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忞[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時時刻刻》中的逃離現(xiàn)象解析
⊙楊雪忞[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美國當代著名作家邁克爾·坎寧安的小說《時時刻刻》以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達洛維夫人》為線索,將三個不同時空中的女人一天中的生活串聯(lián)起來。由于女性自我權利的、獨立精神空間以及對自我身份認可的缺失,她們各自選擇了不同的逃離方式:伍爾夫的放棄與解脫、勞拉·布朗的掙扎與逃避、克拉麗莎的面對與頓悟。坎寧安通過對伍爾夫“雙性同體”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希望能夠建立起兩性自由對話的平臺,并啟示當代人在面對生活困境時的人生態(tài)度不應是逃離而是勇敢面對。
《時時刻刻》 逃離現(xiàn)象 女性主義 人生態(tài)度
《時時刻刻》(The Hours,1998)是邁克爾·坎寧安(MichaelCunningham)大獲成功的實驗性小說。小說以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達洛維夫人》為線索,巧妙地將三個不同時空中的女人一天中的生活串聯(lián)起來,審視了不同時代和環(huán)境下人們對愛的渴望與恐懼,對自由的憧憬與追逐。
小說中的主要出場人物并不多,但值得關注的是,這些不同時代環(huán)境下的人物大都存在著逃離意識或行為:20世紀20年代,英國著名意識流小說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倫敦市郊的里士滿休養(yǎng),生活的困惑時刻伴隨著敏感的她;20世紀50年代,美國洛杉磯的家庭主婦勞拉·布朗,在讀了伍爾夫的《達洛維夫人》后對目前的生活產(chǎn)生了質(zhì)疑;20世紀末,美國紐約知名女編輯克拉麗莎,為身患艾滋病的前男友理查德籌備一場慶祝晚會,卻意外目睹了他的自殺……小說中無論是現(xiàn)實中的逃離,還是精神上的逃離,都普遍表現(xiàn)出不同時代的人們對自我精神家園的憧憬。本文將解析小說中的逃離現(xiàn)象,并從女性主義角度挖掘其背后的深層意旨,探索當代人在面對現(xiàn)實壓力、陷入精神困境時可取的人生態(tài)度。
(一)伍爾夫的放棄與解脫。人總會被兩種思想左右——虛擬和現(xiàn)實,當沉迷一邊時,或許不是天才就是精神病。弗吉尼亞·伍爾夫就是典型的沉迷于自我精神世界的天才女性。伍爾夫出生在倫敦。倫敦,是她曾經(jīng)生活最開心的地方,也是她在不得不離開之后最為想念,甚至渴望至極的地方。由于伴有嚴重的精神病史,丈夫倫納德為了能給她提供一個相對安寧的生活環(huán)境,將家搬到了市郊的鄉(xiāng)鎮(zhèn)里士滿,并且禁止她外出。
在伍爾夫看來,這種關愛是一種監(jiān)禁。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被偷走了,被迫住在一個自己不愿意居住的地方,過著自己不想要的生活,她極力想改變,想回到倫敦。作為一位渴求探知人生本質(zhì)、洞穿意識潛流的天才作家,她需要看到世界的模樣,讓紛繁的意象進入她的內(nèi)心;她需要感受嘈雜與喧囂,那種混亂卻鮮活的體驗是她的靈感之源。生活如明鏡般反襯她的內(nèi)心,使它變的豐富與飽滿,只有在如此激烈的碰撞中,她才能真實地體味人生的本質(zhì)。人們常常說,只有病人才最了解自己。找到內(nèi)心精神的歸宿,找回自己的思想與靈感,便是伍爾夫開給自己的處方。
逃避生命永遠得不到平靜,對于伍爾夫來說,除卻生的激烈震蕩便只有死亡能與之媲美。最終她遵從了內(nèi)心的吶喊,隨著石頭一起沉入歐塞河底,擁抱死亡,獲得了真正的平靜與解脫。
(二)勞拉·布朗的掙扎與逃避?!俺跣木褪且粋€人對自己一直以來,或者說與生俱來的期許。失望與絕望在世界面前都是常態(tài),但一個人仍舊可以依照初心,努力做自己?!雹僮鳛椤岸?zhàn)”后典型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主婦,勞拉在幸福的家庭生活中扮演著賢妻良母的角色。在開始閱讀《達洛維夫人》前,一切看起來似乎十分美好與平靜,這或許是她當時仍然滿足于簡單平淡的日常生活,也或許是她把內(nèi)心的真實自我緊緊封閉起來而以最普通的姿態(tài)為人處事??晌闋柗虻摹哆_洛維夫人》卻好似一根導火索,擾亂了她的情感和思緒。勞拉漸漸意識到,在一堆家務和瑣事中她找不到真正的自我。在看似幸福無憂的家庭生活中,她被冠以“妻子”“母親”之名,卻唯獨缺少“勞拉·布朗”。
如果說伍爾夫的自殺是由于藝術家的敏感、偏執(zhí)、深刻的清醒與自覺意識,那么勞拉會僅僅受到一本書的影響而想到自殺,多少是有點匪夷所思的。真正的癥結在于女鄰居基蒂的突然拜訪。基蒂覺得勞拉很幸運,認為只有當了母親以后才能算是女人。而基蒂雖然大部分日子都過得十分順心,但對于這件最想做的事,她毫無辦法。往日光鮮亮麗的基蒂一下子變得渺小與脆弱,使勞拉的內(nèi)心受到極大的刺激與震動,她仿佛終于理解了伍爾夫?qū)λ劳龅倪x擇,并前所未有地渴望做回自己。基蒂走后,勞拉毫不猶豫地將原來準備送給丈夫的生日蛋糕倒進了垃圾桶,并斷然決定,把她在這個家庭中的角色一并扔掉。她先是覺得“死亡是可能的,可能給人以深深的慰藉,可能使人感到極度的自由”②。她想要仿照伍爾夫,以死亡的方式逃離現(xiàn)實。然而肚子里的小生命讓她突然明白過來,死亡并不是她唯一的選擇。若想了解死亡是什么,就必須深刻地了解什么是活著。經(jīng)歷一番掙扎,她終于暗下決心,在生下第二胎后便離開丈夫和孩子遠走高飛,去追尋只屬于她自己的新生活。
(三)克拉麗莎的面對與頓悟。《時時刻刻》中的女人大多擁有美好的愛情。但任何事物都存在兩面性,愛在讓人感到無比幸福的同時,也潛在著可怕的毀滅性。
生活中的克拉麗莎與身患艾滋病的詩人兼作家理查德有過一段美好的初戀,并多年來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蛟S是因為和《達洛維夫人》中的女主人有著相同的名字,理查德總是稱她為“達洛維夫人”,而克拉麗莎看起來也對成為“達洛維夫人”的影子樂在其中。不同于伍爾夫與勞拉,克拉麗莎沉浸于普通平淡的生活之中,每天忙于各種瑣事,仿佛自己就是真正的“達洛維夫人”。她總是不時提醒理查德也同時提醒自己他們依然愛著對方,他們可以是彼此的寄托??蓪嶋H上,這只不過是她掩飾內(nèi)心寂寞的假象??死惿春奁接沟纳?,只有理查德活著,她才能暫時從瑣碎繁忙的生活中逃離出來。
久而久之,她的愛變成了理查德的牢籠,她為理查德所做的一切愈發(fā)加重了他的痛苦,直到理查德終于毅然選擇結束生命,也給克拉麗莎再一次自我選擇的機會。他希望能讓克拉麗莎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自己,讓她認識到:有死亡存在,就有完全嶄新的東西,從已知中解脫就是死亡,然后才能真正的生活。她不再是“達洛維夫人”,沒有人再這樣叫她,克拉麗莎最終選擇放下過去,不再逃避,坦然應對生活的變化,直面最真實的自我。
逃離,無論是現(xiàn)實中的逃離,還是精神上的逃離,都是女性精神困境的折射。小說中的女性雖然處于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地位、不同的家庭背景,選擇逃離的方式與結果也不盡相同,但若深究這些逃離現(xiàn)象背后的共性原因,可以發(fā)現(xiàn),逃離正是因為女性自我權利的缺失。在男權世界中,她們喪失了話語權、選擇權與決定權,甚至沒有獨立的精神空間,缺乏對自我身份的認可。
小說中曾多次出現(xiàn)“房間”意象?!胺块g”不僅僅是故事情節(jié)展開的背景框架,更是作為“空間”的象征,解答了女性逃離現(xiàn)象背后的一個重要原因,即自我獨立空間尤其是精神空間的缺失。
一方面,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房間”被冠以“家”的名義,成為囚禁女性真實自我的牢籠。男權主義社會按照自己的意愿為女性設置了看似幸福美滿的家庭環(huán)境,使家庭從此成為女性全部的生活天地,甚至是女性的一切。小說中的伍爾夫始終渴求的是只屬于自我的精神空間,可以留給女性的“獨立寫作空間”,里士滿無法像倫敦那樣給她強烈的創(chuàng)作靈感,但在男權社會中,她沒有自我空間的選擇權。因此死亡對于伍爾夫來說是別無選擇的逃離。
另一方面,“房間”可以被視作女性理想中的獨立精神空間。作為《達洛維夫人》的忠實讀者,勞拉逐漸意識到自己沒有獨立的生活。生活的索然無味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要逃離,去追尋她真正想要的、只屬于她自己的“獨立閱讀空間”。小說中勞拉去諾曼底旅館第十九號房間即象征著女性對逃離現(xiàn)實精神困境,追求獨立精神空間的渴望。
此外,逃離的原因還在于缺乏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就像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提出女性寫作最大的阻礙就像是缺乏自己一樣,她在潛意識中認識到在以男性為主宰的文學領域中,作為女性她缺少能夠自由參與創(chuàng)造文化的話語權,并時刻面臨著男性精英階層的苛刻指責與批評。這種始終充滿了恐懼、猶豫與忐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使她逐漸缺乏了對作為女性自我的“作家”身份的認同。
勞拉作為最典型的家庭婦女,始終努力迎合著家庭,忠實履行著自己作為妻子及母親的責任與義務。她不再是作為“勞拉·布朗”的身份存在著,而只是男人的附屬品,用來傳宗接代的工具。
而克拉麗莎作為現(xiàn)代女性,“一方面,在生活上擺脫了對男性的依賴,成為堅強獨立的個體;另一方面,卻依然沒有徹底擺脫對男性或他人的精神依托,在某種程度上說是‘寄生’在男性的精神支撐中?!雹劭死惿瘡谋砻婵磥碜杂蓤詮娪知毩⒆灾?,可實際上她始終把自己困在與理查德的情感桎梏中,把對理查德的照顧作為自我心靈的寄托。這就暴露出現(xiàn)代獨立女性的普遍困惑和無奈,即在女性地位日漸提高的現(xiàn)代社會中,女性依然對自我獨立身份存在懷疑與不確定。
正如《達洛維夫人》中的精華之語:“我想自己去買花?!雹苁恰白约骸倍皇恰八恕?,這不僅是對女性話語權與自主決定權的表達,更是對女性自我身份的直接認可?!稌r時刻刻》中,不論是伍爾夫、勞拉,還是克拉麗莎,都渴望自由獨立地去追尋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小說中的逃離現(xiàn)象也正體現(xiàn)了她們對自我意識與自我身份的追求,表達了共同的女性言說。
為了逃離男權文化強加給女性的角色,有些女性或選擇死亡,或選擇遠走他鄉(xiāng),但這耗盡了她們的心力、體力甚至生命。無所歸屬的飄零感迫使女性在傷痛中尋找自我解救的方法,通過自我皈依來追尋精神家園?!稌r時刻刻》中的三位女主人公都具有同性戀或雙性戀傾向。這些情感雖然游走于社會的邊緣地帶,卻真實地體現(xiàn)了女性逃離男權社會,追尋自我依存的特殊方式。正如牛殿慶先生所說:“表面上看似一個異類,然而在感情上,唯有她真正做到了身心的和諧統(tǒng)一渾然一體?!雹?/p>
女性在男性面前缺少話語權,只得將自身受到的不公待遇訴諸自己有相似經(jīng)歷的同性,并從中獲取安慰。小說中伍爾夫與瓦妮莎的親吻,勞拉與基蒂的親吻正包含了女性對自身經(jīng)歷的認同以及對男權文化的共同對抗。這種情感只存在于女性之間,帶有強烈的自我保護性。
克拉麗莎與薩利組合成的同性家庭打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對“家庭”的定義。她們不僅是生活中的伙伴,更是彼此在對男性社會感到困惑時可以互相依靠的港灣。
坎寧安為三位女性塑造的這種形象并不是想真正提倡或支持同性戀和雙性戀,而是希望借由這種特殊人群身份,打破男女二元對立,實現(xiàn)兩性自由對話。這正與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提出的“雙性同體”思想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伍爾夫認為只有在打破男女性別區(qū)分的基礎上,才能建立起一個超越性別矛盾的和諧社會,才能打破長久以來的男女二元對立說,實現(xiàn)兩性間的和諧統(tǒng)一。
坎寧安在《時時刻刻》中一定程度上繼承并沿襲了伍爾夫的“雙性同體”思想,但又在更多層面上取得了頗具時代意義的發(fā)展。他將伍爾夫所追求的女性理想寫作狀態(tài)上升到了追求真實自我的生存狀態(tài)。小說中所有的角色都并非是站在性別對立的立場,而是站在“雙性同體”的“人”的立場上去塑造的。坎寧安讓小說中的角色擁有同等的地位,共同存在逃離意識,共同追尋自由的精神家園。這體現(xiàn)出坎寧安希望能夠建立起一個兩性自由對話的平臺。面對現(xiàn)實中男女兩性之間無法協(xié)調(diào)的裂痕,顛覆男權主義社會秩序難以突破女性主義發(fā)展的瓶頸,只有構建起兩性互通的話語體系,確立女性不僅在法律上而且在心理上的平等地位,女性主義訴求才可能得到根本性的實現(xiàn)。
當下的世界是一個紛繁與復雜、充實與空虛、博愛與自私、開放與守舊融織成的大網(wǎng)。價值觀念的多元取向,人際關系的復雜多變,利益結構的深層牽制,生活壓力的多方困擾,使“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重新成為關注焦點?!稌r時刻刻》潛入女性意識深處,透視女性心靈世界,揭示了一個世紀以來女性逐步走向獨立自由、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成長歷程。雖然小說中充滿逃離與死亡,但坎寧安的創(chuàng)作意圖絕不在于讓人們放棄生活的希望。正相反,不論是最后沉入河底的伍爾夫,還是離家出走的勞拉·布朗,抑或是目睹悲劇的克拉麗莎,她們其實都深愛著這個世界。無論她們選擇了怎樣的方法面對精神困境,她們都始終在不斷爭取,就算會陷入絕望,她們?nèi)匀灰宰约旱姆绞接赂业刈穼ぶ?/p>
人生,說到底,是一個選擇問題。面對人生困境,最好的方式不是逃離而是勇敢面對,面對內(nèi)心真實的自己,面對真實的人生悲歡。要直面人生,懂得人生是什么,熱愛人生,不管它是什么,最終要了解它。擁有與感悟真實的人生,才能真正地熱愛生命,坦然地面對死亡;唯有直面人生,勇敢地面對生活中的時時刻刻,才有可能改變現(xiàn)狀、走出困境,最終收獲精神家園的寧靜。
① 陳丹燕:《初心》,《視野》2013年第14期,第55頁。
② [美]邁克爾·坎寧安:《時時刻刻》,王家湘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5頁。
③ 李龍梅:《從〈時時刻刻〉透視二十世紀女性的成長歷程》,《安徽文學》(下半月)2010年第10期,第53頁。
④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維夫人》,孫梁、蘇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
⑤ 牛殿慶、傅祖棟、王巖:《和諧:文學的承擔》,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