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旭
這個人是我?guī)Ъ医痰膶W生的父親從外縣雇來的童工,大家都叫他小徐,就連那個5歲的孩子也是這么稱呼,我也就跟著叫了。
我注意小徐是因為他頭頂的黃色頭發(fā),遠看上去也不艷俗,倒是為他添了一層成熟與洋氣。
聽我學生說,小徐12歲的時候就來了他家,他們都對他很好。小徐的工資全部寄回家里,家里有一個不務正業(yè)的父親。
有一天早晨,我站在院子里的晾衣竿旁邊等正在吃飯的學生。小徐蹲在廚房門前的道沿兒上和他的工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我耳朵里塞著耳機,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
過了一會兒,小徐向我走過來,目光呆呆的,我以為我身后有人,回過頭還是那根丑丑的晾衣竿。小徐走到我面前,他拿著一個黃饃饃,也不說話,把饃饃塞給了我。
他回到他原來的位置,端起碗,很大聲地喝米湯,不時地用筷子攪一下碗底,又把頭埋進去,我能看見一頭洋氣的黃色的頭發(fā)。
從那以后,小徐路過窗戶的時候總是停下和我打招呼,然后蹭著玻璃,伸著脖子想看看我們在干些什么,而我會把他叫進來坐在沙發(fā)上聽我給我的學生講知識,說說笑笑。
一個懶散的下午,我坐在院子里的花壇上看剛出土的白菜苗,只有兩片幼葉,還蜷縮著,白菜葉旁邊有一窩螞蟻,它們忙碌著。
抬起頭,幾米遠的地方蹲著的是小徐,精神有些萎靡。他手里拿著一根小棍兒,在地上畫著什么。我走近他,以同樣的姿勢蹲下。問他怎么了,他說肚子疼,我說嚴重嗎,他說沒那么嬌氣。
我又在地上看見一只螞蟻,小徐幾乎給這只螞蟻造了一個監(jiān)獄,螞蟻一次次碰壁,爬上小徐的棍兒,他又把螞蟻輕輕地送回囚室。
我看著小徐問為什么啊,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問的到底是什么問題。是關于剛才的螞蟻,那個饃饃?還是他的處境遭遇?我不知道。反正脫口而出地問了。
小徐或許也是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回答我。他先是說他不讓螞蟻走是因為不想讓它被人踩死。我立馬回復他,你這樣,螞蟻一樣是死。他也很快地回復:死就死唄,誰還沒有個悲痛和生死。
我僵硬地不說話了。我知道小徐已經不是在說螞蟻了。
小徐從小沒有母親我是知道的,我是喜歡聽故事的人,于是,試探性地問著他。
首先我和他聊父親,一個光棍漢,整日喝酒。說到這些的時候小徐的聲音很小,我不知道這種聲調的轉變是因為想念還是因為怨恨隱忍。他母親離開他的父親或許有很多原因,但從他口里說出來的時候卻是:她跟別的男人跑了。
我又說為什么不和你媽一起走。他倒是聲音加大了:她叫我走了。我沒走,我走了,我爸就得死。
在那一刻,我真想給小徐點一支煙,一只手給他點火,另一只手空出來給他護火,很恭敬地像是在服侍一個長者??晌易罱K只能摟一摟他小小的肩。
告別小徐的時候我留了電話號碼,還把我學生父母多給我的那100元獎金塞進了小徐的口袋,叮囑他別抽煙,買些喜歡的零食,畢竟他還是一個孩子。
前些日子,小徐給我打來電話,親切地叫我哥哥,他說老板給他漲了工資,聯(lián)系到了失蹤多年的媽媽,還去燙了一個新式的發(fā)型。我說,真好。
那天,去做兼職,是給十幾個小學的孩子輔導作業(yè)。已經7點多了,小教室里就剩下我和一個小女孩兒。她學習成績很差,幾乎被家人放棄的那種,因為她的父親給她辦理了全日托管,家都不回。她總是偷偷地看我,或許是因為內疚,因為她,我不能下班。她突然轉向我,大哭了起來,不說話。
我拿出自己墊胃的面包,走到她旁邊遞給她。我把她手上黏著的臟東西小心地擦干凈,然后又在她手腕上畫了一個手表,我給我妹妹也畫過,特好看。
我對她說:不哭,老師陪你做完,你做到幾點,老師就陪你到幾點。
她繼續(xù)哭,更大聲了,嘴里咬著面包,身子一閃一閃的。
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那么小,我這么大。
摘自豆瓣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