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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痣

2015-03-12 00:56王哲珠
福建文學 2015年1期
關鍵詞:入秋孩子

王哲珠

1

檢查、住院、治療, 一連串擔憂、希望、忙亂之后,病房靜下來,李獲和妻子彭入秋守在病床邊。面對女兒,他們臉色平靜,甚至帶了一絲笑意,只是望著女兒的眼神有種奇異的專注,十歲的女兒開始并沒發(fā)覺這種怪異,她只是對醫(yī)院里匆忙又繁復的程序印象深刻,雖然針扎的疼痛讓她有些無措,總的來說,一切是新鮮的,有幾次,她要求媽媽將弟弟帶過來,相信這一切肯定會令五歲的弟弟驚奇不已,她喜歡他驚奇的樣子。

現(xiàn)在,醫(yī)生走了,也看不到各種奇怪的機器了,爸爸媽媽看著她,伸手撫她的臉,長時間不說話,這讓聰慧的她意識到什么,她問,媽媽,我要死了嗎?

這句話嚇了夫婦一跳,但兩人同時笑起來,意思是這問題很傻。彭入秋拉了她的手,紅梓,你是大孩子了,還這么亂說話,不過,以后不許吃冰淇淋,不許喝飲料了。

死了以后,我說話你們聽得到嗎?孩子追問。

紅梓,你要的那種書包沒有粉紅色了,黃色好嗎?彭入秋問。

死了以后,還用不用書包?紅梓繼續(xù)問。

彭入秋轉臉看丈夫,牙齒暗中咬著舌頭。

李獲不看她,沖孩子笑,紅梓,我要去買夜宵,你再亂說就不讓吃夜宵了,對了,回家別告訴弟弟,他可沒吃。

爸爸,要是你去買夜宵的時候,我剛好死掉了,我能不能找到你?紅梓固執(zhí)地糾纏著死字,她一本正經(jīng)地交代起來,如果我今晚死掉了,你們讓弟弟別怕,我床底下有個鐵盒,我的珠子、畫片、小刀都在里面,讓他幫我藏好,他可以玩,可是別弄壞了。

紅梓!李獲忍無可忍地喝了一聲,你做什么,還聽不聽爸媽的話了?你平時亂吃東西,現(xiàn)在才要打針,醫(yī)生說針打完就能回家。

我看電視里就是那樣,一個人好好的突然生病,然后死掉了。紅梓有些委屈。

那是電視。李獲說,電視能當真?我還想學電視里的大俠飛一飛,飛得起來嗎。

好了,睡一會吧,我拉著你,就算你要死掉,我也會把你拉回來的。鼓入秋滿臉嚴肅,紅梓竟也相信了,慢慢閉上眼。

李獲突然不想去買夜宵了,仍在床前坐下。

紅梓睡熟了。

彭入秋轉過臉,半個身子撲在李獲身上,撲得他搖晃了一下,她哭了半句,在丈夫肩上咬了一口。

她總提那個做什么。彭入秋悶悶地問,好像在責備丈夫?,F(xiàn)在,她連那個字都不敢提。

還不是你平日在孩子面亂說話,她聽進耳朵了。李獲拍著她的肩,說。

事實上,在此之前,她確實是喜歡提這個字眼的,但那不一樣,說那個字的時候,她認為這輩子將無風無浪到盡頭,與所有的突變、反常沒有關系,包括自己和家人,這樣的錯覺其實不止她一個人有的,但對于她,這感覺是格外強烈的,她甚至認定自己有資格。丈夫有一家小公司,經(jīng)營平穩(wěn),有不錯的口碑和客戶源,她自己有兩間小店,生意不算太好也不算差,他們有一女一兒。當然,這些都是客觀的外在條件,重要的是,與她相關的復雜都過去了。

我受過的一切足夠了吧。彭入秋曾這樣問丈夫,想找個人作證般,似乎她經(jīng)受過的成了往后平靜的本錢。

李獲肯定她的想法,肯定她所相信的,生命曾加之于她的難處足夠換取后面歲月的安然。

彭入秋著迷于想象以后,想象兒女成人,成家,兒孫繞膝,生活被她簡化得可拉成直線,都是最俗世最完滿的。和朋友聊天,她喜歡哈哈笑著說,我還能做什么,現(xiàn)在就是等死了,吃了睡,醒了再吃。在“等死”的狀態(tài)里,她日子庸常,在庸常里興奮著。

后來,她的庸常里出現(xiàn)了異常。紅梓感到不舒服,種種不舒服湊在一起,她和李獲帶了她奔走于各個有名氣的中醫(yī)西醫(yī)間,最后被指著奔向醫(yī)院。走入醫(yī)院大門那一刻,彭入秋的胸口扯了一下,但她很快自我安慰,進醫(yī)院的人多了。

走進醫(yī)院,彭入秋看到了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白墻白床白衣,單調到令人疲倦,藥味病衣病床,全標示著某種壓抑,那些人,不,應該說是軀體,躺在床上的,坐著輪椅的,拄了拐著,被挽著的,枯瘦的,蒼白的,發(fā)皺的,歪斜的,似乎都游離在生活之外,遠離生氣,彭入秋的目光躲閃不及,她想捂住女兒紅梓的眼睛,但哪捂得住,女兒的眼睜得大大的,把一切裝進去,突然變得令人擔憂的安靜。

他們辦入院手續(xù)的時候,走廊上一陣騷動,病人和家屬紛紛涌出病房,毫無目標地跑來跑去,臉色怪異,喳喳喳地低語著。消息漸漸明確起來,醫(yī)院西附樓一個患絕癥的病人從十樓的陽臺跳了下去。沉重的恐慌迅速蔓延到每個人臉上,只有辦手續(xù)的工作人員和護士臉色平靜,這讓彭入秋想到這樣的事在醫(yī)院已成凡常,他們或許近于麻木。

彭入秋半抱著紅梓,卻不知如何安慰。就在那時候,彭入秋感到死是如此逼近,她想起了某些自認為已經(jīng)深忘的東西。她很久沒有想到死這個字眼了,她下意識里排斥這個念頭,用了很多年才將這念頭以及相關的一段記憶壓下去。在她平日哈哈說著等死的時候,她對死是完全沒有概念的,死比任何時候都離她更遙遠。

彭入秋想將與那個字相關的一切從女兒的腦里驅逐出去,但女兒的反應讓她感覺到這種希望是一廂情愿。當醫(yī)生對紅梓進行各項檢查時,她突然問彭入秋,媽媽,我的身子壞掉了嗎?

出了點小狀況,醫(yī)生看看問題出在哪里,該吃什么藥,很快會好。這么說的時候,彭入秋讓自己相信女兒的智力仍停留在五歲那一年。

紅梓很快讓彭入秋清醒過來,她說,我知道,像家里以前那些布娃娃,讓我扭壞了,再修不好。她羞愧地低下頭,想起自己對那些娃娃的破壞。

彭入秋對丈夫說,我不喜歡紅梓想這些。

沒辦法,到了醫(yī)院這種地方,碰巧又聽到那種事,加上她面對的各種檢查,和以前在外面看醫(yī)生不一樣。

她會總記得這些嗎?彭入秋縮了縮肩膀,不會吧,紅梓還小。

紅梓已經(jīng)十歲了。李獲說,總會留下些印象。入秋,有點這樣的印象不定就是壞事,你別想太深,長大后她會……

紅梓能長大嗎?這話剛出口,彭入秋就捂入自己的嘴。

醫(yī)生說出檢查結果時,李獲頭皮一陣發(fā)麻,他轉頭看彭入秋,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散了,伸出手摸索著支撐物。

醫(yī)生一定也看到彭入秋無法收攏的眼神,他說,別的先不要想,你們倆去做骨髓配型,父母雙方的配對率都有百分之五十。對了,你們還有別的孩子嗎,若有,也是很大的希望。

默了半晌,李獲對醫(yī)生說,我們考慮一下。

醫(yī)生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疑疑惑惑地走出去。

隔天,李獲和彭入秋來到醫(yī)生辦公室,他們耐心地等待醫(yī)生和其他病人談話,等待所有病人和家屬離開辦公室,李獲起身關了門,對醫(yī)生說,孩子不是我們親生的,無法做骨髓配型。

醫(yī)生愣了一下,點了下頭。

醫(yī)生,我們兩個人還是要試試,說不定就成了。彭入秋突然說。

李獲看了她一眼,點點頭,說,試試。

沒有血緣關系的話,配型的成功機率很低的。

試試,說不定就成了。彭入秋說。

兩個人都查了,骨髓配型沒有成功。當天夜里,李獲就出門了。彭入秋對醫(yī)生說,李獲說不定找能找到可以配型的那個人。

2

結婚后,有兩年時間,只要有假期,李獲和彭入秋就到處游玩,不跟旅行團,不搞豪華游,兩個人一起找個地方,專挑安靜的,不夠熱門的地方,他們相信自己能制造最好的意境,讓最普通的地方也充滿味道。那年國慶他們一起回了彭入秋的老家,在老家的老屋老巷中流連。彭入秋想起隔鎮(zhèn)有座清泉庵,不算很大,但有些年頭了,更主要的是風景不錯,庵后是山,庵的一側是大片竹林,庵里師傅做的齋菜也出名的好吃。

彭入秋說,小時候,母親去拜過佛,但因為在隔鎮(zhèn),有點距離,從未帶她去。到縣里念高中時和同學的郊游是不會想起那種地方的,進城后就更不用說了。提到進城后,彭入秋聲音低下去,李獲立即揚高聲說,現(xiàn)在就去,幾十分鐘的事,別扯那么遠。

入了庵門,李獲著迷于院里那兩壁嵌瓷,彭入秋則直進大堂,在佛前跪下,合掌,垂目。每進寺廟,她都會這樣靜靜呆一陣,不祈求什么,也不傾訴什么,佛像,佛堂內的清涼,香特殊的芬芳,輕裊的煙,變成一種氛圍,她在這種氛圍里容易放空一些東西,胸口會繚繞出幾絲清涼。

跪了一陣,彭入秋感覺身后有目光,轉過頭,佛堂木門邊扒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身子半遮在門外,只伸出半張臉,露出一雙極大的眼睛,直盯著彭入秋。彭入秋朝那雙眼笑了笑,那張臉極快地縮到門外去,但又慢慢伸出來。彭入秋回頭朝佛拜了幾拜,起身,那女孩的臉仍伸在那里。彭入秋輕輕招了下手,伸長胳膊招呼著她,她的臉再次縮到門外,再沒出現(xiàn)。

彭入秋以為她走了,獨自繞大堂走了一圈,細細看了五百羅漢像,好半天才走出佛堂,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竟還站在門外,抬頭看著她。彭入秋驚奇不已,拉了她,向庵堂側面那列休息室走去,拜過佛的香客或在庵堂內四處走,或到這列休息室喝茶。今天沒什么香客,休息室里只坐著庵堂的住持師傅和幾個半大孩子。

如意。住持師傅和彭入秋招呼后,喚了女孩一聲。

她叫如意?彭入秋蹲下身撫著孩子的臉,感到一種莫名的疼惜。

師傅點頭,沏茶,招呼剛進門的李獲一起喝。

如意往門外跑,腳步搖搖晃晃的,師傅大聲提醒她看好路。

師傅,這是誰家的孩子。如意已經(jīng)不見了,彭入秋仍看著門口,問,剛才在那站了半天,沒見她的父母。

她是庵里的孩子。

庵里的孩子?

父母抱到庵里的孩子,不知父母是誰,也算是孤兒。師傅指著廳里幾個半大孩子,說,這些都是庵里的孩子。

都是被父母拋棄的?彭入秋壓低聲音。

師傅點點頭,這些孩子或是身體有點問題,或是智力有點問題,還有一些是家里女孩太多被棄的,父母暗中將孩子放在庵門前,塞了字條寫明孩子的生辰,我們就將孩子養(yǎng)著。

彭入秋細看一下,才發(fā)現(xiàn)那幾個孩子有的瘸著腳,有的歪肩膀,有的表情呆滯,有一兩個女孩看起來是正常的。彭入秋默了一會,朝師傅合了合掌。

師傅說,庵寺接受四方供養(yǎng),他們也是四方養(yǎng)起來的。有時候,功德箱里會出現(xiàn)稍多的添油錢,應該是這些孩子的父母暗中放入的。

剛才的那個如意看起來很伶俐。彭入秋說。

那孩子是正常的。師傅說,可也有些特別,當年他父親沒跟別人一樣把她放在庵門外,而是親手抱給我,戴了頂鴨舌帽,扣得很低,我看不清他長什么樣,可是看起來很年輕,只算是個大孩子,應該不是家里女孩太多,怕是碰到什么難事了。

彭入秋說,這孩子很惹人喜歡。

師傅笑,長得好,又有慧根,該是個有福的孩子。

正說著,如意顛著步子跑進來,舉了幾片黃色的樹葉,笑著,額前的發(fā)汗?jié)窳恕?/p>

師傅喚一個大孩子給她擦汗,邊說她,如意,你又跑了,這么冷的天還能跑出這滿頭汗,背上的汗讓衣服捂著,要生病的,過來,我看看是不是該換底衫了。

如意沖師傅笑,卻朝彭入秋跑過去,立在她面前,羞羞地笑著。

彭入秋將她攬在懷里,胸口莫名地一動。如意就勢趴在彭入秋膝蓋上,將黃葉塞到她手里。

有緣有緣。師傅呵呵笑起來,她一向喜歡撿落葉,專挑黃的紅的,片大的撿,葉子一撿到手就不放的,晚上睡覺也要放在枕頭邊,我還專門縫了個布袋給她裝葉子。她手里的葉子,誰哄都不給的,香客逗她,拿什么糖都換不走的,今天施主好大的福分,她專門給你。

彭入秋把如意抱起來,興奮地望著李獲,這孩子跟我很親,我是入秋生的,又叫入秋,也喜歡落葉。

李獲沖她鬼鬼地笑,她知道他的意思,一直催她生孩子,可她一直拖著。彭入秋不睬他,低下頭對如意說,這葉子好漂亮,阿姨要一直藏好。

午飯時,如意一直坐在彭入秋身邊,師傅幾次想把她招呼開都沒辦法。

午飯后,彭入秋一個人去了佛堂,在佛像前跪了大半天。李獲感覺到她的怪異,在她身后立了大半天,等她起身,問,你怎么了?

我做了一個決定。彭入秋說,希望你能支持。

什么決定。彭入秋的口氣讓李獲也嚴肅起來。

我先跟師傅說說。

彭入秋和師傅走進內室,在里面呆了半天,李獲在廳里惴惴地沏著茶。

師傅出來后,徑直去佛堂,說去擲個信杯。

李獲望著彭入秋,彭入秋連喝下兩杯茶,說,我想收養(yǎng)那個女孩。

李獲思維轉過彎時,師傅已經(jīng)回來,剛進門就朝彭入秋點頭。

李獲將彭入秋扯到門外,入秋,你確定不是開玩笑?玩笑不能這么開的。

你看我像開玩笑嗎。彭入秋說,師傅已經(jīng)交代幫如意收拾東西了。

李獲在彭入秋面前轉圈,彭入秋只是靜靜看著他,等他停下來,就說,從今以后,如意就是我們的孩子。

入秋,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的,有必要這樣嗎?

我喜歡這個孩子。

你一向喜歡孩子。李獲說,你到哪里不是看見孩子就想湊上去抱?

這個不一樣。

你別一時沖動。

我想得好好的。

入秋。李獲的語氣差了,結婚兩年了,你一直拖著不肯要孩子,現(xiàn)在卻莫名其妙地抱養(yǎng)一個陌生孩子。

你知道,我不是不要孩子,我害怕。彭入秋眼里蓄了淚。

李獲立即不開口了,他當然知道。所有的事彭入秋都跟他講過,他接受她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傷痛和過去,但他想罵人,那該死的一切還有多暗的影,那個坎他還得怎樣努力才能幫彭入秋跨過去。他甚至有個可怕的念頭,彭入秋這次的舉動是那片暗影加深的標志。

彭入秋平靜了一下情緒,說,李獲,我是真想要這個孩子,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就算我們現(xiàn)在有孩子了,我還是想抱養(yǎng)她。

李獲仰起臉,張嘴沖著天深深呼吸,他說,入秋,這是一輩子的事,你準備好了就好。

彭入秋輕輕抱了一下他,李獲,這事和任何事都沒有關系的。

那個過年,因為這個叫如意的孩子,李獲一家和彭入秋一家都過得五味雜陳。

將孩子領回去當晚,彭入秋給她洗澡時,發(fā)現(xiàn)她胸口有一顆朱紅色的痣,綠豆大小,便給如意改名為紅梓,說如意這名字像個小師傅。

有一段時間,家里總不大能接受紅梓,但這孩子確實乖巧可愛,家里人慢慢緩過勁。特別是領養(yǎng)紅梓一年后,彭入秋有了身孕,她對李獲說突然不害怕了,她為紅梓生下了一個弟弟。家里人從心理上完全接受了紅梓,紅梓也一天天淡忘了在清泉庵的生活。

3

這是廖尹平每天最安適的時段,這個時段,從身體到精神,他都極徹底地放松,他曾和妻子陳涵芝開玩笑說這是他每天的充電時間。這個時候,陳涵芝到兒童房哄兒子入睡。她或給兒子講一段有“教育意義”的故事,或輕輕哼唱一首兒歌以陶冶兒子的心靈,或讀一首唐詩讓兒子得到文化熏陶。陳涵芝是學過幼教的,極注重兒子的教育問題,講究教育方法,安排科學,這方面,廖尹平是沒什么發(fā)言權的,他也樂得全權交給妻子,自己落個清閑。

廖尹平已經(jīng)寫好一份報告,像往常一樣,他沏一杯最喜歡的綠茶,睡前這一段時間他或看書或看電腦。今晚寫報告動了腦,他選擇了不必再動腦的電腦。廖尹平不打游戲,他一般看時事,國內的國外的,國家的百姓的,陰暗的明亮的,平和的極端的,偽清高的八卦的,隨處瀏覽,不管看到什么,他一般很平靜,是一個很好的旁觀者。他工作算如意,妻子的工作也是體面的,有健康的兒子,房子在不錯的小區(qū)里,有足夠寬的面積,當年首付時有錢的岳父岳母幫襯了不少,現(xiàn)在雖然還按揭,但數(shù)目低到他不怎么放在心上??傊?,廖尹平有足夠的閑情關心外面的事情。但他并不真正關心,他瀏覽速度很快,只需知道些皮毛,足夠他在朋友同事面前滔滔不絕,縱談家國大事,人情世故就可以了。他知道,這是自己所要的日子,也是大部分人艷羨的日子,他完全相信這樣的日子將長長遠遠走下去,直到那個遙遠到他從不考慮的盡頭。但這是在看到那篇啟事之前。

是時,他隨意點開了一個網(wǎng)頁,看到這樣的題目:白血病女孩尋找親生父母。像往常的習慣,廖尹平的眼睛掃過去,準備看下一篇報道,類似的啟事每天在網(wǎng)上可以搜到一堆。但那一瞬,他突然脫離習慣地回看了那篇報道一眼,目光被粘附住了:

白血病女孩尋找親生父母

十歲的女孩紅梓突然查出白血病,必須進行骨髓配型,但她現(xiàn)在的父母不是親生父母,骨髓配型不成功。如今需要找到孩子的親生父母,盡量挽救孩子的生命,因此在網(wǎng)絡、報紙發(fā)啟事,其親生父母若看到消息,希望能盡快與孩子的養(yǎng)父母聯(lián)系,若有知情者也請多多提供幫助。當年孩子是從上河縣大埔鎮(zhèn)清泉庵抱養(yǎng)的,清泉庵師傅提供了信息,孩子當年被送到清泉庵的日期是農(nóng)歷七月初十,孩子胸口有一顆朱紅色的痣,綠豆大小,以此為記號。

廖尹平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不知道看到第幾遍,妻子陳涵芝喚了他一聲,雙手在他肩上一搭,他身子一抖,關閉了網(wǎng)頁。陳涵芝已經(jīng)看清啟事的大概內容,嘆口氣,說又是這種事,看了心情不好,你老看做什么,又不是知情者。

廖尹平關了電腦,坐在書桌前發(fā)呆。陳涵芝說,別想那個了,盼著老天讓那女孩得救吧,這種事多的是,你怎么了?

剛十歲的女孩,我想著若是我們的小航……

呸呸呸!陳涵芝截斷他,怒氣沖沖地嚷,你哪根搭錯了,提到我們兒子身上做什么——今天在單位受什么打擊了嗎,睡吧,希望能把你睡清醒點。

廖尹平走進洗手間刷牙,陳涵芝還在外面大聲說,廖尹平,我警告你,以后你再說這種話,我跟你沒完。

廖尹平從洗手間走出來,嘴角沾著牙膏沫,說,是啊,一條人命,還是孩子,連提都不敢提的。

尹平你別再談這話題行嗎,睡吧。

躺在床上,廖尹平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姿勢,平躺側身趴著,蓋上被子掀開被子,咳嗽上洗手間,陳涵芝在被子里將手伸過去,搭在他胸口,尹平,你有事,跟我說說?

可能剛才喝了茶。

你每晚都喝茶的。

天氣不好吧。廖尹平翻了個身,讓陳涵芝的手滑開。

還想那個啟事?陳涵芝說,沉默了一會,接了一句,不,你不會為個啟事這樣的。

睡吧,困了。廖尹平夸張地拉個呵欠。

廖尹平不再動了,抱著胳膊,努力調整呼吸。他想象黑暗里有個鐘面,看著分針秒針不停地前進,轉的圈數(shù)似乎足夠多了,他聽見妻子的均勻的鼾聲,轉身在她肩上輕拍一下,試探著喚她。

陳涵芝睡熟了,廖尹平一點一點將自己拉起來,在床邊呆坐了一陣,趿著拖鞋在黑暗中走來走去。他忽然將手伸向睡衣的口袋,相信將掏出一支煙,點燃,煙霧順著喉頭繚繞到胃里去,好像他是一個老煙民,事實上,廖尹平從未碰過煙。他突然意識到,有某些離不開的習慣或許是必需的,有時可以變成類似支撐點的東西。 現(xiàn)在,廖尹平毫無支撐,他焦燥起來,在濃黑里磕磕碰碰,有一次撞了床角,陳涵芝翻了個身。

廖尹平絆著步走出房間,一直來到陽臺。陽臺門剛在身后關上,他便開始打電話。

鈴聲響了很久,電話才接通,那邊含含糊糊地說我下班了,請打醫(yī)院的值班電話。

肖成,是我,尹平,我想問你件事。

肖成的口齒清晰了些,抱怨著,尹平,我從下午到現(xiàn)在一直在做手術,剛回家躺下,明天再說吧,你有的是時間。

現(xiàn)在就得問。

好吧,問吧。肖成嘆了口氣。

關于白血病的。廖尹平說。

你問這個做什么?跟你有什么關系?肖成的聲音清醒了。

打完電話,廖尹平便蹲下了,縮在陽臺一角,抱著頭。

天快亮的時候廖尹平回到房間,凍得冰冷的身體鉆進被窩,一會兒,他聽見妻子醒了。

準備好早餐,陳涵芝立在床邊提醒廖尹平,說要遲到了。廖尹平含含糊糊地說不舒服,今天會跟單位請假。

陳涵芝伸手想觸碰他的額頭,他閃了一下,沒事,可能前幾天報告寫多了,昨晚沒睡好。

聽見妻子帶兒子出門的聲音,廖尹平掀被起床,打開電腦,再次搜索昨晚那則啟事,然后開始查閱與白血病相關的一切,查到的所有消息令他愈來愈明顯地不安起來,他終于關掉電腦,穿衣出門。

廖尹平的車一直往市郊開,開得極快。來到郊外,路一下子安靜起來,彎向矮山脈深處,沒有盡頭的樣子。廖尹平再次加快速度,開得有些瘋狂了,他將車窗開著,頭發(fā)在額角掃來掃去,和他的眼神一樣焦躁不安。

也許開了半天,也許半天過了,廖尹平突然在一座山腳停下車,趴在方向盤上,疲憊不堪地喘著氣。再次將車啟動時,他調轉了車頭,往回開,仍然是瘋狂的速度。

到家時,妻子陳涵芝和兒子已經(jīng)準備吃晚餐了。陳涵芝從飯桌邊沖到門邊,紅著眼睛問,你不是請假嗎?語氣里壓抑著怒氣。

臨時有急事,出門了。廖尹平不看陳涵芝。

你手機壞了?陳涵芝問。

廖尹平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有十多個未接來電,剛才在開車,竟一點也沒聽到。他說,上午下午在開會,剛才路上鬧。

尹平,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事,但或許你該說出來。

我餓了,有準備我的飯?廖尹平閃過妻子,走向飯桌。

4

這些天,李獲和彭入秋接待了很多人,那則啟事發(fā)出后就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他們先進病房看了紅梓,然后要求醫(yī)生進行骨髓配型。彭入秋坐在床邊緊盯每一位來人,他們看紅梓的目光都溫溫的,但是都不像。開始,只要有人要求捐獻骨髓,便進行配型,沒有符合的。后來,人多了,醫(yī)生先問,那是你的孩子嗎?認過了?

不管是不是,試一試,說不定就能配型成功了。

醫(yī)生對李獲和彭入秋說,來的都不是孩子的親生父母。

我知道。彭入秋說,他們只是某些孩子的父母。

那些無法配型的父母有的和李獲彭入秋招呼后,悶悶離開,有的徘徊不走,坐在病床邊看著孩子,表情渺茫,不知思維在哪個空間飄飛。他們給紅梓買了水果玩具故事書,盡力地引紅梓說幾句話,露一個笑臉,好像這樣他們便得到某些安慰。

有一次,彭入秋大膽地問一個面相憔悴女人,問她的孩子是不是也在清泉庵,因為她一直向紅梓探問清泉庵的情況,問她還記不記得那里,是不是過得高興。紅梓一片茫然。彭入秋一問,她的鼻頭立即抽動起來,點著頭,她的孩子出生后不久便發(fā)現(xiàn)智力有問題。師傅帶著,一定比我好,還有佛保佑著他。她喃喃著。她說她每年去清泉庵進香,偷偷看一眼孩子,往功德箱里塞錢。彭入秋幾乎忍不住想問她,為什么不將孩子接回來。她忍住了,意識到這問題的幼稚。那女人卻仿佛看穿彭入秋的疑惑,用力捏了一下鼻頭,說,一輩子啊,孩子那樣,跟著我,有想都想不到的事。彭入秋立即感覺到一種難以承受的漫長。

有一個女人,做完骨髓配型的檢查后,在走廊的長椅上不出聲地坐了半天。彭入秋勸說許久。女人突然說,我先走開一天。彭入秋將她送到電梯口,回到病房才覺得她的話怪怪的,對李獲說,她說先走開一天,是不是她有知情的朋友?

希望是。李獲說。

隔了一天,那個女人回來了,一個人,背著一小包行李,對迷惑的彭入秋說,我回家準備些東西。說完,她開始將東西安排在病房里,給紅梓的音樂盒放在床頭柜,給紅梓的毛衣放進紅梓的衣服袋里,洗漱用品放在柜子里,自己的小行李包塞在柜子最下面一層,甚至還有一個塑料桶,一個臉盒,都放在床下。彭入秋好不容易在她忙碌的空隙插句話,問她有什么打算。

以后,孩子由我照顧,我就住在醫(yī)院里。女人說,我今晚去買張靠椅,夜里躺一躺就過去了。她朝紅梓俯下身,紅梓,阿姨照顧你,我有經(jīng)驗,再過十天半月,保證你又活蹦亂跳的。

彭入秋呆了,解釋半天,說家里能把孩子照顧得很好,說她不缺人手。她向那女人耐心地描述自己的小兒子有父親母親照顧,紅梓這邊有自己和丈夫,她專門請了假守著孩子的,公公婆婆要來還被攔住了,還有丈夫的妹妹也時不時來的。她甚至提到自己的經(jīng)濟,完全沒有問題,還有丈夫那邊的親戚,都是能幫忙的……總之,彭入秋想讓這個女人明白,她在這里完全沒有必要,甚至是多余的,添麻煩的。

女人聽不進去,絮絮地說自己養(yǎng)大了幾個孩子,能將孩子照顧得多么好,能做什么好東西將孩子的身體補得壯壯實實。

不用。李獲干脆地回絕,謝謝你了。

女人還在說,一刻也不停止忙碌,倒水、削蘋果、給紅梓掖被子。

阿姨,我要媽媽照顧。紅梓說。很委屈的樣子。

聽話,你媽媽得上班……

我的孩子只需要能配型的骨髓,有了那個才能活命,我要的是她活下來。彭入秋終于忍不住,半喊著。

她自己呆了,女人呆了,李獲拉了一下彭入秋,話已經(jīng)來不及收回。彭入秋撲到女兒面前,說,媽媽這些天累了,亂說話,人太多,吵得我有點亂,紅梓你也被吵到了吧,你睡一覺。紅梓果然安靜地閉上眼睛。

李獲對女人說,孩子要休息,到外面說吧。

她是我的孩子。在走廊上,彭入秋的情緒仍不平靜。

女人五官一愣,又和兩天前一樣呆坐在長椅子。

彭入秋意識到自己過火,坐下去,問,你是不是也把孩子放在清泉庵大門外了?

女人搖搖頭,要真放在那里,我現(xiàn)在還找得到。

女人說她當年連生了四個女孩,第四個女孩出生時,婆婆說養(yǎng)不起了,這個家還得再養(yǎng)男丁的,說有個好人家沒法生養(yǎng),想要個孩子。女人將孩子抱在懷里,不看婆婆伸出的雙手。婆婆說那人家家境好,又不會生養(yǎng),孩子給人家做女兒比在這家里好。

女人嗚咽起來,我的手就那么一松,孩子被婆婆抱走了,三轉四轉不知去了哪個人家——婆婆還在時,我和她吵,說是她扔了我的孩子,其實是我的罪,我怎么會松手,怎么不搶回來,我是孩子的媽。

彭入秋抓著女人一只手,緊了緊。

女人抿著嘴,還是沒抿住哭泣。

我們現(xiàn)在要找的是孩子的親生父母,那才是救命的希望。彭入秋再次將事實擺在眼前。說完這句話,彭入秋嗚嗚地哭起來,越哭越厲害,李獲在她肩膀拍了幾下都沒將她安撫住。彭入秋的哭漸漸變成號啕,女人不哭了,被她的哭嚇壞了,只不停搖著彭入秋,說我知道,我知道了。

彭入秋邊哭邊咳,似乎想把悲傷都咳出來。李獲不再拍打她,看著她哭。一陣接近歇斯底里的痛哭后,彭入秋哭聲漸停,抽泣著說,你的孩子至少還在的,只是你不知道在哪,我曾有一個,沒了,現(xiàn)在這一個又這樣……

入秋。李獲喝斷她的話,你又提這些做什么——我要出去買點東西,你進去看著紅梓。李獲看著女人,意思是她可以走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來捐獻骨髓的人仍陸陸續(xù)續(xù),但都沒有成功配型。彭入秋和李獲的焦灼愈來愈深,在網(wǎng)上又重新發(fā)了個啟事,既感謝那些前來進行骨髓配型的人,也再次呼喚紅梓的親生父母,若看到啟事,盡快趕來。他們甚至將這份啟事打印了四處張貼,還放在電臺去播放。在他們忙碌的時候,忽略了紅梓。等他們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時,她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不怎么說話,吃得也很少。

彭入秋和李獲第一反應是咨詢醫(yī)生,醫(yī)生說得問問孩子。

他們沒來。紅梓說,媽媽,他們都不想來的。

他們?

你和爸爸想找的人,別人都來了,他們是不要我的。媽媽,你不用找了。

紅梓,你又亂想,他們一定還沒看到,有些人是不看報紙不看電腦的,等他們看到,很快就來。

他們以前就丟了我,我知道,給那個清泉庵的師傅了,是媽媽把我領回來的,別人都在說。

紅梓,說不定他們現(xiàn)在就在路上,只是太遠了,他們可能要走很久。你沒聽老師講過嗎,中國很大,從一些地方到另一些地方遠極了。

媽媽,死的時候會不會痛極了?你放心,我聽說有止痛針,讓醫(yī)生到時給我打一些。

5

陳涵芝下班,廖尹平又在睡覺,縮在被窩里,只剩下一撮頭發(fā)。陳涵芝掀起開被子,拼命扯他的胳膊,想將他扯起來。

你做什么?廖尹平煩躁地揮了一下手,我不舒服。

你不懂得看醫(yī)生?陳涵芝揚高聲,這是這幾次了,這么睡能把病睡掉?

我沒病。

我看病得不輕,現(xiàn)在就去看醫(yī)生。要不,我打電話給肖放,看他能不能過來一下。

要問我自己會去找他,你去忙吧。廖尹平翻了下身,趴著,兩條胳膊圈住頭。

起來。陳涵芝繼續(xù)扯他。

廖尹平不動。

廖尹平!陳涵芝大喊一聲,廖尹平拖拖拉拉爬起來,下了床。兒子立在房門,愣愣看著他。

廖尹平抹了下臉,讓眼皮撐開,涵芝你做什么,嚇著兒子了。

照你這樣,以后他會受的驚嚇多了。話雖這么說,陳涵芝還是放了他,拉兒子去客廳看動畫片,自己進了廚房。

進了廚房,陳涵芝就給肖放打電話,跟他說廖尹平最近變得很奇怪,失眠,臉色青白,話說著就走神了,半夜起來開電腦,又不肯去看醫(yī)生,煩他有空過來看看。

肖放問什么時候開始,陳涵芝說了個時間。肖放提起那天夜里的電話和關于白血病的話題。

我先問問再說。陳涵芝說。

陳涵芝是忍到兒子入睡才開口的。她讓廖尹平坐下,問,尹平,你還要這個家嗎?

廖尹平呆了一下,說,我是太在意這個家了。

那就說吧。

說什么?

你知道該說什么。

廖尹平沉默。

若還這樣,日子怕很難走下去。陳涵芝咬咬牙,說出這句話。

廖尹平打開電腦,說,來看看這啟事吧。

陳涵芝看了一遍,嘆氣,又是這孩子,尹平,你怎么又看這個,這種事不是捐錢救急之類的,我們沒辦法。親生父母還沒找到?還沒看到啟事?不敢認?這算什么人,多大的難處也得放一邊,這是孩子的命。陳涵芝開始怒罵孩子的父母,因為已為人母,她罵得極帶情緒。

廖尹平不出聲地聽,等她停下,他關掉電腦,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不睬陳涵芝的疑惑,廖尹平極快地進入敘述。

有個農(nóng)村男孩,念書很努力,考上縣重點高中。在縣高中,他碰到了女孩,女孩也是從偏僻的農(nóng)村考上高中的,他們同班,前后張桌子,很快熟悉起來,很要好,持續(xù)了三年。三年后,男孩女孩都考上不錯的大學,男孩的兩個姐姐和父母供他上大學,而女孩是家里的大姐,她放棄了大學,出外打工,供弟弟念書。男孩要求女孩到他大學所在的城市打工,于是,女孩在高考后的暑假就提前在那個城市找了工作,甚至為男孩找到一份暑假工。男孩念大學,女孩打工,他們仍能見面,有一段時間,他們滿足得忘掉了世界。為了方便,女孩搬出女工集體宿舍,用一部分工資租了簡陋的房子。

每個周末,男孩便帶了書到租房,邊看書邊等女孩下班。下了班的女孩會提了大袋小袋的菜。菜都很簡單,但女孩總是翻炒成美味,并變出很多花樣,她像一個真正的家庭主婦,往他碗里夾菜,讓他脫下外套讓她洗凈,責備他不講衛(wèi)生。偶爾,女孩放假的時間剛好也在周末,便和男孩逛街,他們一般不買什么東西,只拉著手,一路走下去,安靜地在城市的熱鬧里穿行。偶爾,女孩會為男孩子買一件廉價的上衣或牛仔褲。女孩拍拍不安的男孩,說我現(xiàn)在有工作,該我出,以后你養(yǎng)我。聽到養(yǎng)這個字,男孩的脖子就揚起來,圈著女孩肩膀的胳膊緊了緊,說放心吧。然后,男孩開始想象養(yǎng)活女孩的日子。

廖尹平停下來,似乎講述用盡他的力氣,他需要換一換氣。

從來沒聽你這樣講過一個故事。陳涵芝說。廖尹平的口氣讓她受不了,她有撲上去捂住他嘴巴的沖動。

廖尹平繼續(xù)說。

后來,女孩有了身孕。孩子出生后,男孩將孩子抱到一個庵寺,他聽說那里的師傅收養(yǎng)了一些被拋棄的孩子。這件事以后,男孩和女孩愈走愈遠,就是見面也只是吃頓飯,話不多說。慢慢地,他們連面也沒見了。他們實在太年輕了,看到對方就會想起孩子的事,那不是他們能承受的。他們無法養(yǎng)育那個孩子,男孩還在上大學,女孩在打工,還得供家里的弟弟,她失掉了原來那份工作,但她很快又找了一份,是無法拖著孩子的。這事如果被外人知道,男孩的大學將無法繼續(xù),他將回到那個拼命想逃離的山村,或者得像女孩一樣打工,他能一眼看到生命的盡頭,那條路的暗淡凄涼把他嚇壞了,要知道,他曾構思過多少人生藍圖……

夠了。陳涵芝嚷起來,你太無聊了,編這種故事。

這是那個白血病女孩父母的故事。廖尹平喃喃說。

你有問題,我不喜歡這種故事。陳涵芝躺下,把被子拉到臉上,將耳朵隱藏起來。

男孩就是我。廖尹平說。

陳涵芝掀開被子,看著他。廖尹平側對著她,她看到的半邊臉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巴在動,那時,我們都沒有能力,我讓她別把孩子生下來,只會吃苦。她不肯,說那是她的孩子。所以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從接生婆手里抱過來時我一眼看見她胸口的痣,朱紅色。

陳涵芝撲倒在被子上,咬著被子一角。

我最后一次去她的租房時,她說工友的老鄉(xiāng)重新介紹了一份工作,她要搬了,以后要住廠里的集體宿舍。她沒有把新地址告訴我,我也沒有問。她把我的東西裝在一個袋子里,我提袋子往門外走,沒有回頭。多看對方一眼我們覺得害怕,我們幾乎有些仇恨對方了。涵芝,那時起,我們從未聯(lián)系過,從未見過面,我讓自己把那段時間都忘了,我以為重新開始了。

陳涵芝仍撲在被子上。

擦不掉的,現(xiàn)在,孩子快死了,只有我有希望救她。涵芝,我該怎么辦?她是找不到孩子的,她沒看到孩子胸口的痣,當年是我把孩子抱走的,她根本不知孩子在哪里。這是我該受的,老天故意這樣安排。

陳涵芝突然豎起上半身,舉起巴掌扇著廖尹平,抽著他的頭,拍打他的臉,掃過他的脖頸肩膀,啪啪啪地,廖尹平一動不動,直到陳涵芝重新倒在被子上,攤著發(fā)燙的雙手。

我該去救孩子。廖尹平俯身攬住陳涵芝,又極快地縮開,親生父母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若是不行,還得去找她,我得再面對一次……

陳涵芝用被子將自己裹起來,廖尹平扯了幾次沒扯開,他就抱著胳膊縮在床角,竟睡著了,且睡得極深。

第二天,廖尹平?jīng)]有起床,陳涵芝也沒有喊他。他聽見她帶兒子吃早餐,聽見他們出去后帶上門的聲音。但一會兒,又聽見門開的聲音,陳涵芝走進房間,啞著聲說,去救孩子,你是男人。

6

廖尹平在醫(yī)院外面呆了大半個鐘頭,他醫(yī)院門前來回走了幾次,進醫(yī)院對面的藥店站了一會,立在不遠處看醫(yī)院高高的樓,最后終于在水果攤磨磨蹭蹭地選好水果。

他在醫(yī)院的走廊穿行,每間病房都住著病人,有些病床甚至擺到走廊拐角, 那些著了病服的人讓他感覺遙遠,似乎是日子之外另一種人。平日,除了檢查身體,他從不進醫(yī)院,住院部這種地方幾乎從未來過,以前經(jīng)過醫(yī)院,他下意識地認定自己與醫(yī)院這種地方將會幸運地絕緣。那些無意掃來的眼神,都是被病打垮的樣子,他突然感覺到自己也是個病體,比任何一個人都病和隱秘而深,他顫抖起來,加急腳步,感到從未有過的接近生命邊緣。

剛向護士借問起紅梓,護士立即停下腳步,認真看著他,說,知道,為那女孩捐骨髓來的吧。

請問孩子在哪個病房?廖尹平幾乎希望護士搖頭說不清楚,那樣他可以再走走,再緩緩。

你是孩子的親生父親還是熱心人?護士竟問得很直接,最近來了很多人,不是直接親屬配型成功率很低的。

廖尹平低頭看手里水果,我,我來試試。

噢。護士毫不掩飾她的失望,給他指了病房的方向。

廖尹平在走廊的長椅坐下,這里離那間病房還有十多步的距離,他突然不知怎樣走過這一段距離,走過這一段之后,會是什么?一片空白,無方向無邊際。他曾想在妻子陳涵芝那里找一個點,但她將這問題拋還給他。

已經(jīng)開門了,他又關上,走回去,立在妻子面前,涵芝,我去就是為了孩子,別的……

我知道。陳涵芝極快地接口。

廖尹平抱起兒子,在他頰邊親了一下,看著妻子,涵芝,我們的家還在的,是吧?

你怎么能問我。陳涵芝掉開眼光,這是你的事。

如果配型不成功,我還得去找……

這是你的事。

我的事。念著這句話,廖尹平起身走向病房。

病房里很靜,李獲守在病床前,彭入秋不在。李獲立起身,問,你是……他已經(jīng)猜著了幾分,但像每一次有人來,他仍帶了希望,盯緊廖尹平,也許想看出與紅梓相關的影子。

廖尹平放著水果,我來試試的。

噢。李獲的口氣竟和護士一樣失望,但他及時笑了笑,謝謝。

說不定就成了。廖尹平看著紅梓,嘴角抽動起來,他凝視的時間久得讓李獲疑惑,讓孩子不舒服。

紅梓,謝謝叔叔。李獲說。邊招呼廖尹平喝水。

廖尹平?jīng)]回應,俯身看著孩子,一動不動。

謝謝叔叔。紅梓說,你也是來救我的?不知能不能成,來過好多人了,醫(yī)生都沒選中。媽媽說,你們都是舍不得我死的。

能成,一定能成的。廖尹平深呼著氣,將喉頭的哽咽吐出來。

叔叔是醫(yī)生?紅梓問。

你叫紅梓?廖尹平問。

紅梓點頭,媽媽說因為我有一顆漂亮的紅痣。

這么多年你過得好嗎?

紅梓疑惑地看看爸爸,李獲拉了張椅子,招呼廖尹平坐下,讓他先喝口水。

你一直都很好?廖尹平還在問,你想過親生父母嗎?

先生。李獲又疑惑又不悅。

不想。紅梓不停地搖頭,他們不要我。

廖尹平伸手撫紅梓的臉,紅梓扭著身子,幾乎有些害怕了。

先生。李獲湊上前。

我有過這么大的女兒。廖尹平說。李獲恍然,點點頭退開,他想,紅梓肯定又觸動了某個故事,他甚至等著傾聽這男人的故事,自關于紅梓的啟事發(fā)出后,李獲和彭入秋不知聽了多少故事,他們吃驚于看起來平淡的生活里竟暗涌著這么多東西。

廖尹平給紅梓削了蘋果,扶她半坐起來,教她玩一個遙控娃娃。李獲任他去,甚至彭勵紅梓的興致,搬臉盆挪椅子地給走來走去的娃娃騰空間,以配合廖尹平。他知道,女兒紅梓已經(jīng)成了某個孩子的替身,若這樣可以撫慰這個男人,他愿意暫時當配角,只要這個男人不會像上次那個女人,沉陷在錯亂的角色里。

紅梓雖然稍有些疲倦,但因為久躺病床,對廖尹平的各種節(jié)目,興致還是很高,這讓廖尹平高興。但她很快累了,眉眼無神,李獲提醒了他,廖尹平立即安靜下來,坐在床邊,對紅梓說,你休息,休息。他的目光又顯出過分的專注,紅梓顯然不習慣,閉了一會眼又睜開,臉不停地轉來轉去。李獲湊過去,小心地提醒,先生,你不是要……

廖尹平恍然回神,對,最要緊的事。

紅梓很快入睡,彭入秋提東西到病房的時候,李獲剛進了洗手間,他準備帶廖尹平去找醫(yī)生。

彭入秋以為自己會暈倒的,可是她沒有,只是雙腳開始僵硬,僵硬一層層往上漫,最后她的嘴巴和眼睛都僵硬了,耳朵嗡嗡地響,病房外的聲音遙遠而不真實,眼前那個人影也變得遙遠,她極力甩了甩頭,雙手拍了下耳朵,希望能拍回真實感。她看到他了,他的臉像被冰凍住了,硬邦邦,呈灰紫色,嘴唇扭來扭去的,一定想發(fā)出點什么聲音而沒有成功。

入秋,這位先生想給紅梓捐骨髓,我?guī)フ裔t(yī)生,先做檢查——這是我的愛人彭入秋,對了,還沒問你的名字。

彭入秋四下張望,找到身邊一張椅子,跌坐下去,喃喃說,太累了。

廖尹平暗中咬自己的舌頭,痛疼終于讓他恢語言能力,他說,廖尹平。語調干燥得發(fā)裂。

廖尹平朝病房外走去,李獲湊在彭入秋耳邊說,他有過和紅梓一樣大的女兒,估計想起了什么。

7

醫(yī)院綠化角,他們選擇了一排茂密的桂花后那張長椅,隔著一個人的空隙坐著,都直望前方,像毫不相關的兩個人。

你抱養(yǎng)了紅梓?廖尹平問。

你來這做什么?彭入秋問。

廖尹平突然轉過臉,孩子若活著,有紅梓這么大了吧?

彭入秋雙肩抖了一下,喃喃著,若活著……她垂下頭,垂得極低,又猛地仰起頭,仰得極高。

入秋。廖尹平突然握住彭入秋的胳膊,她感覺到他短硬的指甲嵌入皮肉。

不記得。彭入秋用力甩開那只手,不,是什么都沒有,也就是談不上記得不記得的。

兩人安靜了,很多東西在安靜里洶涌起來。

那件事是在飯桌上提出來的。那天是周末,彭入秋剛好也輪到放假,她做了一桌菜,都是廖尹平愛吃的,還奢侈地買了一只豬蹄和一條好魚。那天的菜譜,不單是彭入秋,廖尹平也記得極清楚,因為從那時開始,那天桌上的菜式他再不喜歡吃,再沒有吃過。那天,廖尹平進門后夸張地擁住彭入秋,說走出學校大門就聞到味道了,說這些菜有彭入秋的味道,有可怕的穿透力。他笑著問她是不是發(fā)工資,漲獎金了,他也跟著沾光。她笑了笑,要他先把菜掃光再啰嗦。很久以后,廖尹平才發(fā)覺那時她的笑意是零碎的。

廖尹平吃得很熱烈,彭入秋除了給他夾菜,一直沒怎么動筷。他終于感覺到異樣,嚼著滿嘴的肉菜,問,有事?

有事。她說,我有了。

他又夾了一塊肉,嘴里已經(jīng)沒有發(fā)聲的空間,只向她揚揚眉,表示沒聽清她的話或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我有孩子了。彭入秋放下筷子,上半身從桌面上伸過去。

廖尹平往后縮,縮得身下的椅子嘎地一響。

我們的孩子。彭入秋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撫著肚子,極疲倦的樣子,看他的目光卻又尖又硬。

廖尹平繼續(xù)嚼著那嘴食物,嚼得極久,好像那嘴肉菜突然成了橡皮筋,他怎么都嚼不爛,化不去。終于把食物吞下去時,他胸口一疼,那團食物塞在那里了,后來多年,胸膛的堵塞感一直沒有消失。

不能要。廖尹平驚奇于自己語調的干脆,說完后他將半碗湯快速地灌下去。

彭入秋伸過一只手,抓住廖尹平的手,指甲摳進他的皮肉,他和她看到血絲滲出來,暈染到她的指甲縫里。

這是孩子。彭入秋說,我要生下來,應該生下來。

這是孩子。廖尹平說,他會長,長一輩子。

我們的孩子得活。

廖尹平舞著雙手,五官歇斯底里地扭動起來,他起身,繞飯桌和彭入秋轉圈,轉得彭入秋發(fā)暈的時候,他停下來,面對彭入秋,五官全部歸位,甚至顯得風平浪靜。

入秋。廖尹平變得循循善誘,你別沖動,這是不現(xiàn)實的,孩子不是生下來就了事的,得養(yǎng),得教育,有太多想不到的事,我們還沒有能力,生下孩子是對孩子的不負責,我們會害了他一輩子。

尹平,這是孩子。

入秋,我還在讀大學,你讓我?guī)е⒆由蠈W?

你念你的大學,我會支持,孩子我?guī)АE砣肭飸┣蟆?/p>

讀完大學后我還得找工作,得奮斗,得……

我會守的。彭入秋截斷他,不出聲地守,盡量不影響你。

那樣,我的生活就定格了。廖尹平失神了。

你真不要孩子?彭入秋斂了所有的懇求,語調堅硬。

廖尹平?jīng)]有回答,只是默坐著,側對彭入秋,后來,他起身,往門外走去,沒說一句話,彭入秋也沒喊他一聲。

連續(xù)好幾個月,廖尹平再沒回那個租房,連往租房那個方向的路他都盡量繞開。那個周末,他嘗試了逛街,看書,學習,蒙頭大睡,找同學打球等種種活動,仍無法安靜下來。星期天中午吃著飯時,那天那桌菜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他終于承認,閉得上眼睛,閉不上意識,他得再去一次租房,他感覺自己很清醒,是去了結一件事的,沒錯,只是一件事情。

門竟很快開了,出乎廖尹平的意料,他突然意識到是希望她在上班的,他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了。現(xiàn)在,他只能進門,沖彭入秋點點頭,她只伸著臉,人隱在門后,她也沖廖尹平點點頭,說,來了?好像他上個周末剛剛來過。

門關上后,廖尹平看到了彭入秋,準確地說應該是看到她隆起的肚子,他一陣暈眩,幾乎想嚷一句,怎么會這樣?多年以后,廖尹平才明白自己當年是怎樣的自欺欺人。彭入秋看到廖尹平的表情,撫了一下肚子,自然得好像是幾個孩子的媽媽,廖尹平突然感覺她無比陌生,這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孩,不,女人。

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彭入秋說。

這是你自己選的。廖尹平脫口而出,他感到莫名的害怕,也感覺到自己的卑下,他盡力讓語調顯得風平浪靜,我沒辦法的。

彭入秋給他倒了杯水,坐下來,廠里的工作我已經(jīng)丟了,主管讓我下個月走人,剩下的時間只能等孩子出生。前段時間我跟家里說身體不太好,沒寄錢回家,攢了一點錢,這段時間能過的。

廖尹平直愣愣看著她,似乎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

這段時間我需要幫忙。她看著他。

廖尹平沉默。

我算了,到時應該剛好是在暑假,你把我?guī)Щ剜l(xiāng)下吧,找個有經(jīng)驗的產(chǎn)婆,農(nóng)村還找得到這種人的。孩子出生后,我會有辦法的。

可以這樣?廖尹平問,問完后他疑惑起來,不知自己是什么意思。

我外婆那個村子就有一個產(chǎn)婆,小時候就聽說過她,很有經(jīng)驗的,我很久沒去了,沒什么人認識我,當然不會認識你。

那個暑假,廖尹平將彭入秋帶回那個小村子。他對那個上了年紀的產(chǎn)婆吞吞吐吐地說是因為老婆怕進醫(yī)院才來找她。產(chǎn)婆瞥了他一眼,沒應聲,只讓他將彭入秋帶到里間,廖尹平立即意識他們這樣的情況她該見過不少,感覺心事被她看了個通透。

廖尹平回來了,避開產(chǎn)婆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說孩子先托在朋友那里,現(xiàn)在要帶走妻子。他不顧產(chǎn)婆的阻攔,帶了產(chǎn)婆給的藥,將還在沉睡中的彭入秋裹了衣服,背到從鎮(zhèn)上叫來的三輪車上。

別提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提這個什么意思。彭入秋立起身,準備走。

入秋,我還沒說完。廖尹平扯住她。

孩子出生后,你就因失血過多昏迷了。廖尹平繼續(xù)提當年的事。

要不是那樣,我不會連孩子的一面都見不上。彭入秋坐下去,好像失掉了站立的力氣。

產(chǎn)婆說輸一兩天液就好,沒有大問題,所以我走了,抱著孩子。

你太狠,連一兩天都不肯定為我留。彭入秋雙手捂住臉。當年,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小鎮(zhèn)上臨時租的房子里,所有的痕跡都干干凈凈,包括她為孩子準備的衣服、生活用品……廖尹平說,東西是孩子的,得讓孩子帶去。他只給她一個信息,是個女孩。她模模糊糊記得昏迷前那一瞬有一聲哭聲。但他否定了,說只是她的幻覺。

當年,廖尹平告訴彭入秋,孩子一出生就沒用了。說這句話時他抱著頭,似乎能隔絕彭入秋的哭喊。等彭入秋可以重新聽到他說話時,他對她說孩子就在一片竹林里,并死命抱住要沖出去找孩子的彭入秋。幾天后,彭入秋勉強可以下床,廖尹平將她帶到那片竹林,彭入秋看到一個小小的墳包。彭入秋跪下去抓撓那個墳包,說不讓孩子留在這個陌生地方時,廖尹平拖走了她。

現(xiàn)在,彭入秋突然晃著廖尹平的肩,還是當年那句話,你怎么可以把孩子留在那樣陌生的地方。她說后來她去找過,但那片竹林很快被砍掉,建起了房屋。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嗎?彭入秋目光顫抖,什么痕跡也沒有,孩子被壓在樓房下面……

孩子活著。廖尹平膝蓋發(fā)軟,他半攤半跪下去,當年,我把她抱到清泉庵,她胸前有一顆痣,朱紅色……

李獲和陳涵芝來了,他們在幾米遠的地方頓了一下,迷惑不解地走近前,李獲揚著手里一張檢查單,激動得有些口齒不清,完全配得上,紅梓有救了。

廖尹平扶著長椅起身,說,紅梓是我的孩子,親生的。

也是我的孩子,親生的。彭入秋聲音變形。

四個人那么站著,面對面,他們不敢轉身,因為一轉身,就會失去方向,腳步不知該怎么邁出去,他們感覺胸口都長出一顆火紅的痣,火苗一樣灼燒著。

責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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