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松

一

丁振陽沒想到，五十多歲的人了，竟然要找房子與人合租。當(dāng)然，丁振陽不是沒房子，他在馨平家園那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是他交了十多年房貸買下來的。雖說不是在天子腳下的北京城，可在東北這座副省級城市里，這座推開窗子就可以遠(yuǎn)眺蔚藍(lán)的大海的房子，少說也得值一百五十萬。每天清晨，推開窗子，看著太陽徐徐從海中升起，感受著海風(fēng)溫柔的撫摸，丁振陽想，篷萊仙島上的神仙也不過如此?？蛇@樣的生活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丁振陽把售房啟事貼出去了，他的手機(jī)快被打爆了。接電話和購房者談判，差不多成了他每天生活的全部。

不過，這一切，是瞞著兒子丁俊虎悄悄進(jìn)行的。丁振陽賣房子，全是為了他。

丁俊虎在一家公司企劃部當(dāng)主管，是公司骨干，深得老板器重，老板的女兒因此愛上了他?？啥】』⒃谶M(jìn)入那家公司前就結(jié)婚了，妻子董蕾是他大學(xué)同學(xué)。面對老板女兒狂熱的進(jìn)攻，丁俊虎表明他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可這位富二代不相信，非讓丁俊虎將妻子領(lǐng)到她面前。丁俊虎只好將素雅清新的董蕾領(lǐng)到她面前，這位富二代這才死了心。不過，她卻要她爸爸炒了丁俊虎，她不想在公司里看到他的影子。老板雖然愛惜人材，最終架不住女兒苦苦相逼，只好讓丁俊虎離開。丁俊虎離開那天，她對丁俊虎說，如果你還想在這兒發(fā)展，那就答應(yīng)我的要求，和她離婚。丁俊虎笑了笑沒說話。她見丁俊虎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對丁俊虎說，離開我爸，你縱有再大的本事，也玩不轉(zhuǎn)。丁俊虎仍然沒說話，笑著離開了。

丁俊虎決定自己開公司。他說在別人的臉色下工作是一種悲哀。董蕾非常支持丈夫，把她爸送給她的奧迪都賣了。這讓丁俊虎感動得不得了，可開公司不是小生意，啟動資金仍有很大缺口。丁振陽理解兒子，可他現(xiàn)在也沒多少積蓄，能幫得上兒子的也只有這個房子了。兒子十五歲時，妻子就病故了，這些年，父子倆相依為命，丁振陽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成熟，心里綻開了花?，F(xiàn)在，兒子有了困難，他這當(dāng)父親的不幫他一把還會有誰幫他？兒子有志氣有孝心，從沒在他面前表露過一點(diǎn)難處，可他看得出，兒子的困難不小。他從兒子的朋友徐坤那兒知道，兒子現(xiàn)在最少有一百萬缺口，公司才能正常啟動運(yùn)轉(zhuǎn)。他一個人守著這空蕩蕩的房子干什么？還不如將它賣了換成錢幫助兒子。兒子和媳婦都孝順，讓他們知道了，說什么也不會同意讓他賣房子的。這一切，只有悄悄進(jìn)行。

事情出奇地順利。丁振陽將一百六十萬的銀行卡放在兒子的辦公桌前，兒子先是驚訝得睜大雙眼，繼而感動得一塌糊涂，最后說爸，你沒地方住，就和我們一塊住吧！丁振陽說不用你們操心，爸有地方，你們只管把事業(yè)搞上去。

沒等兒子說話，丁振陽就走出兒子公司的大門。

二

丁振陽的車剛到街上，兒子的電話就追了過來，兒子說爸，你上哪兒?。慷≌耜栒f，天大地大，總有老子落腳的地方。丁振陽怕兒子傷感，故意把“老子”這兩個字的語氣加重，氣勢上“豪邁”些，兒子心理上的壓力可能會輕些。

丁振陽在區(qū)文化館有個二胡班，學(xué)員有三、四十人。丁振陽的二胡是他叔叔丁瞎子傳授的。丁瞎子別看雙眼看不見，二胡卻拉得比明眼人還好。丁瞎子之所以安身立命，全憑那把古香古色的二胡。丁瞎子的眼睛本來不瞎，因?yàn)檎袅耸磷訕渥钌线叺囊恢蛔畲笞罴t的沙果，被當(dāng)年的紅衛(wèi)兵以不尊重偉大領(lǐng)袖打瞎的。紅衛(wèi)兵硬說那顆紅沙果是紅太陽，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是紅太陽，你怎么把紅太陽給吃掉呢？這是反黨反毛主席！于是，按住丁振陽的二叔就打。丁振陽的二叔在那場批斗中被打瞎雙眼，成了丁瞎子。丁瞎子的眼睛看不見了，會拉二胡的手藝并沒丟。叔叔成了殘疾，父親就讓丁振陽照顧叔叔，丁振陽就跟著叔叔學(xué)了這門藝術(shù)。

丁振陽每個星期天早上去公園拉二胡，認(rèn)識了很多二胡愛好者。其中有人出主意，讓他開班授徒，一來陶冶情操有事干，二來可以增長收入。丁振陽聽后也動了心，不久，同學(xué)聚會，丁振陽談到了他想開二胡班卻沒場地，他那在區(qū)文化館當(dāng)館長的同學(xué)李萬武拍胸說，場地的事他包了，文化館三樓，每個星期兩堂課。不過，收入三七開，三歸館里，七歸他。丁振陽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丁振陽就這樣開了二胡班。

今天是星期天，丁振陽去了文化館，將今天的課程講完，就把他要租房子的想法和學(xué)員們說了。這些學(xué)員大都是老年人，學(xué)員們說丁老師，我們留意。丁振陽說，越便宜越好，哪怕是合租。兒子開公司用錢，他把房子賣了，沒地兒住，求他幫著租個便宜點(diǎn)的房子。學(xué)員們真辦事，沒幾天工夫，領(lǐng)著丁振陽看了好幾家，但沒一家讓他滿意的。

這天，二胡班結(jié)束，學(xué)員老海說，丁老師，我給您找了個便宜房，有興趣，現(xiàn)在就去看看。丁振陽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這兩天，他就住在旅店里，兒子電話一個勁兒問他找到房子沒有。丁振陽說找到了，兒子說他想過來看看，這樣他和董蕾才放心。丁振陽說，等他安頓好了，再讓他們來。其實(shí)，他是怕兒子替他著急，故意說已經(jīng)找到了。可時間長了，兒子難免闖上來，看他住在旅店就麻煩了。所以，老海一說，他立馬答應(yīng)去看看。

老海告訴他，房主是他的一個朋友，說她家有空房想往外出租，一個月三百元。老海問丁振陽房租貴不貴，丁振陽說不貴。這幾天，他看了好多家，最便宜的也每個月一千塊。三百元，算是便宜到家了。丁振陽拍著老海肩膀，說你辦了件大好事，一會兒我請你喝酒。老海說喝不喝酒不重要，還是先看看再說吧。

房主家離文化館不遠(yuǎn)，也就二站地，十分鐘后，老海指著一個叫富麗陽光的豪華小區(qū)說，就在這兒。丁振陽有些不信實(shí)，乖乖，三百塊錢一個月，這么好的小區(qū)，等于讓他白住。等進(jìn)了房主家，丁振陽更覺得不可思議。房里的陳設(shè)一應(yīng)俱全，設(shè)施豪華現(xiàn)代，比他在馨平家園的房子還要大，還要寬敞。

房主是個五十多歲體態(tài)優(yōu)雅談吐大方的女人，叫侯鈺，老海將她和丁振陽做了介紹后，侯鈺指著緊里邊的一間臥室說，怎么樣，滿意嗎？丁振陽這才明白，租給他的只是這個房子其中的一間。見丁振陽有些驚訝，侯鈺又說，廚房公用，衛(wèi)生間有兩個，各用各的，互不干擾。丁振陽說，滿意是滿意，可您先生同意嗎？侯鈺笑了，我一個人。丁振陽見侯鈺是單身，想不租。

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單身女人？侯鈺似乎看出了丁振陽的心思。

丁振陽就笑，沒說話。

侯鈺也笑了，將一杯清茶遞到丁振陽手里，您多想了。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再說，都這么大年歲了，各過各的日子，您還擔(dān)心什么呢。您如果信不過我，可以簽定一個協(xié)議書，這樣，您就可以放心了。丁振陽忙說，用不著用不著。

單身就單身，腳正不怕鞋歪，正如女人說的那樣，都這么大年歲了，還有什么可能擔(dān)心的呢？丁振陽見女人說話誠墾風(fēng)趣，就答應(yīng)了。

三

老海走后，丁振陽就把行李搬了過來。站在陽臺往下望，丁振陽不由發(fā)出一些感慨。這時候，丁俊虎的電話又進(jìn)來了，問他在哪兒找的房子，他想和董蕾過去看看。丁振陽說，我現(xiàn)在挺好的，你們只管做自己的事就成了，別惦記我。其實(shí)，丁振陽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讓兒子和媳婦知道，他租的一個單身女人的房子。

這些年來，丁振陽一直謹(jǐn)小慎微過日子，生怕有什么閃失。干了大半輩子，他也沒積攢下什么，就是那套面海的房子。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置樓娶親，沒用他一個大子兒，這讓丁振陽既驕傲又不安，老覺得沒給兒子打下什么江山。董蕾善解人意，說，爸，您給我養(yǎng)了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丈夫，就是給我一座金山銀山都不換。董蕾這樣說，丁振陽心里就有一種自豪感。最讓丁振陽感動的是，小兩口變著法給他張羅黃昏戀。董蕾說，爸，您現(xiàn)在教二胡，也算搞藝術(shù)的，有合適的阿姨，您就處處唄。我們再孝順，也比不上老伴。兒媳說得如此直白，倒讓丁振陽面紅耳赤。丁振陽說，我一個人習(xí)慣了，過幾年，我就去養(yǎng)老院，那兒熱鬧。事后，董蕾對丁俊虎說，咱爸是不是不好意思呀，干脆，咱們兩處出擊，一方面，我讓我媽給他踅摸著，一方面，咱們在婚戀網(wǎng)站上給他征婚。丁俊虎一聽，捏著董蕾的臉蛋說媳婦你真乖，咱們立馬就行動。接下來，兒子和媳婦撒下漫天大網(wǎng)，將十幾個不同年齡段的女性領(lǐng)到丁振陽面前，都被丁振陽婉言拒絕了。董蕾對丁俊虎說，咱爸是不是有心理障礙，要不要看看心理醫(yī)生？丁俊虎說，咱爸健康得很，他只不過是不想讓我媽傷心。他說他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我媽。

丁俊虎說得沒錯，丁振陽覺得最對不住的人就是去世多年的妻子劉蘭香。劉蘭香是他們家西鄰居劉大叔的三閨女。娶媳婦娶三，撿豆腐撿邊。丁振陽喜歡的就是劉蘭香潑辣火熱的性情。劉蘭香沒正式工作，賣了二十幾年的水果，風(fēng)里來雨里去，家業(yè)創(chuàng)下來了，卻落了一大堆毛病，最后患肺癌去世。丁振陽哭得昏天暗地，有不少熱心人勸他再成個家，丁振陽都沒動過心思。劉蘭香的模樣一般，不過，歌兒唱得好。尤其是那一曲圓潤高亢的《一條大河》，讓丁振陽如癡如醉。每當(dāng)劉蘭香唱歌時，丁振陽就用二胡為他伴奏。一唱一拉，相得益彰。當(dāng)時，追求丁振陽的還有后院的大蓮，大蓮長相俊俏，家庭條件好，她本人還“吃紅本”，可丁振陽還是選擇了家庭和模樣都平平的劉蘭香?；楹螅瑒⑻m香老覺得配不上丁振陽，丁振陽笑著說，誰讓咱倆是癩蛤蟆瞅綠豆—對眼兒了呢？

后來，大蓮的男人，那個在市里當(dāng)局長的丈夫也去世了，風(fēng)韻猶在的大蓮就托人想和丁振陽搭伙過日子，被丁振陽拒絕了。不久，大蓮在街上遇到丁振陽，問丁振陽為什么，丁振陽說，你是黃蓋，可我不是周瑜。氣得大蓮一甩袖子走了。

丁振陽在胡思亂想，侯鈺走進(jìn)來，說大哥，飯菜做好了，一塊吃吧。丁振陽說不了，我去外邊吃。侯鈺就說，現(xiàn)在誰還拿吃飯當(dāng)回事？又不是吃三兩。放心吧，不收你飯錢的，就當(dāng)為你接風(fēng)。丁振陽說那怎么好意思，我只是你的房客。侯鈺說，你是老海的朋友，老海是我的朋友，那我們就是朋友。你是我的房客不假，可這并不妨礙我們成為朋友。

丁振陽盛情難卻，只好和侯鈺進(jìn)了餐廳。桌上擺好了酒菜，四菜一湯，其中，居然有丁振陽最愛吃的辣子魚。侯鈺為丁振陽倒上一杯酒說，大哥，關(guān)上門就是一家人，以后，咱們就在一起搭伙吃吧。

侯鈺的菜做得挺好吃。丁振陽想，侯鈺心眼兒挺好使，自己最頭疼的事兒就是做飯了。丁振陽夸了一番侯鈺的手藝后，說，除了房租外，我每月再出幾百塊錢的伙食費(fèi)。侯鈺說您隨意。

我看您條件不錯，不差那點(diǎn)房租，為什么要把房子租出一半呢？丁振陽夾了塊辣子魚，笑了笑，您就不怕引狼入室？

我可是當(dāng)過兵的，當(dāng)年可是打狼隊(duì)資深隊(duì)員。侯鈺笑了一番后，說，實(shí)話對您說，我最怕的是蜘蛛俠。我們小區(qū)有不少人家，都被蜘蛛俠光顧了。

丁振陽明白了，侯鈺是找個壯膽兒的。您放心，要真有蜘蛛俠想光顧，我會豁出命去保護(hù)您。丁振陽揮了一下拳頭，做了個夸張滑稽的造型，說，別看我年紀(jì)大，三兩個毛賊不在話下。

侯鈺被逗笑了。丁振陽說，那您也虧喲。侯鈺說，您要覺得虧，可以彌補(bǔ)呀！見丁振陽疑惑地看著她，就說，我聽老海說過，您的二胡很棒。丁振陽說老了沒事，拿它當(dāng)個營生。侯鈺說，您沒事的時候一對一教我二胡，您說，是您虧了還是我賺了？丁振陽拿起酒杯，說一言為定，謝謝您盛情，咱們喝一個。兩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自打住在侯鈺家后，丁振陽的飲食起居就趨于正常了。更讓丁振陽沒想到的是，侯鈺甚至把他的臟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正正。晚上，還和他嘮家常。丁振陽拿出最大的耐心教侯鈺。每天丁振陽回來，侯鈺就把香噴噴的飯菜做好了。感受著侯鈺帶來的溫暖，丁振陽疑心自己在夢中。后來，他問老海，侯鈺怎么單身，是離異還是喪偶，老海的回答讓他大跌眼鏡。老海說，侯鈺這輩子也沒結(jié)過婚。丁振陽說是不是年輕時感情受傷了，老海說不知道，也許是心高錯過姻緣吧，不過，您可千萬別打她主意，弄不好碰了軟釘子，她不止一次跟我說過，她這輩子都不會結(jié)婚。沒結(jié)過婚的老姑娘脾氣特，易走極端。您也不想想，會有哪個單身女人因?yàn)槿賶K錢就把房子租給一個陌生男人？她的思維就是和別人不一樣。

丁振陽說你想啥呢，這怎么可能，我就是覺得好奇。其實(shí)，不但丁振陽好奇，更好奇的是兒子丁俊虎和兒媳董蕾。丁振陽搬進(jìn)侯鈺家沒一個禮拜，丁俊虎和董蕾非要看看他租的地方。看完后，趁著侯鈺沏茶的工夫，丁俊虎和董蕾心照不宜地笑了笑，丁俊虎對丁振陽說，爸，這侯阿姨真不錯，您要不要考慮考慮？放心，我們絕對支持。丁振陽再三解釋，說你們想哪兒去了，我們只是普通的房主和房客的關(guān)系。

爸，您信，可我信嗎？丁俊虎說著又看了看董蕾，媳婦，你呢？

董蕾笑了笑，抿著嘴兒沒說話。丁振陽就知道，別說兒子和媳婦，有時候就連他自己也迷糊。一對單身的老年男女在一起住，雖說是房主和房客的關(guān)系，但卻不能不引人猜想。丁振陽想，腳正不怕鞋歪，隨他們想去吧！

四

燈火珊闌，月華如水。窗紗處，透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像每天一樣，丁振陽在教侯鈺二胡。

侯鈺學(xué)得認(rèn)真，丁振陽教得也盡心。侯鈺的天賦極強(qiáng)，沒用多長時間，能自己用二胡拉一曲《二泉映月》了。看著侯鈺如癡如醉的樣子，丁振陽就夸她。侯鈺說，我隨我媽，我媽年輕時是三十八軍文工團(tuán)員，在鴨綠江邊打過快板，唱過歌，為雄赳赳氣昂昂一心打敗美帝野心狼的戰(zhàn)友們鼓過勁兒，加過油兒。

丁振陽被逗笑了。

侯鈺說，其實(shí)，我的歌兒唱得也不賴。您要不要聽聽？丁振陽說求之不得。侯鈺說，不過，我有個要求，您得用二胡來伴奏。丁振陽說沒問題。

丁振陽說，你想唱什么？

侯鈺說，《送情郎》吧。

丁振陽說，行。

于是，丁振陽準(zhǔn)備好，侯鈺就旁若無人地唱了起來。

……

送情郎送在五里橋

手把欄桿往下照

風(fēng)吹水流影影兒搖

咱們二人心一條

送情郎送在柳樹屯

折根柳枝送親人

你握鋼槍我勞動

妹妹永遠(yuǎn)是哥哥兒的人

哥哥兒的人 哥哥兒的人 哥哥兒的人

……

丁振陽一邊拉著二胡，一邊聽著侯鈺唱歌。讓丁振陽沒想的是，侯鈺的歌兒唱得非常好，嗓音圓潤，透得像瓦藍(lán)的天。這哪兒是一個退休在家的老年婦女，分明是一個血?dú)夥絼偟哪贻p姑娘。丁振陽夸她歌唱得好，侯鈺就說全憑他的二胡，她才唱得有感覺。丁振陽發(fā)現(xiàn)，燈光下的侯鈺的臉上似有一層紅暈。

唱完了歌兒，侯鈺給丁振陽鞠了一個躬，說，丁老師，這是我有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個夜晚。謝謝您。

丁振陽說，您是我教過的最好的學(xué)生。

侯鈺笑了笑，將一杯煮好的咖啡放在丁振陽面前的案幾上，說您可得留一手，別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丁振陽也不客氣，拿起來就喝，一邊喝一邊說，我得讓您覺得，我租您的房子，您覺得沒虧大發(fā)就行了。

侯鈺說，我不但沒虧，還賺大了。一對一講課，一個小時一百，一個月多少？這個賬，您比我會算。丁振陽就笑。侯鈺說，您有沒有覺得，我是個很奇導(dǎo)的女人？丁振陽說我沒發(fā)現(xiàn)，至少現(xiàn)在還沒發(fā)現(xiàn)。侯鈺說，慢慢您就知道了。丁振陽心里說，會有哪個單身女人因?yàn)槿賶K錢就把房子租給一個陌生的男人？不奇怪才怪呢，哪個正常人能干出這樣的事來呢。

侯鈺是個做事講究規(guī)則的人，比如，每天晚上，她跟著他學(xué)二胡，既便興致再高，九點(diǎn)半前也要結(jié)束，兩人各回各的房間。每天清晨，丁振陽早早悄悄出了門，到樓下的早點(diǎn)鋪吃完早點(diǎn)，開車去單位，直到晚上才回來，真正做到了互不侵?jǐn)_，井水不犯河水。侯鈺的解釋更加有趣，她說，人到了一定的年紀(jì)，不能敖夜，養(yǎng)肝護(hù)膽十分重要。子時護(hù)膽，丑時養(yǎng)肝，聽醫(yī)生的話沒錯。

丁振陽明白，侯鈺是用實(shí)際行動來擺正她和他的關(guān)系，楚河漢界互不相擾。丁振陽雖然覺得她有些怪怪的，卻也覺挺有趣的。及至丁俊虎打電話問他和侯鈺進(jìn)展情況怎么樣時，他把丁俊虎好一頓數(shù)落，信口胡謅個啥？丁俊虎就笑，爸，您騙我可以，您能騙得了您自己的心嗎？沒等丁振陽再往下說什么，兒子的手機(jī)摁掉了。丁振陽這個氣呀，可靜下心來細(xì)想，他和侯鈺現(xiàn)在的情況本就讓外人猜測，兒子和兒媳這樣想也沒錯。為了打消兒子和兒媳的猜測，丁振陽決定搬出侯鈺家。

是不是怕別人說三道四？丁振陽的話剛一出口，侯鈺就說，讓別人說去吧，走自己的路。再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況，我們又沒什么。

丁振陽沒想到侯鈺說得如此直接，正要說不是，侯鈺又笑，上了我這條賊船，想下去，哪兒那么容易？您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呆著吧！

丁振陽被逗笑了。

五

接下來，仍然按部就班，丁振陽教，侯鈺學(xué)。

三個月過去了。

這天早上，丁振陽要出門，侯鈺說，丁老師，我有件事想求您。自從學(xué)了二胡后，侯鈺便稱呼丁振陽為老師了。

啥事，說。

我想請您請一天假，到公園里教我。

沒問題，收拾一下，咱們就出發(fā)。

我都收拾好了。

丁振陽這才發(fā)現(xiàn)，侯鈺穿著一新，手里還拎著包?？礃幼樱鐪?zhǔn)備好了，在等他。見丁振陽在打量她，侯鈺說，這個月的房租我不收了，您今天在公園教我二胡。丁振陽說，沒問題。別說一天，幾天也行，文化館最近在裝修，這段時間我也沒課。

文化館的確在裝修，昨天，他那館長同學(xué)告訴他，他那二胡室也列入裝修之列。今天，單位也沒啥事，他想出去找?guī)讉€朋友去野外釣魚。他聽說，不遠(yuǎn)處的英那河里的魯扎魚特別多，也想利用這段時間過一把釣魚癮。

侯鈺說，那太好了。

兩人出了樓道，外面飄著細(xì)雨。丁振陽提醒侯鈺外邊下雨，侯鈺卻說，丁老師，這點(diǎn)小雨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喜歡雨天出門。

侯鈺這樣說，丁振陽還能說什么呢？

侯鈺上了車，丁振陽問她去哪兒。侯鈺說，我要去公園。

雨似乎比剛才大了起來。丁振陽開車去了公園。到了公園門口，丁振陽將車停下，可侯鈺并沒有下車的意思，丁振陽提醒她到了。侯鈺指著門口的一條便道說，將車開到公園后門。見丁振陽有些遲疑，又說，去吧，看門人我認(rèn)識。

丁振陽只好將車開到了公園后門。這里靜悄悄的，再加上是雨天，沒什么游客。丁振陽摁了摁車?yán)?，看門人從門房里走出來，一見搖下車窗的侯鈺，二話沒說，沖著侯鈺微笑著點(diǎn)了一下頭，將門打開了。丁振陽將車開了進(jìn)去。在一棵老柳樹下，侯鈺讓丁振陽停車在這兒等她。這時候，雨停了。侯鈺沖丁振陽笑笑，丁老師，您瞧，老天都被我的誠心感動了呢。

丁振陽說，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呀！

侯鈺說，丁老師，您到一邊抽根煙去，十分鐘后您再回來。

丁振陽想問為什么，侯鈺說，我換身衣服。

好。

侯鈺關(guān)上了車窗。

丁振陽就細(xì)細(xì)打量這棵柳樹來。這是棵三人合抱的老柳，旁邊的標(biāo)牌，寫著一百二十年樹齡。難道，侯鈺是想讓他在這棵老柳樹下教她二胡？

十多分鐘后，侯鈺出來了，丁振陽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他在判斷，眼前的女人是不是侯鈺。侯鈺穿一身八十年代的舊式草綠軍裝，頭戴軍帽，腳穿綠色的解放鞋，斜背綠軍挎，腰扎武裝帶，扎著兩只羊角辮，典型的一個八十年代的女兵。唯一不同的是，軍裝沒有領(lǐng)章，軍帽沒有五角星。侯鈺沒說話，有些害羞地在丁振陽面前轉(zhuǎn)了轉(zhuǎn)身體。

丁振陽拍了拍手，笑道，好一付颯爽英姿五尺槍！

侯鈺說，這樣，是不是更有感覺？

丁振陽嘴上說是，心里在想，侯鈺為什么穿上這身老式軍裝？現(xiàn)在，有些年青一代，打破傳統(tǒng)，穿老式軍裝拍婚紗照，這種非主流婚紗照似乎已成主流婚紗照片風(fēng)格。他們穿著老式軍裝，拿著小紅本，尋找革命的風(fēng)范，回憶青蔥歲月的痕跡。莫非，侯鈺也在追憶過去的某種經(jīng)歷？

丁老師，您也換一套。衣服我給您準(zhǔn)備好了，就在后座上。

您這是？

快去吧！

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推著，丁振陽回到了車?yán)?。果然，在后座上看到一套衣服。讓丁振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那套衣服竟然也是一套男式軍裝，也有一條武裝帶和一雙綠色的解放鞋。

她為什么也要我穿上這套軍裝？丁振陽雖說百思不得其解，還是將軍裝換好了。出現(xiàn)在侯鈺面前時，侯鈺滿意地笑了笑，說丁老師，您真有軍人氣質(zhì)，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來說，有軍人范兒。

您可別拿我開涮了。您想讓我教您哪個曲子？

丁老師，還是由我來唱，您拉二胡為我伴奏。

哪個曲子？

《敖包相會》。

好。

丁振陽坐在柳樹下的石椅上拉起來了二胡，侯鈺就隨著二胡優(yōu)美的曲調(diào)唱起了《敖包相會》。

……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

為什么旁邊沒有云彩

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呀

你為什么還不到來喲嗬

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呀

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

只要哥哥我耐心地等待喲

我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嗬

……

特殊的場景，特別的服飾，特定的歌曲，足以折射出這個女人的內(nèi)心世界。丁振陽一邊拉二胡一邊想，在她年輕時，會不會受到情感的挫折？比如遭到了負(fù)心人的拋棄，比如暗戀某個人卻因?yàn)榉N種原因不能表露，比如……

她為什么要選定在這里穿著特別的服飾唱著這特定的帶著傷感的老歌？難道，她在等一個人或是在回憶幾十年前的特定的場景？如果是這樣，這該是一個多么癡情的女人呀！

侯鈺旁若無人，唱得很投入，臉上爬上了一層紅暈，完全沉醉在這歌聲帶來的美好場景里。美麗無垠的大草原上，一輪皎潔的月盤下，神圣的敖包前，一對癡情的靚男俊女深情相望，引頸高歌……

歌罷曲歇，丁振陽鼓起了掌，說您唱得真好。

侯鈺說，哪是我唱的好，是您的二胡拉得好。謝謝您了丁老師。

丁振陽試探著說，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問。侯鈺說您問吧，丁振陽說，我說了，您千萬不要見怪。侯鈺就笑，我有那么不通情理嗎？丁振陽這才說，您是不是在等著什么人？

望著遠(yuǎn)處的天空，侯鈺表情十分嚴(yán)肅，說是的。我在等待愛情。

丁振陽覺得侯鈺有些可笑，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怎么還在這兒大談等待愛情呢？

侯鈺看了看丁振陽，我知道，這是個虛擬的等待，可每次我都會在這里聞到愛情的味道。你不知道他對我有多好。

丁振陽發(fā)現(xiàn)，侯鈺眼睛里似有晶瑩的物質(zhì)在閃動。等待怎么會是虛擬的呢？丁振陽不解，他想勸侯鈺回去，侯鈺卻沉浸在幸福的回憶里繼續(xù)說，二十三年前，我還是一個如花少女，他是一個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我們兩個都在部隊(duì)當(dāng)兵，經(jīng)常在這棵樹下在這張椅子上約會。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那一年發(fā)洪水，他的部隊(duì)奔赴災(zāi)區(qū)，為了救一個困在水中抱在大樹上的小女孩，他跳下去救人，可這時，一個巨浪襲來，他的沖鋒舟被打翻了，他甚至一句話也沒留下就被激流卷走了。可是你知道，他有多么地愛我。

侯鈺沒有哭，只有淚光在閃動。她在盡力壓抑著感情，看得出，她的內(nèi)心很激動。

丁振陽想勸侯鈺，可又不知從何說起。這個時刻，他怎么忍心打斷她幸福的回憶呢？

侯鈺接著說，接到他犧牲的消息后，我大病一場，我去了他出事的地方，望著滔滔的洪流，我恨不得隨他而去。后來，有人給我介紹過幾個男朋友，可我覺得在那些男人身上聞不到愛情的味道，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會愛了，也不喜歡愛了，而把自己嫁給了愛情，就這樣，獨(dú)身到了現(xiàn)在。

原來是這樣。

是的。

我今天之所以冒雨來到石椅下，因?yàn)榻裉焓俏液臀夷杏训谝淮我娒娴募o(jì)念日。就在這棵柳樹下，就在這張石椅旁，我們暢談著愛情和理想。

別傷心了，人這輩子有一次真愛的經(jīng)歷，也不枉此生。

丁老師，謝謝您。

整個一上午，丁振陽都在一旁靜靜地聽侯鈺講述著她和那個男人的愛情故事。丁振陽被侯鈺的癡情所感動，在心里感嘆命運(yùn)的不公。以前，丁振陽總以為癡情的女人只是在電視劇和小說里才能看得到，認(rèn)識侯鈺，他才知道，這世界上，竟真有這般癡情的女子。

丁振陽說，我不得不為您的癡情所感動，您獨(dú)身多年，就沒有一絲后悔？

侯鈺搖了搖頭，不后悔。

這個男人真幸福。丁振陽說。

侯鈺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相片，遞給了丁振陽，說，這是我們相識不久后的合影。

相片上的一對男女穿著嶄新的軍裝，女的瓜子臉，大眼睛，扎著一條馬尾巴，清純漂亮;男的英俊帥氣，高大威武。兩個人真是神仙眷侶，丁振陽一邊感嘆，一邊將相片還給了侯鈺。

那男人已經(jīng)死了，您還對他如此癡情，我實(shí)在想不通。丁振陽說。

侯鈺淡淡笑了笑，這世界上，想不通弄不懂的事情實(shí)在太多了。我之所以對他念念不忘，原因在于，他是除了我父親外，唯一背過我的男人。

侯鈺說著，滿面幸福地又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里。

侯鈺說，他們剛剛戀愛不久，也是在這個公園，她在前邊跑著，他在后邊追，突然，她的腳崴了。男人就揉著她的腳，然后將她背到背上。她伏在男人的背上。這時，男人對她說，這輩子，他非她不娶，一生一世。她被感動得流下了淚，對男人說，今生今世，她只愛他一個，永不言棄。就在她沉浸在海誓山盟中，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男人一句話沒留下就消失在滔滔洪水里了。

這時，天空飛過兩只白鴿。侯鈺指著鴿子說：“據(jù)說，鴿子是動物中最為癡情的一種。如果有一只死了，另一只就不再找配偶，直至生命的終結(jié)。我愿做一只鴿子?！?/p>

丁振陽又一次被侯鈺的話感染著。他問侯鈺為什么也要他穿上軍裝，侯鈺說，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氣氛。

真就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氣氛？丁振陽想，怕不那么簡單?？删烤褂质鞘裁?，侯鈺不說，他也想像不出。

六

日子流水般過去。一切都沒改變，他和她依舊按部就班。丁振陽每天早上去上班，休息日到文化館教二胡，晚上享受著她給他做的飯菜，穿著她給他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每天晚飯后，他仍然教她二胡，她唱，他伴奏。偶爾，還有丁俊虎和董蕾不厭其煩的猜測和催促。丁俊虎和董蕾讓他和侯鈺來個黃昏戀，說他們倆看起來挺般配的。兒子和兒媳這樣說，有時候丁振陽也恍惚，認(rèn)為不可思議。一對男女，同住一樓，每個月三百塊錢的房租，住那么寬敞明亮的房子，自己僅交幾百塊錢的伙食費(fèi)，每天晚上能吃到可口的飯菜，有時候還穿著人家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一對感情好的夫妻，也不過如此。

可丁振陽還是能定位他和侯鈺之間關(guān)系的。他們之間看起來配合默契，你伴奏，我唱歌，相得益彰，但更多的則是客套。不但侯鈺沒那個想法，丁振陽也沒那個心。

有一次兩個人談起他們的關(guān)系，侯鈺笑著說，說他們倆是房主和房客的關(guān)系，最多，也就是時下人們所說的第四種情感吧。丁振陽就問啥叫第四種情感，侯鈺就告訴他，社會學(xué)家在研究人們的情感世界時注意到了有一種情感，他們將之稱作為“第四情感”。第四情感是愛情、親情和友情之外的情感。第四情感是介于男女比愛情少一點(diǎn)，比友情多一點(diǎn)的情感。一些專家認(rèn)為，這是現(xiàn)代社會的產(chǎn)物。

這個侯鈺，知道得還真多。丁振陽覺得自己愧對侯鈺，提出增加房租，可侯鈺說她不差那點(diǎn)錢，如果真為了增加收入，她當(dāng)初就不會只收他三百塊錢了。

丁振陽一想也是，可她究竟為了什么？難道，就因?yàn)樵谕砩细麑W(xué)二胡？他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她所說的第四情感？后來，丁振陽用八個字來形容，朦朦朧朧，似是而非。

這也挺好。后來，丁振陽對丁俊虎和董蕾說。

丁振陽沒想到，這種日子僅僅維持了半年。這天晚上，侯鈺在丁振陽的伴奏下，唱完了一曲《紅莓花兒開》，侯鈺說，丁老師，咱們喝點(diǎn)酒吧。

好哇。丁振陽也來了興致。今天，他的二胡獨(dú)奏《山丹丹花開紅艷艷》，在區(qū)里的文化節(jié)比賽中，拿了個銀獎。

侯鈺拿來一瓶紅酒，兩盤小菜，兩人對飲起來。兩個人的興致都很高，很快，一瓶紅酒就見了底。

丁老師，有件事我想和您商量。

好。

您在我家租了一年的房子，咱們相處得挺好?？晌彝馍Y(jié)婚了，想用我的房子當(dāng)新房，所以，只好請您另找房子了。

好。我明天就搬出去。

丁振陽雖然心里沒準(zhǔn)備，可房子是人家的，只好答應(yīng)下來。

侯鈺說，不過，您不要耽心，我委托老海又在別處給您找了一個房子，價錢也不貴……

這個細(xì)心的侯鈺呀。

第二天，丁振陽就搬進(jìn)了她委托老海給他找的那個房子里。

七

丁振陽到了另外一個環(huán)境，似乎墜入另外一個時空，一時間竟有些不適應(yīng)。剛開始的時候，兩人偶爾還能通個電話，互致問候，不久，這種客套的電話也不見了。丁振陽給侯鈺打電話，座機(jī)沒人接，手機(jī)也顯示為空號。很多次，丁振陽路過侯鈺居住的那個小區(qū)門外，總是不由自主地多看幾眼。他希望，在小區(qū)的門口，能看到侯鈺的影子，可每次都落了個空。他問老海，老海說，他也聯(lián)系不上她，也有好長時間沒她的消息了。

丁俊虎問他，爸，您是不是失戀了，丁振陽就將他罵了個灰頭土臉。其實(shí)，也難怪丁俊虎這樣問他，自己不也是覺得空落落的缺少了些什么嗎？可這不是愛情，不是。他想，再過一段時間，他就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了。果然，如自己所判斷的那樣，又過了一段時間，侯鈺在他的腦海里雖然閃現(xiàn)，也只是偶爾，他知道，他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了。他沒必要將事情搞得這么復(fù)雜，本來，他和她之間也沒什么呀！

這時，他碰到了老海。

老海已經(jīng)有半年多沒去文化館了，和老伴幫兒子帶孩子呢。含飴弄孫，這日子真好。這天在小區(qū)門口，丁振陽送丁俊虎和董蕾，說，你們要抓緊，我還想抱孫子呢，別等我爬了煙囪還沒看到隔輩人。

董蕾沒吱聲，臉兒紅了。

丁俊虎頭點(diǎn)得像雞啄米，我抓緊，我抓緊。

丁振陽看著兒子和兒媳開車走了，心說，別跟老子打馬虎眼，這時，一雙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回頭一看，老海正沖他笑呢。

丁振陽說，今天咋這么閑著？

老海說，去幼兒園送孫子。有件事想跟您說，想不想知道侯鈺的事兒？

丁振陽說，您有侯鈺的消息？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老海表情有些低沉，她去世了。

丁振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說什么？她去世了？！

老海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的，上個月的事。

好好的，怎么說沒就沒了？

其實(shí)，在你租她房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查出肝癌了。

丁振陽驚呆了。談笑風(fēng)生的侯鈺怎么也看不出是個癌癥患者。老海繼續(xù)說，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加重了，就提出讓您退租了。丁振陽恍然大悟，老海說，侯鈺臨終的前幾天，我去醫(yī)院看過她，她說，這輩子感激的人就是您。

感激我什么？

感謝您陪她度過了一段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光。

我陪她度過一段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光？

是的。雖然，那只是她摹擬出來的，對她來說，也知足了。

我怎么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丁老師，您還不明白嗎？侯鈺她在尋找愛情的味道，她的戀人和您一樣，也會拉二胡，他們是一對令人羨慕的情侶。她唱，戀人拉二胡伴奏?？捎幸惶?，戀人突然拋棄了她，愛上了部隊(duì)一位首長的女兒。

原來是這樣?？伤秊槭裁锤艺f，她的男友死于抗洪救災(zāi)？

她是個完美主義者。她愛她的男友，可又不能接受男友背判她的事實(shí)。這一生，她都活在幻想里。她把你當(dāng)作了她所愛的男人，摹擬了一場愛情，來滿足她最后也是她一生所追求的愿望。

可我怎么沒感覺出來？

她為什么會讓你感覺出來？如果對你明說，就失去了這種布局的味道了，她的愿望也就不能達(dá)成。

……

聽著老海的述說，丁振陽這才明白，她為什么請他教她二胡，為什么讓他也穿著軍裝在公園里的大柳樹的石椅旁伴奏了，原來，是在摹擬一個她意想中的場景，來尋找愛情的味道。那個會拉二胡的男人，毀了一個癡情女人的一生。

八

丁俊虎的生意做得如魚得水，又給老爸買了套房子。丁振陽又從出租屋搬到了新居。新居裝修得很像侯鈺的房子。每天晚上，丁振陽埋在沙發(fā)里，燈光下，朦朧迷離的光暈中竟幻化出侯鈺的穿著軍裝唱歌的情景，耳邊回蕩著侯鈺的嘹亮的歌聲。

……

送情郎送在五里橋

手把欄桿往下照

風(fēng)吹水流影影兒搖

咱們二人心一條

送情郎送在柳樹屯

折根柳枝送親人

你握鋼槍我勞動

妹妹永遠(yuǎn)是哥哥兒的人

哥哥兒的人 哥哥兒的人 哥哥兒的人

……

這時候，丁振陽的眼前也會閃現(xiàn)出劉蘭香和大蓮的影子來。他在想，他又能到何處去摹擬一場愛情呢？

〔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