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璇
提名理由
法官職業(yè)化呼聲持續(xù)十余年后,終于在深圳“落地”。這是中國法官職業(yè)化改革的破冰之舉,亦是中國司法改革其余各項可資借鑒的標本,更是中國司法審判去行政化的先導。剝?nèi)ァ肮佟钡募湘i,法官們獲得的是自尊、自覺、自律,并獨立主宰“法”的整個世界。
2015年1月1日,王勇結(jié)束了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政治部干部處的使命,全身心投入到商事庭的審判工作中。作為深圳市法院系統(tǒng)法官職業(yè)化改革中,最后幾名轉(zhuǎn)崗的法官之一,王勇坐上商事庭法官席的這一刻,意味著此次改革初戰(zhàn)告捷。
如今的深圳,法官成為綜合管理類、行政執(zhí)法類、專業(yè)技術類之外的第四類公務員。他們不再按照普通公務員序列晉升、獎懲,薪資待遇也與科、處、局等行政等級徹底脫鉤。在改革的吸引下,深圳全市1132名具有法官資格的人員中,1072人選擇法官崗位,占94.8%,不少人糾結(jié)掙扎過后,從干部處、公共關系處、監(jiān)察室等崗位重回審判一線。僅在深圳中院,從司法行政崗位回流法官隊伍的人員就有27名。
對于法官來說,剝?nèi)ァ肮佟钡耐庖?,意味著他們將在審判中更加注重“法”的本職?h3>“法”大還是“官”大
過去,“官”職對于深圳中院的法官意義重大。因為行政級別直接決定法官的工資。
深圳中院民事庭的審判長翟墨,2002年從中國政法大學畢業(yè)后就在深圳中院工作,2009年至今一直擔任一線法官。12年中,翟墨花費7年從科員升到正科,之后,行政職級再沒變過。與之相對應的,是工資的緩慢增長。
“大學畢業(yè)剛來時,一個月掙4000多塊錢,深圳房價每平方米6000多塊錢,一個半月能買一平方米。十幾年過去了,我的工資漲到8000多,房價卻升到35000,想買一平方米房得不吃不喝干4個多月?!钡阅J為,職級待遇方面的低回報、慢增長,與法官在工作中付出的努力不成比例。
其實,中國的法官并非沒有單獨的等級可循。1997年12月,中共中央組織部、人事部、最高人民法院曾聯(lián)合下發(fā)《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官等級暫行規(guī)定》,將四級法院的法官分為12個級別。2011年7月,中組部、最高法院又印發(fā)了《法官職務序列設置暫行規(guī)定》,廢止了1997年《暫行規(guī)定》,將全部法官等級與二級至二十五級的行政級別對應。
然而,由于新的《暫行規(guī)定》中沒有法官評定與晉升的相應細則,2011年7月后,各地對法官等級的評定和晉升都被凍結(jié),加之多年來,法官等級、薪資與專業(yè)水平?jīng)]有必然關系,越來越多的法官認為,法官等級評定形同雞肋,轉(zhuǎn)而去追求行政職級的晉升。
于是,不少法官為了獲得晉升,放棄專業(yè),轉(zhuǎn)崗去做與審判無關的行政工作。同時,審判程序在審判法官之外,還要圍繞著行政級別運轉(zhuǎn),幾乎不親自審案的庭長、院長,每天坐在辦公室里大量批案。翟墨認為,這種做法把結(jié)案時間拉長了約20%,而且只要合議庭的意見與領導不符,就要重新討論、反復討論。
一些法官開始把責任重大的棘手案件、疑難案件主動上交,以免自找麻煩。深圳中院知識產(chǎn)權(quán)庭的審判長蔣筱熙稱之為“背靠大樹好乘涼”?!霸谶@樣的案子里,有時當事人來法院上訪鬧得厲害,庭長還會親自出面,替辦案法官平息事態(tài)。”
如何平衡“法”與“官”?深圳中院想到了改革。
“法官職業(yè)化改革,表面看,是人員管理的去行政化;但最終目標是要解決審判權(quán)的去行政化?!鄙钲谥性貉芯渴抑魅卧y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2012年起,深圳福田區(qū)法院啟動了“審判長負責制”試點。由于人事問題沒解決,審判長雖可獨立裁判案件,但在身份、待遇上得不到與之匹配的提升,法官依然要往副庭長、庭長的行政隊伍里擠,以此實現(xiàn)自我價值。與此同時,深圳鹽田區(qū)法院也在進行全市法官職業(yè)化改革試點,其思路轉(zhuǎn)變?yōu)椋簭慕鉀Q“人”的工作的角度入手,再解決“權(quán)”的問題。
經(jīng)過一年多的思考和試驗,深圳法官職業(yè)化改革決定采用第二種思路。
2014年12月4日,當天是中國首個國家憲法日,深圳市中院舉行升國旗和法官宣誓儀式。圖/CFP
鹽田區(qū)法院研究室主任張明軍是鹽田版方案的策劃者之一,并親自參與了深圳總體方案的設計。在張明軍看來,深圳法官職業(yè)化改革能夠成形并付諸實施,仍然有些難以置信。
2014年1月,深圳市委常委會審議通過《深圳市法院工作人員分類管理和法官職業(yè)化改革方案》(下稱“深圳方案”)前,張明軍心里依然打鼓,“主要是牽涉到的東西太多了,盡管之前每個細節(jié)都充分論證過,還是怕最后一刻出現(xiàn)變數(shù)?!?/p>
最終確定的深圳方案里,法官不僅從審判輔助人員、司法行政人員中分離出來,成為單序列管理的第四類公務員,法官的待遇也平均提高了15%左右。同時,深圳法院系統(tǒng)對法官做出員額限制,規(guī)定中院的法官員額不超過政法編制人數(shù)的60%,基層法院則不超過65%。
這個看似只涉及法院內(nèi)部人事調(diào)整的改革,實則牽一發(fā)動全身。除了深圳法院的積極推動外,中共深圳市委組織部、市委政法委以及深圳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市機構(gòu)編制委員會辦公室、市財政委都參與其中,共同研究。在方案制定的一年時間里,廣東省委常委、深圳市委書記王榮、深圳市長許勤也多次參與討論,廣東高院也給予了大力支持。
與其他城市相比,深圳在法官職業(yè)化改革方面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
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首次提出法官隊伍的職業(yè)化建設,并下發(fā)《關于加強法官職業(yè)化建設的若干意見》。從那時起,深圳便開始在司法實踐中持續(xù)推高法官的職業(yè)化程度。
深圳法官準入門檻之高,在全國名列前茅。在北京和上海,一名法科畢業(yè)生從書記員升任具有法官資格的助理審判員,平均3至5年,而在深圳則需7至10年。有的法學碩士進入深圳中院9年,依然是法官助理。
嚴格限制的法官準入制度,使得深圳法官的一線辦案率遠高于全國平均水平。據(jù)《法治周末》2012年底的不完全統(tǒng)計,中國基層法院有一線辦案法官,占法官總數(shù)的50%至80%,中院以上,比例更低。而在深圳中院為例,職業(yè)化改革前331人具有法官資格,一線辦案人數(shù)291人,比例超過87%。
這些因素,使得法官的業(yè)務素質(zhì)都很高,而無需在非自愿的情況下,強行摘掉一些法官的帽子,從而使得法官在選擇今后要走行政級別序列還是法官職業(yè)序列時,沒有出現(xiàn)過多人事波折,大家可以完全聽從內(nèi)心的意愿和自己的人生計劃做出選擇。
深圳的另一重優(yōu)勢是,其整套公務員分類改革已在2010年完成。借助香港的公務員薪級工資制度,深圳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公務員薪資體系,包含68個薪級,每個行政職級對應若干薪級點。這套薪資體系成功運轉(zhuǎn),因此成為此次法官職業(yè)化改革的薪資方案的基礎。張明軍認為,正是因為先有了這樣一個行之有效的大框架,才使得制定法官薪級表時的各方爭論,沒有跑偏,而是成為讓制度豐滿起來的血肉。
在新的薪資制度中,雖然法官人均工資漲幅初始階段只有10%至15%,但30年職業(yè)生涯結(jié)束時,法官們將比普通公務員多獲得25%左右的待遇回報。
無論陳新哲、袁銀平還是張明軍,這些參與深圳法官職業(yè)化改革方案的設計者們,都認為這次的改革沒有阻力?!半m然法院、組織部門、人事、財政等等各方在很多問題上都有分歧,甚至有爭執(zhí),但這些并不是阻力?!睆埫鬈娬f。
“其實改革就是一個大家坐在一起不斷討論的過程。每一方都在爭取,每一方也都要犧牲?!痹y平說,只有這樣,才有可能達成妥協(xié),從而推動真正的改革。