城市荒頹也不禁失聲痛哭。后來王僧辯的軍隊攻進建康后,也因軍士夜中失火,將臺城內(nèi)的主要建筑幾乎燒毀。侯景之亂,實實在在是古代南京史上的一場浩劫。
只有千余人的叛軍竟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這與其說是侯景的殘暴所致,倒不如說是梁朝統(tǒng)治者自食其果。從侯景歸降,到起兵反叛,再到叛亂的平息,整個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梁朝統(tǒng)治者犯了許多低級而致命的錯誤,不僅在納降侯景的決策上過于輕率,而且在納降后還疏于防范,甚至縱容遷就。另外,梁內(nèi)部的爭權(quán)奪利則使得叛亂不能及早平息,從而加劇了災難。如果不是以上因素,這場浩劫是可以避免的,即使發(fā)生,也不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
1.為利所惑,輕率決策
梁武帝在接納侯景投降之前,已與東魏議和通好,所以對接納東魏叛臣侯景之事,梁朝君臣在廷議時大多數(shù)人表示反對。梁武帝自己也頗費思量,常私下問自己說:“我國家如金甌,無一傷缺,今忽受景地,詎是事宜?脫致紛紜,悔之何及?”武帝還做了一個夢,夢見東魏中原地區(qū)的地方長官皆來獻地投降。他于是把夢的情形告訴了中書舍人朱異,并說他很少做夢,可一旦做夢必然是真的。朱異是個專以迎合皇帝之意而得寵幸的佞臣,他勸武帝說:“今侯景分魏土之半以來,自非天誘其衷,人贊其謀,何以至此!若拒而不納,恐絕后來之望。此誠易見,愿陛下無疑?!敝飚惖脑捯幌伦诱f到了梁武帝的心坎上,于是做了最終決定。在今天看來,梁武帝所做的夢,正是他覬覦侯景所控制的黃河以南大片土地心理的強烈反映,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要緊的是他將夢當真了,竟以所夢為理由,做出納降侯景的最終決定。后來,侯景在被東魏軍隊打得大敗,僅帶800人逃奔壽陽之后,梁朝的光祿大夫蕭介再次勸諫梁武帝,說侯景是個反復無常的人,且是只身來投,建議武帝不要接納,但是梁武帝仍然置之不理。
其實,對于接納侯景可能帶來的政治風險,不僅梁武帝周圍的一些大臣看得清楚,而且東魏和西魏都有人指出此舉是自引禍水。但是梁武帝置別人的告誡于不顧,以一夢為由而接納侯景,由此埋下了禍根。
2.疏于防范,縱容遷就
梁武帝雖然答應了侯景的請降,但是如果在后來對他有所防范,勢單力孤的侯景即使發(fā)動叛亂也是不可能成功的。受降如受敵,這本是政治家的常識,偏偏梁武帝忽略了這一點,對歸降后的侯景疏于防范,甚至刻意縱容遷就,終于鑄成大錯。
侯景逃奔壽陽后不久,東魏與梁朝再次議和通好,侯景知道后十分不安,他先是上書勸武帝不要與東魏通好,后見武帝沒有采納他的建議,便由不安轉(zhuǎn)為不滿,并且將他的不滿日益表露在他給梁武帝上書的言辭中。同時侯景還暗下做叛亂的準備,不僅不斷向梁武帝索求軍資,而且還聯(lián)絡上對梁武帝懷有怨恨的臨賀王蕭正德。侯景這些作為,并不是沒有人知道,先是侯景身邊有個叫元貞的人知道侯景即將反叛,十分害怕,于是逃回建康告密。后來侯景又派使者勸梁朝大將羊鴉仁與之同反,羊鴉仁將使者抓住送到建康,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武帝不但不追查,反而把使者放走。于是侯景更加肆無忌憚,竟然上書恐嚇武帝,說如果不答應他的要求,就要率領軍隊“臨江上,向閩、越”,反形已昭然若揭。即便如此,武帝卻自譴說:“朕唯有一客,致有忿言,亦朕之失也。”
武帝的縱容遷就,不但沒有改變侯景叛亂的決定,反而加速了發(fā)動叛亂的進程。548年8月侯景反于壽陽。梁武帝知道消息后,仍然不以為意,笑著說:“是何能為!吾執(zhí)箠笞之?!碑敽罹败婈犙谝u到長江附近,諜報不斷將敵情傳到建康時,武帝于是問都官尚書羊侃討伐侯景的策略。羊侃建議立即派遣兩千人防守長江重要渡口采石,并令邵陵王蕭綸攻取壽陽,使得侯景進不得前,退無后路。但是武帝又聽信朱異“景必無渡江之志”的昏話,沒有采納這一正確而又事關存亡的建議。正是如此,侯景得以順利從采石渡江,局勢由此而不可收拾。
3.內(nèi)部紛爭,加劇災難
侯景攻進建康后,由于臺城堅固,防守嚴密,叛軍久攻不下。這時四面援軍十多萬人陸續(xù)趕來。但是援軍將領因為爭奪主帥之位,人心不一,配合失利,549年正月建康城外青塘一戰(zhàn)失利后,援軍再也不敢出戰(zhàn),而是在城外與城中的叛軍對峙。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十分奇怪的戰(zhàn)場態(tài)勢:城中的叛軍圍攻臺城不止,而城外的援軍卻翹足觀望以看熱鬧。
更有甚者,梁武帝的兒子蕭繹及孫子蕭譽、蕭詧皆重兵在握,鎮(zhèn)守在長江中游。他們在聽到建康被攻陷的消息后,雖然口頭上聲稱赴援,但是始終按兵不進。蕭繹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想等叛軍攻陷臺城,父兄死亡后,他好繼承大統(tǒng)。蕭繹雖然不援救建康,但他也沒有閑著,而是與其兩個侄子蕭譽、蕭詧兄弟激戰(zhàn)于長江中游地區(qū)。梁武帝子孫之間的爭權(quán)奪利,極大地延長了叛亂的時間,從而加劇了這場叛亂造成的災難。
縱觀東晉南朝整個歷史階段,蕭衍統(tǒng)治下的梁政權(quán),在其中前期,政治比較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展很快。國家承平日久,不僅社會風氣日漸浮華,武備也十分松弛。所以經(jīng)侯景一亂,本已得到很大發(fā)展的江南社會幾乎毀于一旦。由此可見,“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孟子的名言豈是虛語!
〔本文系2014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古時期佛教中國化進程中的瑞應及其宗教意義研究”(14BZJ012)中間成果〕
(作者系南京曉莊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